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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雪下红 之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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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噔噔噔,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一顶皮帽御寒,身上裹着夹层棉袄,手里敲打着铜锣,顾打更一如往常在深夜巡街报更。身前挑着的马灯是这无边黑暗里唯一的光亮,驱散了寒夜的冷和心头的惧,他大步流星走在无人的街道上,照例完成每夜既定的路线。
顾荣年过半百,在临安城敲了几十年的夜铜锣,平日又待人和蔼,因此大家都亲切地喊他顾打更,一时叫岔了也做顾大哥。他憨厚老实,心里听着亲热,也就开心地回人一声“嗳——”,这一来一往就几十年,风雨无阻无怨无悔地在寒夜暑晚做这累人的差事。
只是今夜的雾有些大,二十步之外就隐约看不清了,即使将马灯提前一照,也不过是三步的光明,又湿漉漉的,街道仿佛凝着水汽未散,又仿佛要下雨。好在他带着斗笠蓑衣倒也不怕,顾打更心里一合计,路途走了大半,还剩最后一条玲珑街便可收工回家了,因此心情也大好,精神一抖又提气朗声呼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这一声才喊完,顾打更就发觉不远处有个影子飘飘拂拂地站着,令他心中一惊,额上冷汗直冒,再细细一看,原来是个红衣女子,她神色惶急,没头没脑地一阵乱走,却怎么也出不了这条街。
顾打更素来热心肠,见状便上前关切道:“姑娘,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此地?”
女子闻言回过头,露出一双幽幽的眸子,嗓音又细又尖:“主人,主人有危险。”
顾打更有些意外,这女子一身红锦鬟发齐整,一看就是大家出身,可听她说来仿佛是哪家的奴婢,不禁好奇:“姑娘,你说的主人是谁呀?”
女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中空洞无物:“主人……主人有危险,我要去救他……”
“姑娘,你也得先告诉你主人是谁吧?”顾打更被她那无神空茫的眸子吓了一跳,但看她柔弱无助,还是决定帮她一把。
“主人……有危险……红儿……要去救他……告诉……告诉水吟……”她话语断续,让顾打更听得十分费劲,好歹抓住个名字就问:“水吟?水吟是你主人么?”
女子不再看他,反而毫无神识地望向前方,口中喃喃念着:“主人……主人有危险……”冷风一过,艳红衣袖当风飘拂,催着她脚步往前而去。
不知为何那女子走路的速度极快,顾打更见她神思恍惚,担心是个病人,在这深夜满大街乱走实在太危险,因此便回身急忙追上她,也顾不得礼节一把攥住,大声道:“姑娘!你住在何处,我来送你回家罢,这大半夜的在外面可不太安全!”
那女子原本一心一意望着前方,被顾打更这样一拦便幽然转首,那森冷目光一下子就戳进他心里,“你敢阻挡我救主人?”她的唇角微微上挑,容颜陷在阴影里,半明半暗,说在笑却不像,说发怒更不是,看来十分诡异。
方才还软弱无依的女子此刻霍然变得阴森可怖,顾打更只觉心惊肉跳,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下一落——冷风猎猎,吹起红锦衣裙的下摆,露出青石板的街面,水润光泽,空空如也。
顾打更心跳一漏,喉咙陡然收紧,脑中轰然大震,冷汗霎那浸透重衣——这女子,这女子没有脚!
难怪她走路极快,又轻飘,步履轻盈得仿佛随风而动,竟然……不是人!是鬼!
顾打更骇然瞪大双眼,想闭上,却堪堪抬头看了那女子一眼,更觉头皮发麻,浑身血液顿凉,良久才惊恐万状地大叫了一声:“鬼呀——”再顾不得手中抓着的灯和铜锣,咣当一声全部砸在地上,他只顾撒开脚丫子拼命狂奔,连声惨叫:“啊——啊——啊——救命啊——”
红衣女子漠然看着他惊惧奔逃,眼角不断有殷红的血丝缓缓流下来,淌在苍白如纸的脸上,似一道道狰狞的伤疤,又似肌肤炸开火红血线,诡艳可怖。她双目空洞,转过身喃喃道:“主人……”继而身形一动,衣带当风飘拂,红衣如烟云缓缓散开,逼进无边惨淡的夜色里。
一夜转明。
一日西落。
三日后,有关玲珑街夜间闹鬼的事一时间传得诡异吓人,沸沸扬扬。而经过顾打更和另外几个遇鬼之人的回忆和确认,女鬼是在一家药铺的墙角边出现,而后沿着南北走向的玲珑街一路往上,不停不歇地唤着“主人”。
而玲珑街的药铺,仅“梦莲“一家尔。
水吟忿忿一甩帕子,冷冷不悦:“我家大夫悬壶济世,行医救人,怎会后院生鬼?只有那些平日不干不净的地方,才生出此等丑陋龌龊之物。”
“水姑娘,此事不论是否与你们铺子有关,既然这里确实闹鬼,就让这道士进去作一作法,驱一驱戾气,往后就不会有恶鬼出没了。”顾大娘陪着一张笑脸,双手暗暗一推道士。
水吟狠狠瞪他们一眼,露出鄙夷神色。这也算是降妖除魔的道士?不过三脚猫的功夫就挂幡子招摇撞骗左右逢源,梦莲这等洁净的地方也容许这凡夫俗子玷污?她横袖一拦,葱白指尖透着锐芒,冰冷如霜。
“这里绝无鬼怪,你们请回罢。”
众人哪里肯听她一语就罢休,尤其是那几个亲眼遭遇过女鬼的男子,纷纷叫嚷着“不给进去就摆明了与鬼怪有关!”一面使力推搡着众人想要冲进店铺。
水吟究竟女子之身,若不施法力也难挡汉子蛮横,一下子没站稳便被他们冲得倒向一旁,撞上梨花木桌的碗莲,叮啷一声摔得满地光华四溅。这声响惊动了在偏听饮茶的连尚,在见到那摔落的白莲时他面色一沉,目光似在冰水里浸过:“你们这是做什么。”
这玲珑街上的邻居街坊都晓得连大夫爱莲如命,见平日里温柔可亲的他此时目光森冷寒芒透人,毕竟是心虚的,便一下子都噤了声。
那道士究竟是尘世打滚过的,一副沉稳样子足可糊弄旁人,他朝连尚施了一礼,语声平稳:“这几日玲珑街夜夜闹鬼,我是受百姓之托来除妖辟邪的。”
连尚瞧也不瞧他一眼,只十分小心地将那株落地白莲托在掌心,放进另一只干净的瓷碗里,这才冷冷转过身,目中寒气氤氲,“既如此,大师可知妖在何处?”
“这……”道士略一迟疑,随后便闭目煞有介事默念一番,俄顷霍地一睁眼,当下就朝后院冲了进去。他这一动身,其他人便一蜂窝全涌了过去。
水吟阻拦不及,忙快步跟上前去,却见那道士最终在莲花池畔停住脚步,充满敌意地盯着那满池含苞的昆仑雪。这是寒雪阵阵的严冬,然而这里原本应干枯的莲花竟都郁郁葱葱含着一枝枝花骨朵儿,怎能不叫人生疑?
“这里!就是这里!一定是莲妖作怪,否则大冬天的怎会有菡萏?”道士毫不含糊地一指白莲,满脸得意。原本这奇异景象就惹人猜度,待他一说,众人都纷纷点头称是,继而喧闹起来。
“一派胡言!”那隐隐含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自净白如雪的衣衫间迸出阵阵寒意,越发显得那眸子幽深如潭,汹涌如海。
水吟一动不动站在池畔,看着对面的众人脸色微变,手中护着那一盆雪下红,这几日它的叶子已经有些蔫黄,似已经受不住这南方的湿冷。她默然立着,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这一次连尚是真的发怒了,这愚昧无知的凡人已经亵渎了他不容侵犯的秘密——昆仑雪。
“你……你什么意思!”似被他的怒容所威慑,道士心中愤愤,自然硬声驳了回去,“这莲花已经成精怪,夜间会出来害人,我看你都被她迷惑了!”
连尚微微眯眼,缓缓勾唇,冷冽目光自众人脸上一一掠过,“此莲是我亲手栽植,又日日精心培育,你若说它已成精怪,可有何证?”
道士极为不屑地哼了一声:“你等着,我这就让它现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