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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雪下红 之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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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吟放下石臼起身,微微一欠:“我就是,请问大娘有何事?”
那妇人一听是她,便用目光将水吟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一双眼睛越发笑成了弯月,细细的柳叶眉像是要展翅飞起来。
“韩家公子真是好眼光,水姑娘天生丽质,又是慈悲心怀的医女,真真是才貌一流的人儿。光看样貌,莫说是东城织造司楼家的大小姐,就算是号称临安第一美人的府尹家小姐,也未必比得过姑娘。”
莫名其妙的赞美令水吟一头雾水,不免发窘:“大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妇人见状忙一拍脑袋,笑道:“你看我这记性,怎么都忘了说。我呀,可是这临安城数一数二的媒人王四娘,我来么~自然就是为说媒。”
“说媒?”水吟惊讶地瞪大了双眸,下意识地看了连尚一眼,却见他也是一脸诧异,蒙在鼓里的模样。虽说她早已超脱凡世不理纠缠,可毕竟在街面上被人拦着说要许个好人家,终究脸薄挂不住,一下就红了脸。
“我有什么媒好说?大娘怕是寻错认了。”水吟十分尴尬,转身就要朝里走去,不料身后传来一线柔和的呼唤,“姑娘,且慢。”
自那油壁轻车里又缓缓下来一位衣饰光鲜的妇人,燕钗横股,抹额金丝。那衣裳是近年来最华贵的蜀地锦,绣了百鸟闹春的花样,她耳垂下两颗莹白润泽的玉坠子滴溜溜地晃着,一下就晃到水吟心里去。
“韩夫人,你怎么下来了?”王四娘急忙上前搀扶,满脸陪笑。
“我呀,是在马车里听着急,你看你,不是吓着水姑娘了么?”韩夫人容貌秀丽,望去大气端庄,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闺秀的风仪。她的目光坦荡而直率,微微将水吟一打量,双唇淡淡一牵,语调温和:“水姑娘,韩谦小儿怕是给你添麻烦了。”
水吟一惊,眼前这雍容华美的妇人竟是韩谦的娘亲!
连尚此刻也放下杯盏行至韩夫人跟前略一颔首作礼,“在下连尚,是水吟之主。”
韩夫人闻言略有讶异,“水姑娘是你的丫鬟?”
连尚稍一迟疑,笑答:“丫鬟可就太贬低了她。吟儿与我是一家人,我于她莫若兄长,诸事皆过问,夫人还请这边坐。”
“原来是这样。”韩夫人笑了笑,气度端和,她极为礼貌地在连尚指引的椅子上轻轻坐下,繁复裙摆下隐隐露出绣花鞋头上两只金牡丹。
“今日的说媒,是我拜托王四娘的,皆因我那儿子素来不近女色,他父亲几番欲为他说亲都遭拒绝,我亦是十分担忧,问他他也不说,横竖就是不肯娶亲,这一拖便拖了四五年。原以为是我儿不开窍,可不想此番归家他竟特意托人在金匠那里打了一支红珊瑚如意金钗,我料想此事不简单,因而派了家丁偷偷跟着,这才知道他寻的人是水姑娘,所以我斗胆请了媒人亲自上门。做娘的谁不希望自家儿子娶个贤德淑良的妻子,往后儿孙满堂,便是福了。”
韩夫人说的话句句在理,言语间又情真意切,让水吟难以反驳,只是听到最后的“儿孙满堂”几个字,她只觉心中别扭,不禁微微转过身去。
“不知连大夫意下如何?”韩夫人眉眼带笑,意态端庄。
“这……”连尚眉头微蹙,一时觉得犯难,竟也答不上来。水吟毕竟是神器,就算修为足可幻化人形,可终究不是仙也不是神,更非凡人。若真在凡间嫁作他人妇,还不知结果会是怎样,就算无事发生,可她该如何掩盖着几十年不变的容貌,又如何承受伴侣百年而逝的悲伤?
“夫君,既是吟儿的终身大事,何不让她自己决断?”卷施自柜台后旋步出来,素衣银钗,秀发如瀑,对连尚施施一笑。
这冠绝人间的嫣然一笑令王四娘双眼一直,骇然忘却言语,就连韩夫人亦是举动一滞,双唇微微翕张,满目惊艳。立在一旁的两名侍女呆呆立着,双手一松,那绮丽的绢帕便随风盈盈落地。
“这药铺了不得,竟藏了这样一个大美人!”王四娘回过神来惊呼道,满脸艳羡。
卷施微微低首一笑:“大娘过奖了。”
连尚抬头看了一眼立在自己身旁的卷施,伸手温柔拍了拍她抚在自己肩上的葇荑,而后对韩夫人笑道:“真是让夫人见笑了,拙荆是小家儿女,不太懂大家礼仪。”
“这是哪儿的话呀,依我看,你与夫人可真真是天上地下的一双璧人,真是绝了呀。”王四娘啧啧称赞,将今日之事都忘在脑后。
“我倒觉得,吟儿与那韩将军,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卷施笑意轻浅,举止有度。
韩夫人含笑点点头,目光徐徐转向水吟,温和问她:“不知姑娘的心意……”
水吟却怔怔地看着连尚与卷施相携的双手,流盼的眼眸,和宛转的情意,这是最温暖如春的气息,也是最坚不可摧的力量来源,而自己,真的亦渴望么?韩谦横剑马背的飒爽身影就这样浮现在眼前,剑眉星目,鬓发刀裁,这是多少待字闺中的女子梦想中的如意夫君,可曾有一时半刻萦绕过自己的心头?
可她是东海玄水最深处的熔岩里历经炙烤火炼而生出的寒器碧水吟,无论修炼千年还是万年,都不是人,也许也有心,也许也有情,可终究不是七情六欲的人肉心。
一丝浮光掠影的笑自水吟唇边漾开,她依依张唇:“夫人,此事……”
“娘!你在做什么!”韩谦风风火火地冲将进来,夹着一股寒流,令众人周身一凛,毛发皆竖。
韩夫人惊讶转首,却是闷闷一捶他手臂,“嗳,你来做什么!”
“娘,我都听爹说了,这事使不得,你还是回去罢,别吓到水姑娘。”说着他拉起韩夫人就要走,长风催乌发,那通红如烧的耳根落在水吟眼里,一阵碧波荡漾。
“有什么使不得的?”韩夫人巧手一转,十分灵活地摆脱了他的禁锢,颇为轻车熟路。
“娘!”韩谦脸色微白,只俯身在韩夫人耳畔悄悄说了几句话,就令她神色一变,回身叹气道,“既是如此,今日便叨扰了,如今我先回去,此事待谦儿自边关凯旋再议。”
韩夫人前后态度截然不同,叫人生疑,连尚也不好奇,只顺着她的话送别:“夫人走好。”
水吟亦十分疑惑,可也正好解了自己的难题,因而浅浅露笑:“夫人走好。”说罢欲上前代为指引,却不巧撞见韩谦的目光,有些惶急有些不舍,他急切地说:“你且慢些,我有话与你说。”
韩夫人深深看他二人一眼,又拍了拍韩谦的手,这才由侍女扶着上车扬长而去。
连尚和卷施极有默契地对视一眼,悄悄退至柜台后,将一方清静留给这二人。韩谦满含歉意地作揖道:“想必家母一事定让姑娘受到惊吓,韩谦在此赔罪了。”
水吟略垂首,而后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韩谦却急了:“水姑娘,家母是因我素来不肯遵从父母之命应媒成亲而心急,并非有意冒犯,往日她不是这样的。今日唐突了姑娘,韩某心中亦是过意不去,还望姑娘谅解!”这一次他长揖到底,眉头因焦急而拧成一线。
“韩将军不必如此,夫人也不曾冒犯我,只是……”水吟住了口,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只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耳根在烧。
“只是?”韩谦讶然盯着她,那目光炯炯迫得水吟低下头去,弱声道,“夫人今日之举实在太过意外,水吟……水吟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韩谦尴尬地笑了笑,很快又满脸肃色:“姑娘还请安心,也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我绝不会……韩家绝不会强人所难,其实我来此本为他事。”
“他事?”
韩谦点点头:“今日一早收到军报我便接令进宫,原本是想与父母告别万事安顿好之后再来与姑娘道别,未想因家母一事反倒提前了。”他顿了顿,面上现出凝重之色,“边关遭金人偷袭兵力大损,岳将军向朝廷求援发兵,明日一早我便会领军出发奔赴关隘。”
“军情如此火急?”水吟轻轻问道。
韩谦重重点了一下头,“听说敌军此次手法诡怖,令我军伤亡无数,因而这一役十分凶险,若我能得胜归来,一定会亲自……”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抬头看了看高而远的天空,目光里锐芒闪烁,更有一丝不安。
“那……便祝将军凯旋而归。”水吟嫣然抬眸,从容看进他双眼。
韩谦扯了扯唇角,“多谢了。那么还请姑娘照料那盆雪下红,也许能给你带来好运。”他有些不舍地转过身去,背对她说,“韩某这就告辞了。”
未及水吟开口,他便步履生风踏了出去,肩背上的黑风氅沉沉压着,似天空里久凝不散的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