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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新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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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的天气本就闷热,大雨即来临前更是恼人,饱和的湿气笼罩着天地万物,稍微动弹一点点,湿淋淋的汗水就从遍布身体的汗腺孔里流出来,弄得人好似在池里游泳。
在这样闷沉沉的空气里,任何生物都变得不是那么的有活力,除了……
“锵——!”
锣声一响。
“咚。”幕布后,光翎敲完了锣,懒洋洋地将小槌甩到一边,支着脑袋半卧回去,仔细聆听着前方一幕之隔的舞台上的动静。
“咕——叽叽~~咕————叽叽~~~叽叽叽叽叽~~~~~~”
草草挥舞着小白胳膊,操着不全的五音蹦蹦跳跳。舞台是简陋的纸壳板搭起来的,刚好够它一棵大展拳脚。小东西长得像个白萝卜,跳舞时俩脚丫子踩在空心儿的台子上,咚咚咚咚的节奏鲜明,连请鼓手的钱都省了。
真不错。
光翎为精打细算的自己竖了个大拇指。
“叽——咚!”
最后一声音调扬高,草草噗通一下落在台上,完成了它的表演。它将短手往腰间一挥,有模有样地朝着观众鞠了个躬。
掌声和喝彩雷鸣一般响起来。白萝卜的表演着实新奇,惹得观众堆里的姑娘小伙兴奋无比,噼里啪啦拍得手掌红彤彤。台上的小舞者相当得意,叉着腰享受了好一阵赞美,才一蹦一跳地跑去了台边,捧起早已准备好的小瓷盏,顺着人群开始讨钱。
武魂城富户多如牛毛,毛绒绒的幕布也挡不住外头丁零当啷钱币落盏的脆响,光翎爬起来透过缝隙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哼着小曲儿重新躺了回去。
还是这样来钱快。自己可真是个商业天才。
时间倒回一周前——
“蜡烛一路上都给你照完了,这几日阴天没得太阳晒,要想吃饱,自己去赚!”
光翎化身夜叉,恶狠狠地拉扯草草的两片小叶,活像变态大人拉扯小朋友的脸蛋子。
“叽咕!”草草大叫着,一把夺回自己的叶片。
“叽咕!”
“叽咕!”
光翎骤然回神。
不是回忆里的草草在叫。声音出现在此刻,源自幕布前头。
不必多想,肯定又是碰见了眼热的观众,看着小演员可爱,非要趁着给钱时伸手摸一把,好占占额外的便宜。
光翎皱起眉头,拔高了嗓门向外警告:“各位看官请自重,灵草剧毒,碰到了会丧命!”
此话半真半假,草草当然没有什么所谓的毒性,只不过它认生,不愿意让除了光翎以外的人碰,若是碰上一下惹它生了气,随随便便就能将人手烫个三十成熟。
武魂城人多事多,大街上随便揪一个人都可能有点家世背景,光翎独行侠一个,即便有实力傍身,也不想沾上任何潜在的麻烦。
少年的声音清晰且富有穿透力,众人悚然一惊,心知眼前的小家伙是有主的,再望望那两片摇晃着的火红叶子,识趣地收回了手。
外面平静下去了。
但意外的,平静并没有持续多久。
“哗啦啦!”
“叽————!!!”
先是瓷器碎裂的脆响,接着是草草急促的拉长了的音调,钢丝一般穿透了脑膜。光翎猛打了个激灵,弹簧似的跳了起来。
“混蛋,活腻歪了!”他吼了一嗓子,猛地扯开了幕布。还没等看清场面,眼前白影一晃,草草像个炮弹似的朝着他的脸砸过来,在空中留下一串惊慌失措的虚影。后头掌风接踵而至,追击者有着一头金黄的头发,速度太快看不清五官,五指成爪直抓光翎面门。光翎登时怒从心起,接住草草反手往怀里一揣,紧接着一个旋身飞起一脚,雷霆般穿过来人招式的空档,结结实实地踹在了他的胸脯上。
“咚!!!!”
“——啊——————!!!!!”
骨头被撞击挤压的动静令人牙齿发酸,那人受了这招,立时嚎叫着反飞出去,在空中拉出一条彗星般的直线,稀里哗啦地嵌进了对面街角处的砖墙里。
“二少爷!”
“二少爷!!!!!”
台下有人惊慌地呼唤。
街头一片死寂,无数双眼睛瞪成了铜铃,呆呆地盯着街角墙壁上的人形凹洞,又呆呆地转回台阶,聚焦在黑袍少年身上。
出脚,击飞,收腿,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少年居高临下地站着,大幅度的动作掀落了他的帽兜,露出了里面如瀑的银发,还有覆盖着半张面具的姣美的脸。
二少爷?
光翎单单注意到了这个称呼。
台下几个刚刚发出惊叫的家伙噼里啪啦朝着对面奔去了,站到墙跟前又拖又拽,试图将他们的“二少爷”从里面抠出来。余下还有几人未动,看看那头,又看看这头,又惊又气地挤出人堆,指着光翎哆嗦道:“你……你……你……好大的胆!!!!”
好多的跟班,好大的排场,又是哪家的关系户吧。
光翎一阵头痛。
果真怕什么就来什么,如今他们这头已经把一街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自己一下子成了所有人眼中的焦点,而对面的那些家伙动作很快,眼看着就要将那倒霉鬼拉出墙外,近处的跟班也摆出了作战的架势。
继续待下去还不知道再惹什么乱子。怀里的草草似乎感知到了周围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哼哼唧唧地蠕动不止。光翎心中烦恼,简单安抚过它后,快速权衡了利弊,于右手聚集大量魂力,扬臂一挥。
“啊!!”
“哎呦!!!!!”
所有人都惊叫起来。
刺眼光芒炸裂开,冰白色吞没了半条长街,这下什么都看不清了。众人慌乱无比,纷纷大力揉搓着双眼,但还好,视力的丧失只是暂时的,白幕很快洇散了,原本的物与景重新出现在眼前。然而,仰首再往原处看时,只见台阶上空空荡荡,黑袍少年已经不见了,唯余破落的幕布和角落里摔了一地的瓷盏碎片与银钱,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事并不是幻觉。
……
“这可怎么办……”
走在铺满橘色夕光的路上,光翎第八十八次唉声叹气。
“咕叽~咕叽~叽~!”
草草趴在他脑门上,托着脸蛋唱歌,还是下午在台上的调子。
“你可快活得很!”光翎立刻不平衡起来,捏着叶子将它薅下到手里,狠狠揉搓了两把白胖胖的身体,恶声恶气,“都赖你,钱都没了!说,我们晚上住哪儿!睡大街吗?!”
草草显然有点懵:“咕?”
怎么就赖我呀,我收了钱的,不是你自己没拿嘛。小小的脑袋转不过弯来,只好呆呆地摆了摆草叶,一脸无辜。
“要不是怕你出事急着走,我怎么会忘了拿钱?”光翎被对方的无辜脸击中,吭哧了一阵,还是坚持强词夺理。
“咕……”草草又晃了晃叶子。
好嘛,那睡大街也不是不行,毕竟草都是睡大街的嘛。
“今晚有雨,我肯定得住店,干脆卖了你换钱,怎么样?”光翎眼珠一转,摆出一副巫婆脸。
“咕——叽!!!”我不值钱的呀!小草立刻急了。
“卖半个铜魂币还是可以的。”
“咕——叽~!!!!”这也太不值钱了吧!!!
光翎玩乐上瘾了,用尽全力黑着脸,但嘴角的坏笑一点儿也憋不住。
草草虽然脑子笨,但看这人表情,也渐渐闷过了弯儿,顿时气上心头,啪叽朝他脸上甩了一叶片,转过身不理人了。
“哈哈哈……”光翎挨了一巴掌,脸上热乎乎的,也不着恼,反而大笑起来,边笑边将它顶回头上,“行了,行了,逗你玩的,哪能卖你呀。再说了,咱街头卖艺这么些天,好歹也攒了点家私,不是那穷得底儿掉的人,对吧?说,今晚想去哪儿住,我请客……哎呦!”
草草一巴掌甩在他的脑门上,打得”啪“一声脆响,又将他头发扯起来,当缰绳。
“下手那么重,你骑马呢?!”光翎呲牙咧嘴捂住额头,试图从它手里夺回自己宝贵的刘海儿。
一人一草拉扯着。
“好好好,我知道了,别再挥您那小马鞭了……”
“哎呦!疼啊!”
“好了!别打了!!我在走了!!!!!!”
抱怨声响彻了一路,渐行渐远。
……
是夜。
“……我说大哥,你确定要住这儿?”光翎望着前面金碧辉煌的建筑,面目扭曲。
按照草草毫无章法的指示,他莫名其妙就走到了这里,眼前是一家客店,在全城的客店中距离武魂殿最近,几乎就坐落在太阳峰群山的山脚,实打实的“皇城根儿底下”。打眼望去,这客店门头高大,装饰富丽堂皇,光看气派,就不是他们能住得起的模样。
还是算了吧。光翎默念了一句,转身就要开溜。
“小公子——”
后面有人喊了一嗓子。
光翎顿时头皮发麻,不敢再动弹。
“小公子是要住店?欢迎欢迎!”门口的侍者长得相当英俊,殷切万分地迎上来,作势要将光翎往门里请,“如此气度不凡,想来是贵客!”
光翎勉勉强强转过身去,露出个僵硬的笑容。
侍者明显的愣了。
光翎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粗陋的面具,正想说些推辞之语,那侍者却已经整理好了表情,笑容甚至比刚才更加灿烂,仿佛完成了什么任务一般。“请进,请进,”他相当专业地微笑着,使劲儿将光翎往里面迎,“小公子可真有眼光,咱们这儿可是整个武魂城最好的店,包管为您献上最贴心的服务,绝对匹配您高贵的身份,请您放心!”
高贵的身份……
光翎的额头滑下三根黑线。
一身黑袍,简陋配饰,真不知道哪里看出的高贵身份。然而对面实在太热情了,言语间将他捧得天上有地上无,弄得他根本下不来台,就算一开始想推拒什么,这会儿碍着面子,也完全说不出口了。
难道这是什么新型的极致吹捧式揽客手段?
可这么大一家店,至于见到顾客就像见到肉包子的……么?
算了,不如先进去看看,然后再想个借口开溜。
光翎按下疑虑,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甫一进门,一名女性便立刻迎了上来,看着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一头黑发,却发尾霜白,眼珠也是浅浅的铁灰色。光翎对白发灰眼的人素来颇具好感,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瞧着穿着打扮,这位年轻小姐应该是带班经理之类的角色。这着实稀奇得很,但还没等光翎问些什么,经理小姐已与领自己进来的侍者交换了个眼神,从他那里接手过光翎,不容拒绝地带着他往服务台处走,边走边笑道:“今日贵客光临,鄙店可是蓬荜生辉,不知贵客是否住店?今晚大雨,这里已备下上好的套房,还望不要嫌弃,万万留宿在此才好。”
住不住得起还是个问题,还说什么嫌弃……
光翎额角冒出一滴冷汗,勉强问:“多少钱一晚?”
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了。
对方要是说了价格,自己是住还是不住?住,那必然是住不起的,不住,人家立刻就会知道是因为没钱。
这下要丢脸。
对面似乎没看出他的纠结,神情自若地伸出一根指头:“一个金魂币。”
又顿了顿,补充道:“一周。”
“……?”
光翎一下子张开了嘴巴:“啊???”
他没有听错吧,一个金魂币?
一周?
是在开玩笑吗?!
“本店今日酬宾,头次光临的贵客都是这个价格。小公子之前应该没有来过吧?”经理小姐笑得温温柔柔。
“当然没有。”光翎立刻道,又犹豫,“但是……”
他想了又想,还是为难。
虽然很便宜了,但是既然一个金魂币,那他身上就只有……
“叽。”
细细的嗓音冒出来,胸前的衣料鼓动了一下,还没等光翎作出反应,草草便从他的领口探出了半个身子,于众目睽睽之下举出一枚金闪闪的玩意儿,“咔哒”一下放在了服务台台面上。
“不行!”看清那东西的同时,光翎面色剧变,条件反射地伸手要抢。经理小姐却手快得很,一下子将那枚金币按住了,目光迅速扫过上头的图案,微不可察地再次与带光翎进门的服务生交换了一个眼色,微笑着将金币推回去,再度说出让光翎惊讶的话语:“本店先用再结,贵客尽可以退房再付,不必着急。”
……
直到被推着进了豪华套房,面对着一屋子明晃晃的金器玉器、暄软大床,光翎仍旧处于深度梦游的状态,从头到脚都是恍惚的。
草草倒是放得很开,从光翎胸前钻出来,又哧溜哧溜顺着衣襟滑下去,一蹦一跳地四处溜达,不一会儿就跑得没影了。
光翎没管它,找了个沙发坐着缓神。
刚才在大堂里,那些人的行动举止很奇怪——他们互相之间的眼神往来太频繁了,逃不过自己的视线。
但是,为什么?
他们认识自己。
想到这唯一的可能性,汗毛一下子炸起。
长期漂泊流离的生活让他本能地怀疑着一切,但回忆起刚才的种种,又觉得不通。他可以肯定,自己从那些人眼里看到了好奇、揶揄、意味深长,但却没有恶意。
恶是一把尖刀,总带着无法隐藏的杀气,除非那些侍者实力过人,否则不可能得瞒过自己。
到底为什么?
耳朵里钻进了汨汨的流水声,光翎回过了神。草草已经离开很久了,他连忙顺着声音去找,一路走到了左后方走廊拐角处,打开面前的磨砂玻璃门,飘渺的水雾扑面而来,这里是一间浴室。
草草模糊的身影掩在雾气之后,它正坐在房间尽头的浴缸边缘,两条胖腿晃来晃去着,旁边正是已经打开了的水龙头,温热的水从里面流淌出来,将浴缸灌得半满。
光翎快步走过去抱起它:“怎么跑来玩水?”
积火草是不可以碰水的,浅浅的一个盘子高度的水就可以将它们淹死,所以每逢下雨的日子,不管多么囊中羞涩,光翎总会带它找个安全的住宿的地方度过夜晚。
草草往水龙头和浴缸处指了指叶片。
光翎挠头:“……你想让我洗澡?”
“咕叽。”草草点点叶子。
难道是自己身上有味道了?
洁癖患者总是对自己的洁净程度异常在意,光翎连忙左右嗅嗅,并没有闻到什么怪味儿,思考再三,还是将草草捧出了门外,又将脑后的发饰扯下来塞到它怀里:“自己拿去玩,我洗一洗,很快。”
门落上了,他回头看了眼满室的白雾,叹了口气。
不管怎样,既然暂时没有危险,那便在这里消停住上一晚,休养休养精力。
【et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