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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镜花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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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不在这里,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哪怕一缕发丝、一片衣角。
对了……外面。
乌鸦时常打坐的梧桐树,还有树底下的小溪,自己还没有去过,万一……万一这家伙又跑到那里去打坐了呢,他那么喜欢待在一处不动弹,连风吹雨淋百十年的石头看了都要自叹一句不如。
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亮光,少年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口。
外面天色大好,四处鸟鸣花香,目的地的距离并不远,光翎走得急,三两下就接近了那里。
阳光下的小溪玉带一般闪闪流淌,高大的梧桐树一如既往地临水自照着,葳蕤紫花开了满冠,风吹过,香气悠远。
双眼急切地沿水穿梭,试图抓到那个熟悉的影子。
可是,没有。
离得越近,步伐越慢,希望越浅,到最后,几乎不敢再抬起脚尖。
明明是暖春三月,后背却沉甸甸的,衣服浸透了大片冷汗。看着光秃秃的溪岸,光翎愈发觉得呼吸艰难。
希望正像潮水一样疾速退去,只留下一片锐利割人的险滩。
勉力支撑着再进两步,梧桐浓密的树冠挡住了头顶,脚底也踩上了花瓣,触觉很厚,很软,像踩着一大片地毯。步履仓促了些,一带脚尖,意外地拨开了表层鲜香沁人的花朵,露出里面湿漉漉沤得半烂的大片黄叶。
乌鸦很爱整洁,总把常待的地方清理得一尘不染。
梧桐花于早春盛开,下面的这些叶片,只能是去年晚秋时落下的。
多久没有打扫过了呢。
光翎恍惚了会儿,缓缓跪倒在花堆之上,针扎似的颤抖起来。
……
光翎在原地守了很久。
三十次日升,三十次日落,不阖眼,不动弹。
他总盼望着,盼望着对方只是因为自己出门太久,实在无趣了,暂时到外头寻点乐子,打发时间;又或者不巧有了什么要紧事,一下两下办不好,这才耽搁得久了点。
所以等一等,仔等一等。
春景正盛。
小鸟结对,蝴蝶成双,万物萌发向荣,而他坐在树下枯等。
树影斑斑驳驳,映得少年瞳色明灭。
梧桐花开了又谢,落红随水东逝,新芽缀满枝头;
没有等到乌鸦。
叶片层层舒展,嫩绿抢占紫色的地盘,蝴蝶交尾后死去,鸟儿在树冠中抱起了窝;
没有等到乌鸦。
再后来,幼鸟叽叽喳喳破了壳,雄鸟外出觅食,回家哺喂辛苦育雏的妻子,你侬我侬,共享天伦之乐。
始终没能等到乌鸦。
“他不会回来了。”
第三十天时,光翎听到神弓说。
可是,为什么?
他不明白。
明明答应过等自己赋环归来的。
为什么……为什么连最后的诺言都不愿意遵守?
自己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努力接受那么坚决的告别,努力准备好以后形单影只地过活,明明已经尽力地顺从那人的决定,尽力地很乖、很听话了。可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待自己呢。
连最后的见面也不在意,就离开了。
寒光谷里那么凶险,总得心里想着那人才挺得过去,可是那么长的忍耐,那么久的牵挂,那么多的暗暗的无法言明的期许,在这一刻都成了笑话。
“忘记他吧。”
神弓幽声叹息,“如果你现在就能勘破,或许将来……”
将来……什么?
他不懂。
“算了。”
神弓停了一瞬,不再说话。
第三十天的时候,光翎来到了溪边。
溪水波光粼粼,澄明如镜,从里面,他看到了自己狼藉一片的倒影。
满面都是疲惫,脏污,还有不堪入目的血渍和汗。
以及——
他放下了捂着左眼的手掌。
左边的眼珠完全干涸了,唯有右边,眼泪流了满脸。
……
繁花又如何,回忆又如何,统统都忘却。
心中寒得透彻,清液顺着脸颊淌下去,滴答落入水中。
涟漪溅起,里面却渐渐展露出了笑意。
光翎抹了把脸,掬起清溪扑面,污渍轻而易举便被荡涤干净,除去眼下的乌青和凌乱的头发,俊俏的脸孔还是从前的意气风发。
衰败模样没给人瞧见,已经很好了,不是么。
以后那样不堪的、无用的、软弱的、令人作呕的液体,再也不会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了。
……
“叽叽,叽咕咕。”
神思回转不知用了多久,他听到草草在呼唤。
自己在这里呆坐,它也就一直陪着,陪到现在,看起来比一月前更瘦了些。
胸腔止不住地流进来一点酸涩。他想过去抱抱它,却被它挣脱了,草草从他松弛的指缝中爬出去,哒哒哒跑到梧桐粗大树干的背面,吭哧吭哧地拽住了什么,往外拖。
“叽咕咕,咕叽咕叽,咕叽,叽咕咕,叽咕咕。”边拽边叫,声音急切。
“叽咕咕”是它取给光翎的专用代号。视线不由自主地挪过去,看清草草拉拽的物件时,心脏骤然一震。光翎过去,将那物拿在手里,凝视许久。
是当初玄铁任务结束后,乌鸦借给他临时蔽身用的黑袍,也是当初他从星斗大森林弃乌鸦于不顾而逃跑,为了作纪念而偷偷带走的衣衫。
他连这个都记得留下。
袍子叠得很整齐,光翎将它迎着光举在眼前,没等细瞧,又听见物件掉出来滚落在地的动静,连忙将衣服抱在怀里,眼睛四处去寻,只见草草已将那东西拾起来了,举到了自己眼前。
大脑一嗡。
通身泛着金属光泽,顶端有一点点折断,看着是一副不太精巧的弓箭。
这是曾经由乌鸦亲手打磨了送给他,争吵中又被他丢回给对方的,他的十八岁生日礼。
他从草草手里拿过来,紧紧将它握进掌心,握发烫。
细碎的青色光点从手心里钻出来,飞到半空中,颤巍巍组成了一封信:
光翎:
你是个坚韧的、不怕吃苦的孩子,一定会成功的,我始终坚定相信着。
祝贺你,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
既是功成归来,切记:不可得意自满,不可放纵任性,更不可暴戾恣睢,一味被仇恨蒙蔽双眼,凡事量力而行之余,还需得往前看,往未来看。
能留给你的不多。发饰如果不需要了,大可扔掉,不必有所顾虑。但草草须得留在身边,它能帮助你。
珍重,勿念。
无名
……
文字支撑了一小会儿,散了。
光翎呆呆地看着杳无一物的空中。
无名……
是啊,不是什么“乌鸦”。所谓的乌鸦,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给他起的诨号罢了,自始至终,他都是最初的“无名”。
人走了,字迹散去,那个人留下的一切,就到此为止。
出神良久,光翎收回视线,朝草草笑了笑,道:“走吧。”
太阳要落山,也是时候该离开了,不然如何能在天黑前到达下一个落脚点?
染血的破烂白袍被彻底丢在了溪边。银发的少年披上了黑衣,身形渐行渐远。
落日余晖铺散,小屋、溪水、绿树,一切都被遥遥抛在后面。
“等着吧,我把蜡烛全打包出来了,等到了落脚点,一天喂你一根,再捡点柴给你烤烤火,很快就会胖回来了。”
静谧的夕阳下发生着不太和谐的互动。
“咕叽,叽叽。”
“这么瘦了,怎么还有力气折腾啊。”
“叽叽叽。”
“喂,我可警告你,我好容易把头发勾上去的,敢弄散了等着大嘴巴子挨抽吧。”
“叽叽叽叽叽叽叽。”
草草两片叶子扒拉在光翎后脑勺的发饰上,蹭来蹭去,晃晃荡荡。
光翎忍了忍,忍住了把它薅下来的冲动:“行,你作弄吧,赶紧把他留的味儿作弄没了了事。”
“叽。”
草草一下子中了定身术,老实趴住,不动了。
“喂,你不考虑从我脑袋上下来吗,顶着个大白萝卜出门真的很丢脸耶。”
“咕。”
“啊?”
“叽。”
“什么?”
“咕叽。”
“……算了,你开心就行。”
“叽叽。”
“……”
言语笑闹,春色正好。
[et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