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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江南·疯呓 ...

  •   霜降那天的早晨,我无聊地坐在茶楼的最高一层,抿着嘴唇斜着眼看着栏杆外面人来人往的大街。底下正有一个同样无所事事地人在小摊子间仿佛闲逛的样子,不时地用身子遮住别人的目光冲着茶楼坐着奇怪的动作。
      “他在干什么?”我问我身旁的丫鬟。
      “他在给您打暗号。”丫鬟必恭必敬地说。
      “什么暗号?”我不耐烦地问,将茶从茶杯倒回茶壶里。
      丫鬟把头冒出了栏杆外面,辨认了一会儿,说道:“他说的是‘江南江南,我是塞北我是塞北。’”
      我又从茶壶里倒出了一杯茶,不耐烦地道:“无聊,无聊,哪个家伙想出那么无聊的玩意儿来的?”
      丫鬟必恭必敬地回答道:“是您,夫人。”
      “胡说,胡说!”我暴躁起来,“那么恶俗的玩意儿怎么会是我想出来的呢?你疯了!”
      “我没有疯。”丫鬟依旧必恭必敬的。
      “你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要说,疯的是我?”我瞪着这个不识好歹的丫鬟,将手上的茶杯用力往她脸上砸去。
      她避了开,衣服上洒了半杯茶水,神色终于有一点慌张。不过不一会儿她就原样地必恭必敬了:“夫人,我没有说您疯了,是您自己这么想的。没有人说您疯。”

      楼下的那个男人又开始打起手势来,我拿出了扇子,遮住了半幅阳光,眼睛却在扇骨的缝隙里往外看,想那眼睛,必是勾魂夺魄的,声音,也必是满带慵懒:“他又说什么了?”
      丫鬟必恭必敬地说,这次说得纯熟了许多:“他说‘江南江南,收到请回答,收到请回答。’”
      我生气了,是真的生气了,“这是什么话?也是我想出来的吗?江南……我和这样的话又有什么干系!”
      “婢子不敢。”丫鬟必恭必敬地说,但别想瞒过我,她那表情,分明是在偷笑。
      “不敢?”我冷笑着问,却又顾不上教训这个胡说八道的妮子了,底下的男子又做出了手势。他仿佛是着急了,也顾不上掩人耳目,手势做到身前来了。真是有趣!
      “他的手势在做给谁看?”我问丫鬟。
      “做给您看的。”丫鬟还是恭敬得很,眉目流转。她其实长得还是很漂亮的。
      “胡说,你在胡说!”我尖叫道:“我怎么认识他?我怎么认识他!”
      丫鬟瞥了我一眼,继续恭敬地答道:“您是认识他的,在十七年前,他送给过您一首诗。”
      我呵呵大声笑着,道:“你疯了,十七年前?那时我还在吃奶呢!我今年才十九岁,十九岁!”
      丫鬟必恭必敬地看着我,但我看出来了,她在可怜我!我,我是十九岁风华正茂的相府小姐,是倾国倾城的世间珠玉,是整个天启城的皓皓明月,我哪里要人可怜!

      “我哪里要你可怜!”我嘶声高叫起来,狠狠将自己的罗袖撕碎了踩在脚下。
      “没有人可怜您,夫人。没有人。”丫鬟的脸上止水不波,必恭必敬。她还想骗我!
      “天,来人,来人……把她乱棍打死!打死!”我连茶壶也一并砸碎了。
      “夫人,这里没有人。这家茶楼是您的产业,您来时说过,什么人也不要留在这里。”丫鬟恭声道,我知道在她在偷笑,她想把我逼疯。我哪里有这样子的产业,哪里把人叫走过?我哪里有!
      我不信。我高声叫了好久,果然一个人都没有。终于我不断冷笑着停止了呼叫,我知道人都是被她支走的,这个自说自话的丫头。回家我必要拆了她的骨头!
      我颓然坐了下去,瞥了一眼楼下,那个男子手势的幅度越来越大,到了近乎夸张的程度,楼下已然有了三五闲人聚在那里看他。我顺手在桌上一摸,空的,我怒道:“茶壶呢?杯子呢?我的香片茶呢?”
      丫鬟的眼光闪了闪,必恭必敬地答道:“茶壶被您摔了,杯子被您砸了,香片茶被您泼了。”
      “你疯了,我什么时候砸过?我最喜欢的香片茶——我怎么会把它泼了!”
      “您就在刚才砸的。”

      我只有冷笑,不断的冷笑。我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啦。我只知道我是清丽无双深居闺阁的相府小姐,我在每年霜降那天到城里最高的楼来,让世人一睹我的风采。因为我的生日是霜降。而今天,正是我的十九岁的生日。今天起来的时候我就有预感,我预感,我会在今天碰到那个人,那个眼睛的光彩里风起云涌的人,那个会让我哀伤让我心醉让我痴迷的人,送我一笺书信,一阙短诗,和一个眼神。
      对的,我应该在今天看见他的。我马上就会看见他。可是,他在哪里?在人群的哪里?我到处望着,没有看见他的身影,他的眼神,他的书信,他的短诗。什么都没有。
      “他到底在哪里?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我尖声叫道。“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我没有藏他。他一直都在。是您认不出他了,也记不得他了。”
      “胡说,我怎么可能忘记他!”我高声叫道,“我怎么可能忘记他!他喜欢穿青色的衫子。他喜欢猜灯谜。他喜欢喝次春的香片。他喜欢画山雀。他喜欢吃乌鸡汤。他喜欢看羽人跳舞。他喜欢河洛做的短刀。他喜欢给魅吟诗。他喜欢吹逆水寒。他喜欢……他最喜欢的是江南。他喜欢叫自己塞北,叫我……江南。”
      “夫人,您都大好了?”那丫鬟带着些疑惑,依旧必恭必敬地问道。
      “夫人?我是谁的夫人?他还没有娶我……对,他没有娶我。娶我的,不是他。不再有人叫我江南了。然后……然后我就疯了。”
      我忽然冷笑,不停地冷笑,大声地冷笑:“你胡说什么呢,我知道你忌妒我。对的,你忌妒我,因为你没有我的美丽,因为你没有这样一个优秀的男子真心相爱。所以你胡说八道,所以你编了那么个故事来骗我,好让我忘记和他的约会。是不是?是不是你也喜欢他?是不是你在忌妒我?”
      “我没有胡说,没有谁胡说。都是您自己想的。”丫鬟继续必恭必敬。我讨厌她的必恭必敬,唯唯诺诺。讨厌她的年轻的鲜妍的姿彩。讨厌她脸上藏在恭敬后面的怜悯与窃喜的神情。我讨厌!

      我讨厌,我为什么讨厌她?她不是我亲自在丫鬟当中挑出的最美丽最有礼的那个吗?为什么讨厌她的鲜妍美丽?我不是整个天启城最最美丽的女子吗?我忽然尖叫起来:“镜子!给我镜子!”
      丫鬟必恭必敬地道:“这里没有镜子,夫人。”
      我高声道:“把镜子给我找来!我要看……”
      丫鬟必恭必敬地道:“不必看了,夫人。您已经不是十九岁了。您今年三十六岁。”
      我颓然坐到了椅子上。十七年前我也颓然坐到了椅子上。他在楼下徒然地坐着手势,叫着江南江南,却看不见楼上的手伸出来回应。我的高声的尖叫都淹没在了人群的欢笑中。我被我的父亲拖走了,他要我嫁给那个将军,或者是太师,或者是翰林……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我不认识他。
      然后我过了门,然后我的丈夫死掉了。我毒死了他。然后我每年的霜降都要来这里,事先派一个家人到楼下做那些手势,事先把茶楼的人都遣走,事先喝上一壶香片,装作我还是十九岁,装作我在等他来。我都是知道的。
      至于他呢。我不知道他到哪里。我没有去找他。我想听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因为那必定是坏消息。
      我斜着眼往下看去,那个人的手势做得愈发夸张,简直像武功招式一样了。我今年怎么就派了那么个笨蛋出去丢人现眼?
      忽然我听见了底下街上,那个人带着哭腔嘶声叫道:“江南,江南?你还在吗?是不是他们骗我的?”
      我变色,急忙探出头去看,那人正在人群里面逐渐被湮没,而他的眼神正对着我,眼神里面风起云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江南·疯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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