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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还京 ...

  •   席卷平安京的疫病并未因僧兵的退却与年号的更迭而消退,反而随着溽暑渐盛日益猖獗,街市上充斥的除却庶民的哀泣呻吟,就是以一副沉痛面容闭目诵经的行脚僧侣。而中宫年少流产,万幸玉体无碍,这大约是对于亲政以来无一事顺心的天皇而言仅有的慰藉。然而这位年轻天子的坎坷命途远远没有终结,面对今年接连不断的灾异,早有别有用心者窃窃私语,此是君王不德招致的天谴,唯有早日让位为宜。
      自然这些不经之言不过潜伏于阴暗角落之中,尚来不及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盖因即便再大胆不羁的朝臣,此时也已经很难有心思去挑起王权更替的风波。疫病的魔爪终于不曾放过高于庶民之上的公卿显贵,六月以来,已有数位五位以上的殿上人与上级女官染疾去世。其中尤其令人惊愕的,是今上的祖母,退居五条邸的秋阳门院,以及出身村上源氏,浸淫朝堂数十载的现任内大臣。女院与内大臣皆并非令人惋惜的年龄,然而身为高贵之人,却如此猝然地殒于时疫,与辗转沟壑的庶民同科,到底也令人感叹人生朝露,荣华不可久居。
      多年来身居人臣极位统领朝廷的左大臣兼经,亦自强诉与中宫之事之后引咎闭门,暂时退离朝议。兼经本就是体貌清羸之人,忧劳相积之下据说也连日卧病,更引得世人惶恐愁叹。于是在上位者各自零落的局面之下,大纳言季时的活跃就愈发令人瞩目,往往成为掌控朝议风向之人,几成独断之势。短短半年,京中上下的形势已与京极院在世时翻然迥异,始知人世无常迅速之理。
      即使在这样的风波变幻之中,一线之隔的宇治依然保持着世外桃源的超然地位。源雅成绝口不提凡俗之事,有了上次的教训,知家也不敢再问,只得日复一日为了回信望眼欲穿。然而桃源毕竟不是永绝俗世的净土,关于京中的消息,例如强诉的结局,疫病的肆虐,左大臣一家的失势等等,知家从侍女与僧人的闲谈中也大略知晓一些。正是这般暧昧不明的讯息最惹人心焦,大约是他这般整日愁眉不展起卧难安的样子终于唤起了雅成的少许同情,这夜夏月澄明,云中隐隐可听子规清啼,向来口不道人间事的右大臣在望着夜空出神的知家身旁坐下,难得出言宽慰:“你又何必烦忧,既然僧众已退,也就没人追着你的罪名不放了。再过些时日,你大可光明正大地动身回京去。”然而下一刻就又恢复了他一贯的作风,摇头笑叹,“这般山水清胜之地,多少人艳羡不得,你却得要往那修罗场里钻,着实教人费解。”
      知家仿佛没有在听,只坐在冰冷的石阶上,仰望着清晰可辨的点点银河,怅然自语:“兄长为何不给我回信呢。”
      早在春日社与东宫使者言语交锋之时,他就想要当面质问季时究竟是怎么打算的,为何这般全然不顾自己的处境,为何肆无忌惮地折损主上的威严。往日风度谐畅,接之如明烛辉映,朗月入怀的兄长,仿佛在一夕之间成为不可解的疏远存在。随着旷日持久的音信悬隔与时局的不断变幻,这层疏离不断加深,最终扩大为不可逾越的沟壑。季时对自己的安危完全不在意吗?在朝议上他是如何评说自己这位在春日社寸步不让的顽固敕使的呢?每次思量到此处,知家只觉肺腑苦涩难当,是一种很难说清是愤怒,困惑还是失望的情绪,即便是拂过宇治河水的清风也无法消解,令他不得片刻安宁。
      今夜的雅成却显得格外耐心,没有去什么歌舞或诵经会上消磨时光,而是一直陪他坐在阶上,看斑驳树影间缓慢挪移的月光。他忽然问道:“知家会喝酒吗?今夜炎热,我着人上些清凉的酒水来。”
      知家但觉莫名其妙,也无意推辞,从应声上前的侍女手中接过小巧的瓷杯,饮上一口,但觉冰凉甘醇,通身的烦忧竟一时淡去,遂叹道:“大人这是什么酒?比我在京中宴席上饮过的都甘美许多。”
      雅成对他的赞美颇为受用,点头道:“那是自然,单这宇治山庄的甘冽泉水,就不是那些浮世的浊水所能相提并论的。”
      二人饮过几盅,雅成似乎颇有兴致,继续语出惊人:“知家会跳舞吗?”
      知家睁大双眼:“大人又在开什么玩笑?”
      “你不会啊。”雅成微觉扫兴,沉吟少顷,以一种做出了巨大妥协般的无奈语气道,“那你就再给我唱一支歌吧。”
      知家叹息一声,自知推辞不过:“大人想听什么?”
      “我可以出题吗?”雅成单手托腮,笑盈盈道,“那就唱‘月下送客’吧。”
      知家困惑皱眉,不知他搞什么名堂,然而既往的经验告诉他,每次试图同这位大人进行言语论争,必以败北收场,遂放弃了探究,只努力搜寻脑海中同月色与离别相关的词句,勉强合出一首:“问君何事轻离别,一年几共芳菲月……”
      他心下始终萦绕的愁绪流露出一线,恰好弥补了歌者感情的空缺,增添了几分悱恻动人的意味。恰在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之时,有雅成的家臣快步赶来:“大人,有人来了。”
      雅成徐徐站起,稍稍整理了一下皱折的衣摆,向知家笑道:“走吧,我和你一起出去。”
      知家茫然:“大人何意?”
      “刚好,一曲终了,恰是月下送客时分。”雅成语调轻忽,只言片语间却足以使知家震慑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回京吗,走吧,有人来接你了。”
      原来今夜种种异样的言行,都不过是这位大臣与人话别的一种特殊方式,若是在闲暇之时,回想起来,未必没有令人会心一笑之处。然而此时知家骤然反应过来他的用意,却只是恨恨咬牙:“大人你果然扣我的信件。”
      话虽如此,他到底压抑不住心头满溢的激动与紧张,三步并作两步随带路的家臣小跑出去,月光晶莹的道路尽头已有车马等候。在他借着月光辨识出对方的面孔之前,乘马之人已主动下马,快步上前,向二人端正施了一礼:“下官参见右大臣大人,宰相中将大人。”
      知家原以为来者不过是一介无名侍从,此时不觉大为讶异:“道衡少将?”
      这名眉目清澈,气度沉稳,言谈得体的少年,正是时年十四岁的兼经长子道衡。道衡如今任职左少将,从官职上来说确实属于知家的下属,而拥有良好教养的少年也素来对知家以长官之礼相待。然而知家自然不敢在这摄关家的嫡子面前摆出什么上位者的威仪,连忙颔首回礼:“道衡少将亲自相迎,当真折煞我了。”他犹豫了一下,试探问道,“这是左大臣的意思吗?”
      他原以为会是季时收到音信,派人过来找他,适才酝酿的满腔说与兄长的话语再度归化虚无,一时在欣喜之中难免夹杂几分失落。雅成却抢在道衡之前冷声开口:“你这是问的什么蠢话,能指使道衡少将的,不是左大臣,莫非还是中将大人你不成?”
      知家被他说得顿时难堪起来,碍于人前只能讪笑,道衡却只是微笑着听二位长官的闲话告一段落,再度朝知家恭敬开口:“宰相中将大人去后,大人的北方夫人忧心挂念,加上僧众一度迫近京城,家父顾念夫人与小公子安危,遂接夫人与桂丸公子暂往家中庇护。后来得了大人音信,也想把大人一并接回,只是前些日子诸事繁冗,遂迁延至今日,大人勿怪。”看知家神情渐渐转作了然,顿了一下道,“若大人不嫌弃,可乘车同下官连夜回京,暂往家父处小住,同夫人与桂丸公子团圆。待风波彻底平静,家父再安排大人归还自邸,并想办法在朝中斡旋,让大人重新如往常一样出仕朝廷。”
      知家无言以对,只深深颔首拜谢:“左大臣与少将一片深心,令人不知所言。”
      雅成再度展示起不竭的好客之心:“少将路上辛苦,要不要到我的山庄饮盏茶再走,或是干脆留宿一夜也是可以的。”
      道衡面露难色:“右府大人厚意,下官感激不尽。只是此言虽然失礼,宰相中将大人如今毕竟是不好堂堂正正进京的身份……”他尴尬轻咳一声,再度正色道,“家父也让下官连夜赶回,下官不敢擅自停留,请右府大人恕罪。”
      少年认真辩解的样子异常可爱,雅成不觉莞尔:“少将所言极是,是我言语不周,令少将为难了。”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油纸包裹递到道衡手中,“听闻左大臣贵体染恙,这是我托人寻来的一点宋国草药,煎服之下定有回春之效,算作我的一点心意。”见道衡双手接过,连声道谢,又笑道,“再烦你替我传言给左大臣,我近日也准备进京,还盼与左大臣煮酒清谈,长夜无休。还望左大臣好好养生,积蓄体力。”道衡依旧以专注的神情记下他的言语,郑重点头:“家父定然也期盼与右大臣的再会。”
      雅成笑道:“那我先回去了,二位路上小心,听闻京中疫病尚无收敛之势,二位也多多保重。”
      他说罢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颀长的身影渐渐淹没在月华流转的山径之间。知家遥望着他的背影一时出神,仿佛这一个多月来在宇治种种不过一场幻梦。直至道路重新为阒寂无人的夜色所笼罩,道衡方朝知家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请大人上车。”
      素来神情沉静的少年低眉之间仿佛流露出一抹隐秘微笑,而直到知家登车的一霎才顿悟这丝笑意所自何来,以及他刻意等待雅成离去再请自己上车,原来不完全出自对待右大臣的礼数。适才除却少数侍立在后方的侍从,言语往来者就只有道衡一人,知家与雅成大约都默认这始终静默无声的牛车中空无一物。此刻与车中之人照面的瞬间,知家只觉有猝然涌上的光亮潮水浸没全身,所有过去一个月间压抑至近乎死去的情感席卷而来,他还未开口就泪水颗颗滚落,湿透衣襟。他不可思议地哽咽开口:“你你……你怎么来了……”
      眉目明净如春潭的女子微微歪头,抿嘴笑道:“我怎么就不能来呀。”
      在阻隔了月色的车帘之内,女子皎白澄净的容颜,恰是独属于车中人的另一轮明月。她慢慢依靠过来,以柔软的衣袖覆上知家的肩头,仿佛在哄慰经过了漫长的迷路终于回返家门的孩童。恬子以外面咫尺之遥的道衡都听不见的轻细语调开口:“我只想早一刻见到大人。”
      知家置身妻子温暖馨香的袖笼之间,整个人浑在梦中漂浮,所有的惶惑与苦痛都在霎时间远去,他在这样柔软的梦境中想要同梦中人说些什么,却哽咽地说不出来,只是无缘无故地想要道歉:“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
      恬子亦不由得抬袖擦拭眼角,小声埋怨:“大人你哭什么,你一哭我也想哭了。”
      年少夫妇就在这样逼仄的空间中彼此相拥,以极力克制的姿态又泣又笑。知家忽然反应过来,从她的怀抱间抽身坐直,不顾脸上尚带泪痕,摆出严肃呵斥的姿态:“你怎么这么不知轻重,你现在的身子也是可以乘车远行的吗,胡闹也要有个分寸。”
      “才不到三个月呀,有什么要紧。”明明是已为人妇多年开始生养儿女的年纪,犹自娇憨似春窗少女的温软语调足以在瞬间消解知家强撑的怒色,恬子伸开衣袖,稍稍侧身转动几下,展示自己尚且活动自如的身段。知家行踪不明,僧兵咄咄逼人的这些时日,不知她是怎样守着手边与腹中的幼子度过的,而中宫的不详之事与左大臣家的阴影,作为摄关家的一员她亦不可能全然置身事外。然而此时恬子只展露出轻快的笑靥,仿佛所有浮生的苦难都不曾沾染分毫,如同某种自浊世尘埃中拔地生长的纯净而坚韧的植物,足以令知家自惭形秽。恬子慢慢握过他的手掌,不再言语。知家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是紧紧回握住她的手。这样不足为外人道的静谧光阴为马蹄与车轮扬起的沙尘所裹挟,如不待天明而晞的夜露,而这一刻驻留的柔美光彩,却足以定格在超越无常世事的永恒回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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