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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子规 ...

  •   “大人这是在做什么呀?”
      夏日的黄昏,远山微染暮色,内室桌案上方点上灯烛。身着轻软单衣的左大臣在灯前翻检陈旧的书卷,身影映在窗纸上,时时提笔,偶尔倦怠之下倚案沉吟的样子亦别具清贵之态,引人驻足伫望。见知家进来,兼经放下纸笔,看他捧着瓷碗,连忙双手接过,笑道:“劳烦一朝之参议亲自做这等事,让外人看去,我可要背负一个骄慢的恶名。”
      “我恰在廊上碰见送药的侍女,想起还没有还好好谢过大人收留之恩,就顺便替她走一遭。”知家笑着露出无奈之色,“何况这可是宇治右大臣特意嘱托带给大人的宋药,若不亲眼看大人饮下,来日右大臣问起来,下官可不好交差。”
      二人相对坐定,知家的目光再度落在案上的散乱稿纸,又问了一遍:“大人这是在做什么呀?大人病体未愈,好不容易释手公务歇息一段时间,何苦又来做这些劳神的事。”兼经却只摇头:“有些事情,只有这等闭门闲居的日子才做的来。”
      略有几分家世渊源的上级公卿,往往有记日记的习惯。而兼经自元服上殿以来,迄今二十载,每日详细记录朝中见闻从未懈怠。每逢年中例行仪式,或天皇上皇行幸,人员多少,装束几何,乃至每年除目升沉之事,皆不曾自左大臣的笔下遗漏分毫,不啻百代之下的良史。
      而公卿日记的写作缘起,并非为了记述个人感慨,而是将朝廷公事始末传之子孙,或可称作某种意义上的家学。而逐日记录,年深日久,后人检索殊为不便,故待执笔者晚年退隐之际,将自己半生笔墨重新整理抄撰,改为按照不同公事类别,分类排布,以供子孙披览,也成为公卿世家的一种惯习。兼经如今因事暂时离朝,已无继续撰写日记的意义,加以本就是病弱之身,在这时疫肆虐的时节更不可能出门半步,这样的抄写工作确是唯一适宜的事务。然而做这种事,相对于兼经的年纪,到底还是太早了,未免使人觉得不吉,知家不由蹙眉劝道:“大人后日有的是时间做这些事,眼下还是安心休养为上,大人身为摄关家的长者,还当保重贵体,往后于朝于家,还有许多事需要大人出面料理。”
      兼经却仿佛因他一句话勾起什么掩抑已久的复杂情绪,瞬间对堆叠的文书失去了兴致,稍稍低头,自嘲般叹息:“你说的我自然知道,我若此时倒下,中宫岂非太过可怜。为人父者,岂能做这般妨害子女的事。”
      知家微觉讶异,平日举止端正,不见喜愠之色的左大臣,此时身着居家的常服,低头沉吟的愁容无端惹人凄伤。烛火将他病中略显苍白的容色映出柔和的光彩,反而平添一番清透玲珑的美感,分明身在京洛高门之中,却仿佛远离所有人间的浊尘。未待知家开口,兼经却先自适才的消沉颓唐之态中回过神来,言语平和一如既往:“知家参议有写日记的习惯吗?”
      知家摇头,顺着他把这不相干的话题接下去:“下官既非家门长子,又不曾担任朝中要职,兼以生性疏懒,懈于文墨,自问实在没有足以垂范子孙之处。”
      兼经笑了起来:“知家参议何必过谦。依我看来,参议心地纯净,却正因纯净,才能无所挂碍,察常人所不察的世情机微,未必不是过人之处。若将每日所见所闻记述下来,较我这等生硬枯淡之笔,或许要有趣上许多。”
      知家困惑眨眼:“有趣?”
      他一时想到什么,不禁莞尔,见兼经面露疑问之色,遂感叹道:“下官是想起前些日子同右大臣相处的时日了。若说有趣,那位大人才是下官见识过的天下一等有趣之人。”
      “右大臣啊……”兼经亦不由会意微笑,目光却渐渐飘渺开去,仿佛在凝望什么遥不可及的幻影,“那位大人,实在是令人羡慕之人。”
      知家再次稍觉困惑,从容台阁的摄关家长,也会羡慕逍遥世外的隐士吗。他只道是对方因一时的坎坷与病痛所发的牢骚之辞,没有细加追问。他沉默半晌,终于试探着道出自己今日到此的真实目的:“大人,下官有一事相求。”
      兼经看向他,目光清澄,令人想起月光下银色海岸边生辉的珠玉,足以使对方的纠结心事纤毫毕现。他的言语也如他的目光一般干净直截:“知家参议是想同季时大纳言见面吗?”
      知家慌忙低头解释:“下官知道大人与家兄在朝事上颇有龃龉之处,家兄近来行事确有令人不解之处,下官想来亦常觉心意难平,如今下官蒙大人相助之恩,此时提出这般请求实在万万不该……”
      兼经却忽然开口:“季时大纳言是我朝难得的俊才,即便是我,也并不想与之为敌。”
      知家一时噤声,但听他继续道:“只是,在我看来,大纳言行事却并无不可解之处,毋宁说是昭彰太过。”他顿了顿,凝视着知家一字一句道,“大纳言想要什么,即便是知家参议,心下也是清楚的,不是吗?”
      他语调轻缓,甚至带有几分病人特有的低哑绵弱,却无端冷冽似冬日凝结成霜的露水,教人在这夏夜凉透心扉。知家一时乱了思绪,不敢与之对视,只嗫嚅道:“家兄不是那样的人,其中定然尚有误会,下官只想见上家兄一面,有些话还是要当面开口才是。”
      兼经言下之意,他自然明白。观季时近来行事,拥立东宫,步步逼迫天皇让位之意昭然若揭,其与东宫早已缔结什么约定也可想而知,而无论是春日社之事,还是就作为摄关姻亲与天皇近臣的身份而言,知家亦未必不在受害者之列。只是他心性幼稚,不忍直面兄弟离心的事实,一味粉饰太平——兼经定然是这么想的。然而,即便兄弟歧途终成定数,就这么放任二人隔阂下去直至不可回旋,他是势必不能甘心的。他总要在此之前做些什么,即使仅仅是唐突地闯到方今炙手可热的兄长面前,当面质问他一番。
      “你莫紧张,我无意做阻挡兄弟相会的恶人。”面对他颇为夸张的慌张仪态,兼经不觉苦笑,“何况,我说了,我也并不想与大纳言为敌。不如说有知家参议在,事情尚多了几分缓和的余地,只是要辛苦参议,做这进退两难之人了。”
      知家念及担任敕使以来种种,一时竟觉得百般委屈,几乎是哽咽地答道:“谢大人体谅,下官惶恐。”
      “只是无论如何,从我的宅邸送你到大纳言那边,于公于私总是不妥。我原本欲再过些日子,待风波彻底平息,启奏朝廷许你复归朝议,如今知家参议既有此迫切入世之心,我这两日就请藏人头代为上奏。得了陛下的应允,应无人出面阻挠。到时知家参议自可堂堂正正地与大纳言会面。只是仓促还朝,面临的非难讥议恐非等闲,到时就要凭参议自己设法立身朝堂了。”他想了想,神色竟多了几分怜悯,“万事过犹不及,恐有兰摧玉折之患,季时大纳言之事,不可强求,万一到了覆水难收的局面,参议总要有所觉悟。”
      于是知家的眼角真的湿润起来,他深深低头:“谢大人厚恩,下官明白。”
      “至于迁居故邸的事情,待获得了陛下的批复,再行安顿。数月无人,加以京中动荡,若宅院荒废需要修整,我这边也可略加襄助……”大约因今夜并不轻松的长谈过于劳神,兼经说至此处一时顿住,痛苦蹙眉,伏在案上不住地低低咳嗽起来。知家连忙上前扶住他:“下官言语繁琐,累及大人病体,下官罪过。大人早些歇息,下官先行告辞。”
      他刚欲起身,却见兼经一手支撑着桌案,勉强重新坐正,神色虽疲惫得厉害,眉眼间却不复有适才的沉重之色。他再度拈起最初的话题:“至于整理日记之事……”
      知家无奈:“大人尚且年轻,未来尚有无限立足朝堂的岁月,此事何必急于一时,眼下自是养好身子要紧。”然而兼经的下一句话却让他整个人登时怔在原地:“知家参议若是有兴趣,要不要帮我一起做?”
      他下意识地仓促回绝:“左大臣大人的手迹,怎么能委任下官这般微末无学之辈……”
      兼经笑道:“就劳烦你替我分担些,权当报了这几日的留宿之恩。再者,已是位列参议之人,来日政务愈重,总要多熟悉些朝廷故实。你拿我这点粗率笔墨做个参考,或许能有几分裨益。”
      他信手从案上翻检出一沓稿纸递到知家手中:“这些就先拜托了。”至此他的神情稍稍认真起来,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语,如同在做出什么真切的期许,“来日若知家参议愿意亲手记述下些什么,定较我这些陈腐笔墨,有趣百倍。真到那时,不知是否有幸一观。”
      知家只得接过,再拜告辞。自兼经房间出来,行至阶下,月色已自远山遥遥而出,映照在壮丽的竹泉殿中澄明池水上,如炎夏而不化的流冰。他将稿纸收入怀袖之内,沿着长廊走出时仰头望向夜空,不由想起昔人的一首和歌。身不由己地流连在这忧愁之世,不知今宵的月色,多年以后,也会变得可怀吗。

      同一轮月色映照下的三条邸这边,季时刚刚送走前来议事的宾客,让家臣端来甘梅与沙冰浸渍的酒水,独自一饮而尽。近来,俨然已具公卿之长地位的季时,与荣华一并荷担的是与日俱增的繁重公务,即便每日回归自邸亦门庭车马不绝,不到就寝几乎无暇脱去簪缨冠带。时逢夏末,溽暑却并未消减,季时亦无端觉得心下烦躁,不由贪恋起酒水的甘冽,一时多饮了几杯。待连日奔忙的倦意与薄醉一并袭来,料想今日应当不会再有来客,他刚待解衣歇息,却见门外徘徊着一个人影,犹是瘦削的少年模样,似乎犹豫着不敢上前。季时稍稍提高声线,朝他喊道:“你在那边做什么?”
      那少年穿着浅葱色的衣袍,眉目清秀,正是昔日幼名松丸,元服之际获东宫赐名的季时长子良时。良时方今正任殿上的侍从,因尚未脱童稚之态的秀气容貌与天真羞涩的性情,时常成为宫中好事女官的打趣对象。此时他一个人站在阶下,皱眉纠结的样子煞是可爱,季时心下亦泛起一片慈爱之情,面上却还是做出严父的威重之态,状似不悦道:“有什么事近前说,在那里扭扭捏捏的像什么样子。”
      良时在父亲的催促中上前,仿佛下了许久决心,开口时音调都在颤抖:“良时有一事向父亲禀报,请父亲恕罪。”
      他莹白的面孔因紧张而染上淡淡绯红,水光潋滟的眼眸中几乎有泪光闪烁。这个孩子素来心性柔软纤细,遇到一点琐事都往往极为上心,在资深的公卿看来或许有欠开阖自如的气度,放在他的年纪却只一味惹怜爱。季时亦忍不住流露出一丝微笑:“你莫不是今日仪式上失仪,惹哪位大人不高兴了?”
      然而良时接下来的言辞却全然出乎他的预料:“今日诵经仪式上,我随繁子姐姐一起去了中宫的御所……”
      季时一时愕然,为这意想不到的言辞不知如何答复。面对迟迟不见收敛之势的疫病,或许也是为了平息阴暗角落中关于天子失德的流言,以天皇为首,下及列位亲王皇女,这些日子一直亲手抄撰佛经,并招来德高望重的僧侣,于今夜在宫中举行仪式,念诵皇室上下抄写的经文。东宫自然在出席之列,而繁子名义上尚且身为出仕东宫御所的女官,也一并随行。大约是冗长的经文对韶龄少女而言过于乏味,或者是仪式举办的地点比起东宫御所所在的昭阳舍,恰与中宫所居的飞香舍相临近,勾起了对昔日春闺密友的眷恋,她用扇子遮住脸,趁无人处向侧近的良时低语,要他陪自己悄悄离场,前去拜谒中宫。
      少年岂能架得住姐姐的百般央求,二人只装作为宫中差事奔走的模样,悄然辞别深沉晦涩的经文唱诵声,来到幽雅而别具寂寥之态的中宫御所。繁子要他在外等候,自行进去与中宫汐子会面。然而直至夜深,诵经的僧侣各自散去,诸位宗室也尽数离开,繁子都没有再出来过。而此时东宫既然已经归退场,想必早已悉知繁子擅自离开的事实,良时自觉惹了祸事,又不敢亲往中宫御所一探究竟或到东宫面前领罪,惶恐无措之下只得先回家来向父亲自白。
      听过原委,季时笑着叱他:“可恨我这一双儿女不肖至此,纵有家门百年基业,来日也必将付诸东流矣,可叹可哀。”
      儿女一个怯弱无知,一个肆意妄为,他自然是气恼的,然而在精通人事的上层公卿眼中,这桩小事自身却称不上什么严峻。东宫本身就是疏朗之人,素来对繁子的性情宽宥有加,不至于因这擅自留宿宫中的事心怀芥蒂。而中宫于季时一派而言虽并非什么令人愉悦的存在,其与繁子自幼的交情,季时却也大致知晓,一直没有生硬阻拦。因先前的小产与父亲的失势而悲愁寂寞的汐子,忽逢繁子来访,不胜感悦之下留她一夜并非什么不可思议之事,只是繁子这般轻率举止,到底惹人蹙眉。都怪自己此前骄纵太过,此次必要好生训诫,让她对自身的贵重身份有个认知才是。
      那时,面对良时泫然欲泣的目光,季时就是这么想的。
      或许是连日顺风顺水的朝堂时光麻痹了素来敏锐的神经,使人忘却这人世原本处处是如履薄冰的险境。直到多日后回想起来,季时依然会记得此刻自己的轻忽神态,是何等的荒唐可笑,愚不可及。对于时常潜伏在侧的命运阴影,他的觉察,甚至迟过眼前惶惑不安前来告罪的良时。
      翌日宫中来使登门时恰逢正午,夏季的日光毫无阻碍地倾泻而下,照在传递喜讯的使者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面孔上。季时慢慢接过来自帝王的宣旨,依礼言谢。素来洞察世事游刃有余的大纳言,阴晴莫辨的面容间流露出罕见的茫然之色。分明是光明世界,朗朗乾坤,他却仿佛置身重重暗夜迷雾之间,向来一目了然的笔直前路,他第一次有些看不清了。

      那夜结束诵经仪式,天皇回寝殿换了常服,在榻上躺了片刻,心绪烦乱,遂不许人跟随,独自到廊下看无垠的夜色。漫长的诵经声已经终结,佛法的救赎却依然杳不可及,无论是对在疫病中凄惶辗转的众生,还是对浩大夜色下九重宫阙之间伶仃无依的年轻天子本人。在父亲的绝对权威与前朝废太子的怨灵阴影下成长起来的孱弱少年,如今面各怀心思的群臣和气焰嚣张的东宫,在世人看来,大约只如任波浪翻卷的细弱浮萍,与他所拥有的短暂时代一起,被抛落到史册最为苍白无趣的角落。然而身处逆境的天皇却意外地呈现出一种坚韧和执拗,断然不肯将失意之色在人前透露半分,处处做出人主该有的威仪。他的脆弱寂寥只为这温柔无比的夜色所知,而夜色间泛溢的花香又让他无端想起另外一个大约同样矜持而寂寥的人。那是同他一样置身这人间至为华美的修罗之地,会在深夜无人之际独自饮泣的女子。
      他早年曾与一名家世低微的更衣育有一名皇女,而对这比他年少数岁,拥有摄关家高贵血脉的中宫并无多少男女风月之间的情致,甚至在中宫流产之后,他只一味心焦于以此为契机愈发走向不利的政局,而从未念及汐子本人的悲愁。大概是今夜绵长的诵经唤起了心底柔软的慈悲,他莫名想起这个与他同样寂寥的存在,试图在彼此之间寻求一些无关云雨的慰藉。他无声地穿过庭院,踏过水银般流淌的月光,往中宫所在的飞香舍而去。
      他就是在那时遥遥地望见自廊柱背后闪现的少女身影,如同自浓密树荫间忽然飘零而下的细小花瓣。自中宫处夜归的繁子见仪式已散,原本应该到此接应的良时也不见踪影,彷徨了一霎,刚待径自离去,天皇却已近前,疑惑开口:“你是中宫身边的侍女吗,我怎么不曾见过你?”
      他身着常服,又没有采用天子的口吻,繁子一时没有认出来者何人。她不愿轻易自道家门让人撞破自己今夜的出格行径,不加理睬又过于失礼,正自犹豫,东方的天际传来一两声杜鹃的鸣唱,散落在薄薄流云之间。她顿生灵感,朝着来者稍稍颔首施礼,以扇子遮住脸颊,只有清亮婉转的嗓音借着微风送至对方的耳畔,是一首流丽的歌谣:“云中莫辨子规影,只有清啼过花丛。”
      我只如这穿云而去的子规鸟,大人听到我的声音,却不要试图探寻我的踪迹。这样的宫中酬对体面而风流,恰是她的擅长之处。她吟罢低头,转身欲去,袖口却被对方所牵住,但见对方慢慢凝视过她,低低吟道:“愁人一听子规唱,几回清夜不成眠。”
      繁子抽身无计,被迫与他相对,轻声辩解:“是大人自己满怀心事,愁不得眠,怎么能怪罪这偶然经过的子规呢。”
      她依旧低着头,容颜大半隐藏在团扇背后,借着几丝月光,却也依约可以看出是含露朝颜般鲜妍的少女面孔。天皇既觉得有趣,又因她的言辞无端百感交集起来,只笑着叹息道:“我确是辗转难眠的殷忧之人,不妨借偶然飞过窗前的子规,聊以慰藉这满怀的愁绪吧。”
      他说着忽然伸出手,握住她持扇的手腕,慢慢移开,露出为团扇掩映的面孔。繁子如何娴熟于宫中往来,却到底不过是十余岁的少女,此际不由轻轻颤抖起来。然而生来的骄傲心性却不许她这般轻易露怯于人,只强作镇静地慢慢抬眼与他对视。身着轻薄直衣的年轻男子伫立在澄净月华之下,衬得他柔和面孔不过如十几岁的少年,然而他的微笑中却仿佛带了几分嘲讽意味,眼中则充盈着深沉的寂寥之色,使人觉得他所谓的忧愁不仅仅是社交的辞令。那是活泼明艳不亚枝头繁花的少女,第一次撞见如此静谧哀愁的美。这异质的美让她一时心神恍惚,几乎忘却了自身的尴尬处境,注视着对方异常认真地问:“大人有什么忧心之事,是我可以帮忙的吗?”
      这发问直截而稚气,与适才婉转咏歌的成熟女官姿态判若两人,天皇亦不由得愣怔一霎,笑出声来。他的神采随着笑容活色生香起来,眉目在明亮的月色下楚楚分明,与某个高居九重深殿之间的模糊剪影相重合,繁子睁大眼睛,以袖掩口,再也控制不住声线的震颤:“你……你莫非是……”
      不待她说完,他就以他的衣袖与她的衣袖相重合,阻止了她将那神圣的称呼宣之于口,他以几乎是拥她入怀的姿态,在她耳畔含笑低语:“那么,不知漂泊云间的子规鸟,可否将踪迹告与世人,为我在人间驻留片刻呢?”
      他觉察到微风间的一线芬芳,不知是夏末开至将残的橘花香气,还是她鬓角沾染的馥郁露水。他听见她细弱宛如啼哭的声线,臣女是三条大纳言之女藤原繁子,冲撞陛下,请陛下恕罪。他不喜欢这般生硬的话语,动作滞了一瞬,随后手指触及她层层衣物之下纤瘦却倔强的脊背:“原来是繁子呀,朕听说过你,今日得见,果然不负清少纳言再世之名。“
      她满心惶惑,体察到一丝难以名状的绵密哀愁,这样未曾有过的哀愁令她彷徨失据,目光颤动几瞬,终于落下泪来,如同自暗夜蝶翼上滚落的露水。她不知这哀愁是为了对方还是为了自己,或是为了什么不可预知不可抗争的命运。她终于放任自己沉溺在这样无边无际的哀愁之中,慢慢伸手,以柔软的衣袖覆盖住对方的肩头,用近乎呜咽的语调又问了一遍:“陛下可有什么忧心之事,是臣女可以慰藉的吗?”

      六月三十,繁茂的宫树梢头隐约带来秋风讯息的时刻,天皇不曾事先知会任何朝臣与后妃,秘密经过近侍,以独断的姿态向三条大纳言邸下了一道宣旨,封季时女藤原繁子为尚侍,赐后宫居所,自此侍奉于天皇。
      所谓尚侍,名义上是上级的女官,实则已于后妃无异。原就门客不绝的大纳言邸车马喧嚣倍于往日,时常有奉承之辈献上动听的祝贺之辞,大纳言今生繁华如此,定有前生果报,令碌碌众生,徒然艳羡耳。
      唯一恍在梦中,悲喜莫辨的只有季时本人。他此时独自置身于重重华美绣帘之内,帘中鲜花着锦,帘外便是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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