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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净土 ...

  •   知家最后一次同兼经相见是在八月末尾的清晨,今年的秋寒来的格外早,庭中的晶莹草露已经开始结霜。自从兼任院别当以来,年轻的新中纳言日渐成为新政下的朝廷肱骨,每日立身朝议,埋首案牍,有时干脆宿在宫中。这样的探问不如说是久违的消闲,即使这消闲注定在泪水中收尾。
      兼经并未起身,只稍稍朝这边侧卧过来,笑问:“中纳言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我今日自宫中出来,看见胡枝子的花开得正好,想起去年听大人说起,若是庭中有几株胡枝子,与菊花相衬,八月高秋,金风玉露,定别有风情,就折了一枝来带给大人。”知家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只饱满含露的金粉花枝,轻轻放在兼经的枕边。
      兼经目光微微一颤,病榻昏沉,他已久不曾见到这样鲜亮的色彩。他消瘦的容颜如玲珑清白的冷玉,映衬着柔艳花枝,显出异样缥缈脆弱的美。知家无端想要落泪,如今已是新政栋梁的中纳言依旧拥有纤细敏感的眼光,擅长捕捉这样因行将消逝而愈发慑人的美丽。
      二人又简单闲话过几句,如今兼经连稍长的言谈都显费力,知家遂笑道:“大人可还有什么想要的,若是下官能办到的,定尽力让大人得偿所愿。”
      他言辞恳切,除却对病人的安慰,语气里更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讨好意味。兼经却只是轻轻摇头:“没有了,中纳言公务繁忙,不必为我这样的人再费心力。”
      知家怔了一下,半晌无话。今日的兼经与往日他所熟悉的左大臣隐隐有什么不同,他的话语直白而省净,仿佛不仅仅源自日益微弱的体力,而是终于厌弃了漫长一生里如影随形的什么束缚,显出罕见的轻肆与自由。知家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只是无来由地伤心,酝酿许久的言辞愈发难以启齿:“大人,近来朝中还有一事,希望获得大人的准允。”
      “近来中宫玉体欠安,宫里派来的阴阳师说,是故内大臣的……”他看着兼经淡泊近乎虚无的目光终于涌现起一丝波澜,咬了咬牙,还是不好把那些森然可怖的言辞当场道出,煎熬了半晌,几乎不敢直视对方,“下官想让良时从出羽回来,如此想必季时兄长的在天之灵亦得安息,此事已经获得陛下准允。”
      “随便吧。”兼经轻声开口,那丝波澜消失不见,他的目光再度归于倦怠而静谧的虚无,几不可见地笑了笑,“这些我都不关心了。”
      这样的态度莫名令知家觉得无地自容,他拼命压抑回眼角的泪迹,报以微笑。兼经却仿佛看透他的窘迫,无奈道:“我想歇息片刻,中纳言请回吧。中纳言送来的花,我很喜欢。不意暗室之中,犹能睹缠绵秋色,这已经是最好的馈赠。”
      这言辞终于稍微有了几丝知家所熟悉的端方清雅之态,他依言笑道:“那下官今日先告辞,不过大人既然喜欢,我过几日再带别的花来,重阳秋菊,带雪寒梅,春城早樱,我以后都一一折来给大人,不要惹大人腻烦才是。”
      兼经仅仅轻微颔首,他仿佛真的倦怠至极,不待知家起身便径自合眼睡去。知家复凝视了半晌,在泪水顺着下颏滑落之前起身,朝门外走去,却未来得及踏出门槛,已见外头一人迎面走来。
      他逆着日光抬眼看去,不须细看那张清峻面孔,那一身肃丽衣冠已足以令人骇然。那是如今世间唯有一人才能拥有的煊赫装束,搁在这样黯淡的病室里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眩目。知家刚待惊呼,对方却笑盈盈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于是他悄然退至一旁,眼睁睁看着如今已是至尊之身的雅成不带一个随从,就这么悠然自若地直直走进来,如同那些一去不返的岁月里,逍遥而寂寞的宇治大臣走入故人的府邸,朝世间唯一的知己讨一杯浸渍花香的春酒。
      寝帐里的兼经听到声响,惊动醒转,挣扎着想要起身,仓皇动作之下,枕畔的花枝被拂落在地,粉艳花瓣散落开来,如破碎的珊瑚。雅成在不近不远的地方站定,幽幽凝视过他:“左大臣,许久不见。”
      兼经却已没有气力起坐,仅伏在枕上剧烈喘息起来。知家看不过去,犹豫了几番,到底还是折返回来,扶过在故友的堂堂风采映衬下愈显狼狈的左大臣,取来衾枕供他倚靠。于是兼经借着他的力气勉强抬起头来,轻唤了一声:“宇治殿。”
      不待对方应答,他忽而又笑了笑,改口道:“方今应该叫做……上皇陛下?”
      这样的言辞在此际由兼经之口道出,无疑是莫大的讽刺,连身侧的知家亦不由一怔。雅成却不为所动,依旧站在咫尺开外居高临下地俯视过他。与衣饰精丽,风仪峻整的上皇迥异,往日清贵从容的左大臣此刻仅身着单层的白色寝衣,自枕席之间艰难抬头,微微起伏的胸口显出呼吸的苦痛。他来不及着冠,因长久卧床而稍见凌乱的发丝有几缕垂坠至眼前,稍稍遮挡住故人低头凝视的姿态,使对方微含嘲弄的语调都模糊遥远起来:“左大臣如今怎么是这副模样。早知如此,去年我就不该仅留一封手书不告而别,便是在庭中枯坐到天明,也要再与左大臣高谈对饮一番才是。真真使人追悔莫及。”
      去岁初雪黄昏,雅成在兼经的府邸徘徊数刻,最后留了一封改窜数字的《离洛帖》,潇洒离去。大抵是忆起昔日的风雅游戏,兼经再次轻轻笑了起来,目光却异样清澄而肃穆:“人这一生,回首试看,处处皆是后悔之事。便是早知晓终焉,重来一遭,亦难免重蹈覆辙。宇治……上皇陛下,又何必为这等琐屑之事徒增闲愁。”
      “你挑个顺口的叫就是,你我之间,这等时辰,何必拘泥那些世间的繁文缛节。”对方既叫不惯,雅成听来亦觉凄楚且讽刺,面上却只笑道,“不过左大臣,今日言辞却通脱自在,不似往日拘束,听来令人痛快。”
      “如上皇陛下所言,臣都到了这等时辰,又做那些表面工夫给谁看。”兼经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将对故友的轻巧揶揄深埋在平淡语调之下。他复转向一旁始终静默不语的知家,“中纳言,上皇陛下想要与我饮酒,劳烦你去差遣下人送些杯盏过来。”
      知家皱眉,试图阻拦:“大人……”
      雅成亦蹙眉一霎,须臾笑道:“中纳言速速从命便是。不知方今的上皇和公卿之长,能否吩咐得动中纳言的一杯酒?”
      他神态悠然,那分明是往日逍遥山水的宇治大臣常有的意态,如今却已并不常见。知家退去的同时,雅成终于近前一步,在兼经的床榻前坐下,与故人相向而视:“观左大臣神情言语,始知大臣如今胸中澄明,天地之间,再无一事忧恼。如此心境,一瞬便抵千年,委实令人羡慕。”
      他神情异样庄重起来,仿佛并不是在说笑。然而这样荒诞得令人骇然的言辞,即便是兼经也不由稍稍惶惑起来。他轻轻一哂,笑容静谧而悲哀:“上皇陛下这是在取笑臣吗?臣实在思量不出,时至今日,臣究竟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地方。”
      “我说的是真的。”面对这样轻淡的嘲弄,雅成的目光骤然殷切起来,仿佛急于得到什么信任,一字一顿道,“我一直很羡慕左大臣,即便是到了今日。”
      兼经的目光颤动一瞬:“陛下说什么?”
      这样的言辞自对方口中道来,兼经只觉震撼且悲凉,几乎不能言语。反观雅成,依旧保持着殷切的神色,仿佛恨不能上前用力抓过病人的双肩,将所有不为世人所知的幽微悲怆一吐为快。终究没有什么人得以永远免去红尘的磨折,即便是这样四十年来逍遥如深山明月的人物。兼经忽然觉得失望,他几乎是以悲悯的眼光,静静凝视过面前冠带巍峨的上皇,听对方如稚子般无声的哀啼。却未来得及言语,已见知家提着酒壶和三两杯盏再度近前坐下,兼经一面笑着看他低头斟酒,一面闲话道:“说来我本就是好饮之人,这一两年却愈加差遣不动那些家臣了,若非今日借上皇陛下的恩泽,怕是到死也不能再尝一口这甘醴之味,心怀憾恨,再成往生之挂碍。”
      知家笑着递了一杯给他:“那下官就是仰仗两位大人的福泽,想不到下官竟有今日,能够跻身上皇陛下与左大臣大人的清谈对饮之席,顿觉古来兰亭金谷之会,亦何足羡之。”他自行端起一杯一饮而尽,“下官敬上皇陛下,左大臣大人。下官能有今日,无一不是仰仗陛下与大人的提携。”
      兼经接着举杯:“谢中纳言厚意。”他仰头饮尽,再度伏身咳嗽起来,知家忙上前轻拍他的脊背,却听兼经兀自笑道:“饮过一盏,只觉身子都轻快许多,始知醇酒才是人间第一的良药,往日听信那些庸医之词,白白消受了多少煎熬。”见雅成依旧端坐不动,若有所思,又催促道,“陛下也当痛快些,莫辜负了中纳言好意。”
      雅成颇觉无奈,低头浅抿了一口,他急欲吐诉的一腔悲愁被这样轻巧地压抑下去,只得继续笑谈:“果然左大臣面色亦较适才好看许多。说起来兼经大人,本就是玉树金柳一般的人物,年来清减至此,却只觉风采犹胜昔时。观古时物语当中,常有某某人病笃之际不改明秀之姿,令观者嗟叹,我只道是古人的虚妄之语,见了左大臣才知是世上常有之事。”
      “当世风姿之美,又有何人能及上皇陛下。雅成大人以源氏之身登上皇之位,本是没有先例的事情,唯一供参照的也就是源氏物语中的桥段。皆因上皇陛下本就具备不逊那光源氏的龙章凤姿,若换做他人,岂能免世上嘲谑之口。”
      二人这般言语往来颇为有趣,一旁的知家忍不住低头笑出声来。雅成苦笑:“你看,我第一个就免不了受中纳言嘲谑了。”
      兼经将酒杯推至知家面前:“中纳言再替我斟上一杯。”
      这回换做雅成拦下他的动作,面有阴郁之色:“左大臣不要再喝了。”
      “你管我作甚,今日得与上皇陛下对饮,敢不尽兴。若能就此长醉不醒,也算上苍对我的恩赐。”
      雅成忽然握住他的手,神情肃穆:“左大臣,我还有话与你说。”
      “上皇陛下还有什么话?说什么上皇陛下羡慕臣这样的沉沦世网不得解脱,到头来沉疴不起一无所获之人吗?此言让外人听去才真是惹人笑话,有损陛下一世清名。”兼经轻声笑开,挣脱他的手,“陛下还有话说,臣却已经不想听了。”
      雅成定定凝视过他:“左大臣,你是在怨恨我吗?你以为我是自己想要今日这个局面的是不是?你以为我从最初接应东宫离京之时,就筹谋到了如今这一步是不是?你觉得我从来不是什么高蹈风尘之外的名士,乃是为了自家荣华处心积虑不择手段的肮脏之辈,如今悔悟起自己这么多年看错了人,是也不是?”
      兼经不再看他,又将酒杯向前递了递:“知家。”
      知家提起酒壶,向着雅成凄然笑了笑:“陛下,此事就依了左大臣吧。”
      他抬手,却不待甘冽的细流注入青白瓷盏,手边的器皿已被忽然挥过的衣袖掀翻在地,残余的酒水向平地八方涌流开去。知家愕然抬头,但见雅成泛红的眼里骤然涌上怨愤之色:“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兼经亦震惊抬眼,知家却仿佛先一步察觉到什么,几乎是瑟缩地摇头,哽咽道:“陛下。”
      这般惶恐的姿态却仿佛助长了雅成的痛恨,他重新看向兼经,幽幽一笑:“左大臣,我知晓你的痛楚,你却未必知晓我的。如今之事,你不该怨我,若一定要怪罪什么人。”他顿了顿,斜睨了一眼身边容色顿作惨白的知家,“也当是我们秉性纯净的中纳言大人。”
      见兼经面露惶惑之色,雅成继续笑着说下去。他的声音悠悠荡荡,在四壁之间反复回环,如使众生痛苦不堪的诅咒。他却自己先湿了眼眶,仿佛他才是受尽委屈的那个:“左大臣,他果然没告诉你,你到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在今上面前献言,以一人之力使左大臣倾尽心血企图复现的摄关家荣光一夕荡作齑粉,使我等厌弃人事之人背负重重罪孽永无解脱的,不是别个,正是他知家。你看,若不是我今日过来,你要被他欺瞒一辈子了。”
      兼经久已麻木的神情终于浮现一丝沉痛,他艰难转过目光,却见知家不知几时已泪流满面。他膝行上前,向着雅成一面颤抖摇头,一面央求道:“不是这样的,陛下不要再说了,臣求求陛下不要再说下去了。”
      雅成全不理会,他的目光明明灭灭,如疯狂动摇的烛火,终于堕下涟涟的清泪来。他的语调带笑,又似在哀哭:“兼经,你看,他这是在报复你我啊。若没有你我,他原本可以安安心心躲在兄长的荫蔽下,做一辈子纨绔不知世事艰难的三条家次子,是你我逼得他与家门决裂,完完整整暴露在这人世风霜之中。左大臣,你不要觉得你自己无辜,当年春日祭之事,是你指名的他去做什么南都敕使。那正是一切的开端是不是?你早就知道季时卿与东宫勾结,会借机向敕使发难,你认准了他心思耿直,必能为你所用,才宁可置其于险境,也要早早逼他同兄长反目的不是吗?后来你把他从宇治带回京中,还将他举家接到府上避难,刻意夸大他复归朝廷的难度,好在你的府邸羁留多日,彻底断了与季时卿的交集,我说的可有错?”
      知家拼命以袖掩口才能不恸哭出声:“陛下不要说下去了。”
      他依旧凝望着兼经蓄满震惊和伤痛的眼睛:“可是人是会变的,何况是知家这样聪慧的孩子。他早已经不是那个被僧徒追赶得仓皇逃窜的春日敕使了,他如今正是在公然地报复你我。什么季时卿的怨灵,只有活人的怨气才是最可怕的。左大臣,你再也看不来家门复兴,我也永远去不了宋国,甚至再也回不到宇治了。你为什么不怨他,反倒怨恨我呢。”
      “不是这样的。”见雅成在他的泪眼下不为所动,知家再度转向兼经,仓皇间抓过他的手臂,痛哭着辩白,“大人,你不要听他的,我从来没有怪罪过大人,与季时兄长的诀别是我自己选的,大人待我如兄如父,我感激还来不及,我从来没有一刻想过要报复大人。大人,你千万不要听他的……”
      兼经如今却如何禁得住这般震动,一边再度剧烈咳喘起来,一边艰难抬眼注视着面前光景。知家惶然松手退开一步,他已分辨不出自己情急之下又吐露出什么破碎的音节,唯有迷蒙的泪雾遮挡去眼前所有光彩。雅成说的果然不确,已经身为新政栋梁的年轻中纳言,原来轻易便会展露这般脆弱凄惨的神情,与三年前的春日敕使分毫无异,甚至与十一年前在兄长牵引下不情不愿登门的稚弱少年无异。他慌乱无措地陈说着什么,直到在二人的言辞往复间沉默已久的兼经忽然艰涩开口,轻轻唤了他一声:“知家。”
      知家顿时噤声,隔着茫茫泪水看去。他知道这就是他们今生最后的对话,他如此迫切地想要抓住这样的话语,几乎不忍出声呼吸。然而兼经的目光淡泊而疏离,几乎都没在看他,而是越过他的脸庞看向什么遥不可及的幻影。他仿佛是笑了笑:“知家,你长大了。”
      知家不可遏制地整个人颤抖起来,未及言语,却又听兼经轻轻开口,以近乎缥缈的语调:“现在你可以先出去吗,我还有几句话,想要和上皇陛下单独说。”
      这就是今生最后的话语,他从未想到这注定到来的诀别竟是如此狼藉。人世回首皆是后悔之事,哪怕早已知晓终焉。他注定无法携带四时花枝走入这个府邸了。知家慢慢站起身来,端正施了一礼,逼迫自己转过脚步,无声离开。
      室内仅剩二人相对,兼经仰面倚靠在衾枕间,合上双眼,听了半晌身侧的细微响动,方闭目笑道:“你是在哭吗?雅成,我都没有哭,你又哭些什么呢。”
      这样的称呼对听者仿佛是莫大的救赎,雅成面上的怨愤之色不知几时消去,华衣繁复的上皇此时不过如垂头饮泣的孩童。兼经径自叹息:“话说回来,我从来没有怨恨过你,你又何苦这般自证清白。你才是我始终羡慕的人物,只是深山月影般遥不可及的宇治大臣,竟也怀着如此不为人知的苦楚,我却是第一次深切领会,竟不知该失望还是欣慰了。”
      雅成笑着垂泪:“世上若还有人能领会我之苦楚,便也只能是左大臣你了。”
      兼经亦微笑道:“是啊,往后世路多艰,你还能去向何人诉苦呢。潇洒了半生的宇治大臣,却落得这般寂寥一世,想来亦令人觉得可怜。”他想了想,又改口道,“却也不是这个道理。人世多愁,谁人又得独善,如你这般,到这个年岁才醒悟,果然还是惹人羡慕的。”他重新睁开眼睛,目光中终于有晶莹泪水流转,“只是雅成大人,宇治亦是忧愁之地,人间岂有避世之所?”
      雅成安静半晌,叹道:“我若早有左大臣这般通透心性,又何必怨嗟天地,顾影自怜这么些年。”
      兼经敛去笑容,凝视过他:“如我这般,又有什么好的?不过白活了一辈子而已,于人于己都无益处。”
      雅成神情转作肃然:“我不这么觉得。”
      “生者必灭,这是人世恒常的道理。你看这过眼风流,皆有消逝的一日,无论是王朝风月,还是摄关家七叶重光。左大臣近来不知晓外头的事,自从武士上殿以来,人们都说今后就要是武者的天下了。”雅成顿了顿,复一字一句道,“可是,不管是哪一段风流,谢幕总是比开场难做的多,兼经大人这一生,无论哪一方面,皆做到了极致。这是摄关家一门之幸,也是一朝一代之幸,不管是旁人,还是青史,都不会遗忘。”
      兼经的声音轻轻震颤起来:“你是这样觉得?”
      雅成笑道:“这才是我今日来真正想要说与你的话。”
      见兼经终于隐约露出释然之色,雅成遂上前,轻轻扶他躺下:“辛苦左大臣陪我谈这么一回,许久不曾这样畅快过了。”
      他抽身欲走,衣袖却被对方轻轻攥住一角。雅成回头望去,但见兼经的眼角终于有莹亮泪水淌落。素来不曾崇信神佛的左大臣带泪喃喃:“我这样的人,也可以前往净土吗。”
      雅成伸过冰凉的手掌,覆上对方同样冰凉而枯瘦的手,想了想又从地上捡起残损的胡枝子花送至兼经手中,上面犹缀有一二未落的粉色花瓣。他就着对方的手握紧楚楚纤细的花枝,郑重开口,笃定如同神谕:“若兼经大人这样的人,尚不得前往净土,净土就再无人了。”

      三日过后,嘉宁元年八月二十,数度辞职不得的左大臣藤原兼经不曾知会朝廷,径自落发出家。据闻兼经迎接戒师时端坐榻前,身穿直衣,头戴乌帽子,容仪洁净秀美。久病之人不免憔悴,此情此景却弥显清艳之美。大臣盛年出家,已自令人惋惜,周遭家眷侍从见状无不泪湿袍袖,在场的高僧亦不免露哀戚之容。
      八月二十四,故三条内大臣季时之子,少将良时蒙赦自出羽国还京。少将昔年是名动京城的美少年,当初娶妻不知引得几家红粉暗自垂泪,抵京当日京中男女竞相前往观看,道路为之不通。然而盼望了整日的人群直到夜间终于失望散去,据说是良时的叔父知家早预知会有此事,虑及少将体面,先已派人抄小路秘密接少将到自家府邸,免去一场无益的闹剧。
      九月初七,在恬子与一众女房的日夜看护下,中宫汐子平安产下一名皇子。天皇闻讯喜极而泣,当场下亲王宣旨,御笔赐名康仁。而直到后半夜,始有使者想起到已经不省人事的兼经枕边,向皇子的外祖父殷殷道来这一喜讯。使者说完,见兼经口形微动,凑上前细听,却不过是念诵佛名而已。
      九月十三,入道左大臣兼经终于在满月澄明的夜里安静停止了呼吸,享年三十六岁。天下嗟悼,天子为之废朝。
      十月十五,上皇雅成的宇治山庄在无主的荒凉岁月里忽然失火,亦有传言是盗贼所为。栋宇焚烧大半,幸而构架犹存,于是各地官员纷纷仰慕上皇的权势,争相献来钱帛木材,主动承担修缮。然而上皇本人却无动于衷,甚至有意放任僧侣歌女各自散去。昔日名盛一时的宇治山庄,被譬为此世净土的风流胜地,从此化作无人问津的断壁残垣,日益掩埋在蔓延的野草之中。
      十一月,天皇下旨,立亲王康仁为东宫,以内大臣定清为东宫傅,中纳言知家为大夫,三位中将道衡等任次官,共同辅翼东宫。月末,由中宫汐子本人开口,收故承香殿女御繁子之女萱子内亲王为养女。
      年末临时除目,以知家为大纳言。旋即由新大纳言上表请愿,经天皇与上皇恩准,许获释归来的良时恢复本官,仍为四位少将。
      嘉宁元年终于走至尾声,二年的正月宫中夜宴,银烛对月,雪色清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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