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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我心 ...

  •   七月清秋,温润天光之下,各色秋花秋草上清露流转,微风往来间如颗颗迸散的白玉。庭园清净明秀之景,较之烂漫芳春时节,别有一番幽雅情致。这日黄昏,兼经精神格外好,可以久违地到廊前小坐,看风里摇曳的女郎花。
      道衡坐在父亲身旁,父子间难得有这样静谧的相处时光。秀润的秋光使人心境澄明,二人偶尔交谈一二与世间风波无涉的闲话,大多时候只共同凝视缓慢西倾的夕阳。仿佛是对这样的光阴心生眷恋,十七岁的三位中将忽然提出稚气的请求:“今年中秋,宫里盛大的赏月之宴,道衡不想参加了。道衡想要留在家中,陪父亲一起坐在此处,安静看一夜的月亮。”
      兼经一时无话,道衡只道自己言语无状,惹素来重视朝廷礼仪的父亲不悦,心下正自惴惴,却见兼经别过目光看他,眉眼哀伤,似乎斟酌了良久才艰涩开口:“道衡,你会怨恨父亲吗?”
      道衡怔了一下,忽而领悟到他言下所指,不由心下一痛。今年朝家多事,为庆贺贼臣平定,祝颂皇室来日福泽,天皇拟于下个月的中秋在宫中筹办前所未有的隆重仪式,群臣与女房各自身披华美装束,泛舟行酒,对月吟歌。而负责此次仪式的上卿,正是新任的内大臣定清。定清头一次代表朝廷主持这样公开的仪式,难免要向娴熟于先例掌故的兄长请教。而兼经自年少上殿以来,将每日朝中见闻写成日记,十余年来从无中断,近几年更是趁着病中闲暇,按照公私事项重新抄撰了一份,俨然是朝廷故实的集大成之作。借本次中秋月宴为口实,定清终于获得兄长的许诺,正式成为这份摄关家家学的继承之人。兼经几日前与他约定,待自己重新翻阅一番,订正错漏,近期便遣人将多年来的珍重笔墨送到定清府上。七月过半,这约定也到了兑现的时候。
      将辛勤编撰的日记交付于人,无疑意味着正式承认定清成为自己身后的一门之长,默认嫡子道衡退居摄关家的旁流。为了家门在朝中的存续,他别无选择,却不妨碍他面对儿子澄净的目光时满心愧疚。道衡眼角依约溢出泪迹,他笑着摇头:“父亲已经为道衡做的太多,道衡只恨自己不能报答父亲之万一。”
      这言辞或许是莫大的安慰,兼经不复言语,重新将目光落回庭中的一草一木。日影沉沦,花木的轮廓渐渐模糊,他今日在外面坐的太久,仿佛是为了消解适才的哀愁氛围,道衡轻轻托过父亲的手臂:“天色不早,我扶父亲回房歇息吧。”
      兼经点头,刚待就着他的力气起身,却听身后的厅堂有脚步迫近。他回头,见是家臣领着宫中的使者上前,称有事报与左大臣。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先于世间所有的风声,独自听取了命运阴影迫近的脚步。或许是多年立身朝堂之人于人事机微的天然洞察,又或许是大限将至者独有的近乎通灵的直觉。他本能地制止了使者行将出口的言辞,转向道衡,微笑道:“这就是陛下恩深,又送使者来探问了。我招待贵使寒暄几句,你替我到你姐姐那里问候一声吧,我也久不听见中宫的消息了。你去看看那边有什么可帮衬的,今夜晚些再回来。”
      道衡张口想要辩驳什么,在父亲的笑容前却只能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干涩开口:“是,那道衡先行告退。”
      兼经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廊,手边的温暖力道抽离开去,他的袖口真正充满了秋风。他慢慢转向使者,看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怪异而怜悯的神色。使者行过一礼,徐徐开口:“陛下于朝政有一重大决断,遣下官知会于左大臣。”
      那桩足以在世上引起轩然大波,并终将颠覆青史的荒诞人事,最初由近臣在昏暗殿中的谏言酝酿成形,经过与当事人的数轮密谈与天子的反复思虑,如今终于到了昭示于天下的时候。昔日被皇室放逐的王子重新戴上冕旒,回归世间的顶点。而一度辉映史册的摄关家七叶重光,终将被时势的滚滚浪潮所抛弃,化作新一幅王朝画卷上黯淡的点缀。他注定成为这荣光的凄凉终焉,他终究什么也得不到,无论他如何销铄精神,竭尽心血,乃至将自己的全部人生献祭,亦无法逼近那过去的美好幻影哪怕一丝一毫。天皇的殷切挽留和郑重许诺犹在耳畔,待三五载光阴,朕便让位于东宫,到时愿以卿任摄政。三五载的光阴于他杳不可得,聪慧的君王对此心照不宣。那样的许诺,不过是催促他早些离开这个人世而已,这里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兼经已听不清使者在说什么,唯有那个二十载交情的潇洒故人,如今已经化身仇敌的名字,在使者口齿开合间反复轮转,如同永不停歇的诅咒。他的视线亦渐渐模糊,眼前的人影,廊柱和草木动摇的影子如同隔着千寻海水轻盈游弋的鱼,只有他一人深深陷在海底的污泥之中,永远不得与他们同乐。
      他一动不动,不置一词,直到迷雾散去,海水消歇,他的眼前重归清明,周遭已经没有人声的存在。夕阳隐没,明月初起,纤细的女郎花在银辉下宛转摇曳。面对猝然袭来的巨大悲痛,比他的麻木魂灵先一步做出反应的是他不堪重负的躯体,他埋首衣袖之间,竭力压抑着潮水般自胸腔翻涌而上的剧烈咳嗽,茫茫然想要起身回房,却未迈过一步已重重跌倒在廊上,一口鲜血喷溅在门槛。直到送使者出门的家臣惊呼着赶回,抱扶着主人离开明月秋花的庭院,回到昏暗的床榻上去。
      兼经素来淡泊的面庞不知几时有清泪坠落,和着稀薄血迹将他的襟袖一并浸湿。家臣见状不觉悚然,却只道他是咳得太厉害,连忙递上唾壶和怀纸,又回身端来汤水,希望稍稍缓解主人的病苦。然而未及动作,门外再次有步履声传来。一个口齿清亮的侍童近前传话:“大人,是内大臣大人派来的使者,催问大人的日记几时可以送去。”
      如今定清已懒于踏入兄长的府邸,仅派使者登门催促,这样的行径颇为无礼。室内的家臣刚待开口训斥,却见兼经自枕上艰难起身,朝侍童道:“你去回报内大臣,我还剩几页需要抄撰,今夜便派人送到府上去。”
      侍童应声离去,家臣将案几搬到榻前,供兼经支撑着坐起,同时为主人的言辞困惑不已:“大人这是……”
      兼经清淡一笑,攥过怀纸,遮掩着间歇的咳嗽:“你替我把日记拿过来,再把烛火端近些,我还要再看上一眼。”
      家臣抹泪摇头:“大人不可再为这些事劳神了。”
      兼经垂下眼帘:“你照做便是。”
      他眼中的泪水已经干涸,整个人呈现出与适才听敕使说话时截然不同的清醒气质。这样虚弱得几乎仅有气息的命令却令人难以违逆,家臣依言将几册装订齐整的日记小心放到兼经的手边,又搬来烛台,看主人瘦损的清秀面孔骤然覆上柔和的光彩,呈现出令人怆然的美。家臣忍下泪水,再拜退去,留兼经一人枯坐在灯前,与日夜不离的书册为伴。
      他不知由雅成担任上皇的惊天人事是否已经传入定清的耳中,新任的内大臣想必正沉浸在扬名朝野与接手家门的双重喜悦之中,那样一双沉酣于荣华的眼睛,或许本不足以看透那些与光明相伴而生的黯淡宿命。这是唯有他这样在世事翻覆之下精疲力竭一无所有之人才能看透的事情。他忽然觉得可鄙可厌,又可悲可怜,最后忍不住流露出轻淡笑意,不知是为了对方还是自己。他保持着若有若无的惨淡微笑,慢慢伸手,摩挲上日记的表纸。
      人间之世飘忽几何如凿石见火,窥隙观电。萤睹朝而灭,露见日而消,岂可不自序也。那是他曾经生存过的凭证,由他一笔一划,百般珍重地写就。即使这样的人生终究没有任何意义,即使这本不是他所希求的人生。没有哪个生来多情多感的少年甘愿背负起家族的沉重使命,放下花鸟风月的游戏,将全部烂漫的闲情抹杀在昏暗肃杀的朝堂之间。他翻拣其开头一页,那是他十六七岁年纪,最初晋升公卿的岁月。枯燥平板的笔墨之间,仅能看出他哪日又拜会了哪名长官,宫中又举办了什么仪式,朝臣人数多少,衣饰几何。可兼经分明记得,那时他也会悄悄折下南殿含露的樱花,披上轻薄的鲜衣,去送给哪个在春日原野吟歌的游女。
      他记起那明日即将穿戴起上皇的衣冠,步入荣华顶点的故人。放诞不羁的废太子之子,与性情端正的摄关家长子之间不可思议的友谊,多年前也曾成为世人津津乐道的谈资。可雅成究竟是兼经欲追慕而不得的遥远存在,他永远没有机会亲往宇治,踏上那片对方数度邀他前去的净土。他只是偶尔与那世外之人饮上一杯酒,就整顿起温和克制的姿态,重新回到那属于他的樊笼里去。
      他从未有过恣意自适的光阴,从未体味过畅快的欢愉,多年如影随形的疾病大约也不过是这样惨悴心境的一重外现。可若这是末代名门之子该背负的宿命,那他甘愿承受。只是人若做了这样刻骨的牺牲,理应期待些什么别的报偿,家门复兴,朝野声望,或者类似的令世俗之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可他终于连这些也做不到了。他忽然觉得讽刺,凝望着点点端正墨迹的眼中骤然渗出悲愤的泪光。他的身体再一次先于思想做出反应,他几乎是眼睁睁看着自己伸手将最上面的一页飞快撕下,直接按到烛火上去。
      跳动的火光黯淡了一瞬,接着加倍明亮起来,迅速将整张纸吞噬。这样的光明带来沉痛而淋漓的快感,他直至火苗蹿至指尖才猝然收回,不假迟疑,继续撕下第二页送上去。古人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他不必抵达那样的年纪,已顿悟这一生皆为谬误,却没有机会重头再来了。这是他最后力所能及的报复,对无情的君王,势利的手足,冷酷的故友,以及全部的自我和全部的人间。他的泪水终于同烛泪一齐淌落,滴落在他化作灰烬的珍宝之上。他却只嫌太慢,由一页一页,到三页五页,十几页,纸屑星火四散飘零,他于一室之内轻易望见地狱业火,天地劫灰。直到手边堆叠的笔墨损毁殆尽,他微弱的体力与同样微弱的烛火一样到达所能负荷的极限,方颤抖着收回灼伤的手指。
      汉家有江南王子,城陷而焚尽生平所藏诗书,他一介边僻异国的微末人臣之悲远不足相提并论,他此时却无比确信自己拥有同对方同等的心痛。最后的星火终于陨落,他蜷缩在黑暗之中伏案痛哭起来,声音幽咽断续,并不足为外面的世人所知。

      同一片秋夜里,雅成放下书卷,揉了揉酸痛的眼睛,起身到庭院里看飘飞的流萤。他没什么亲眷,此时一个人凝望夜色,凉风过袖,无端觉得的寂寥。昔日在远离世间烟火的山庄里虚度日夜时都不曾体味到的寂寥,却于这样置身京洛繁华与繁忙公务的光阴忽然涌现,他自己亦不由摇头失笑。
      经过知家的穿针引线,与君王数轮密谈之后,待到明日清晨,他就将摒弃源姓,获得太上天皇的称号,代理院政直到天皇让位与幼子,替君王来日的治世铺起一条过渡的坦途。今夜已有宫中的敕使前去知会要紧的朝臣,大抵不多时辰就会有奉承之辈陆续登门拜谒。
      他就是在这样喧嚣的夹缝之间体味到前所未有的刻骨孤寂。或许不仅孤寂,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那是在宇治烧毁季时的信件时都不曾有过的愧疚,还有对个人命途的隐忧。银河流淌,明月无声,襟袖间点点流萤亦不能给他答案。他迫切想同什么人说说话,然而天生冷僻的性情,让他立朝三个月以来依然未能结交什么亲近同僚。至于昔日每逢进京必要彻夜把酒言欢的故友,早成为他无从面对的存在。
      他并不恋慕权力,自从年少时目睹过父亲为政治风浪翻弄的凄惨一生,他就过早地拥有了厌弃红尘的清透眼光,并甘受与之俱来的所有孤独。何况是在犯下滔天罪业的今日,他是真的想料理过残局后便落发出家,周游各地,一边为暗夜里哀泣的魂灵祈祷,一边静待来自西方净土的接引,永远脱离六道轮回之苦。这就是他最为诚挚的愿望,绝无半点虚矫。命运的转折来得过于突兀,他全无招架的余力,眼前一度清明的前路再度为重重浓雾所遮掩。然而身登极位,手握重权,面对这足令旁人欣喜若狂的事态,即便是他,也到底无法展现露骨的悲伤。他称不上有什么悲喜,只是在令人窒息的寂寥里心乱如麻,最后蹲下身轻轻玩弄起阶前的丰茸草叶,如迟迟等不到双亲回家的孩童。
      大概天意怜恤,不忍放他一人消受这沉重夜色,外面忽有门童通报有客前来。雅成微觉讶异,收拾起顾影自怜的情绪起身出迎,半带促狭地想要看看是哪个朝臣这样心急地献上谄媚。来客的脚步轻盈,瘦高的身材裹在宽大的黑袍里如夜鸦往来,独头巾下一双眼睛亮得逼人。雅成大骇,压抑着没有惊呼出声。他连忙屏退侍从,将对方单独拉入室内,方才低低叫道:“上人怎么来了?!”
      来者正是本该在深山古寺修行,或者偶尔上雅成的山庄悠游一圈的宋僧净缘。本朝有不成文的惯例,异国之人不得入京,如今若是让外人看去,通报朝廷处以流放亦不是什么过分的事,雅成的惊恐并非没有道理。净缘本人却颇为淡定,微微一笑:“贫僧这一口流利谈吐,可还听得出是异人不成?倒是大人莫要大惊小怪,引得旁人生疑才是。”
      雅成皱眉,能在口舌之辩上压过宇治殿一筹的大抵世间仅此一人。他稍稍镇定下神态,招待他落座:“我让人来给上人上茶。”
      他欲唤家臣过来,净缘赶忙制止:“大人不必多礼。”
      他顿了顿,接着说下去,以示并非客套:“大人,贫僧无意久坐,与大人说两句话就走。”
      雅成心下实在不得要领,与对方相对坐下,疑惑道:“不知上人远道前来,有何要事?”
      “贫僧是替东宫殿下来捎个话与大人的。”净缘抬眼微微一笑,接下来的言辞却仿佛惊雷坠地,令雅成整个人悚然动弹不得,“东宫殿下之前借贫僧的手落发,如今已经离开宇治,下西国修行。殿下说,宇治殿收留训诫之恩,殿下感激在心。只是殿下如今已了悟世上功名皆为过眼云烟,又无意终生俯仰于人,遂不告而别,径自离俗去也。宇治殿的恩情,还待来生再报。”
      异国的僧侣疏远于世间动向,依然习惯称沉沦山野的罪人为东宫,这一称呼恰是此际莫大的讽刺。雅成拼命制住剧烈颤抖的双手,嘶哑着嗓音道:“这是几时的事?殿下为何不事先知会于我?”
      “殿下的受戒是三日前的事情,殿下说宇治大臣如今已是朝廷栋梁,日夜案牍劳形,没有必要为这点小事打搅大人。”
      他目光澄明,神情平静,使人疑心这话里酷烈的讽刺并非其有意为之。雅成几乎暴怒起来:“你为何也不知会于我?殿下出家何等大事,你怎么敢擅作主张?!”
      政坛上至尊之人的凌厉辞色却并不能震慑异国的方外之人,净缘目光里闪过一抹失望,他轻轻开口:“大人,任你如何权倾朝野,又任你有何等的苦衷,世上的事,不总是以大人为中心的。”
      这样的失望之色足以将他狠狠刺痛,长久挥之不去的冰凉忧惧骤然变得灼烫起来,他只觉一颗心都被来自地狱的无名业火烤炙,要竭力压抑着才能不痛哭出声:“殿下事先与我有过约定的,共同栖留山水,潜修佛道,偿前生之罪孽,求来世之净土。殿下为何要背弃于我?何况先前朝廷裁决,仅命殿下在宇治反省,并未许其自由往来,如今殿下为何宁愿弃自身安危于不顾,也不肯再等我些时日?”
      “殿下说宇治殿在京中羁留的太久,践行约定遥遥无期,既然宇治殿一入红尘而不返,殿下等不及,只好先行一步。”净缘说完,忽又轻淡一笑,“而且,依贫僧所见,在背弃于人这一点上,大人似乎并没有资格责难他人。”
      “上人是说我做错了吗?”雅成眼中盛满不可置信的悲愤之色,他的字字哀诉终于被泪水浸湿,“当日东宫初来宇治,我面上和洽,心神实已混乱煎熬,不正是上人看透我这浊雾蒙心之苦,特意来提点我的吗?莫令自身深陷泥沼,追悔莫及——这不是上人谕示我的吗?后来局势陡变,我痛下决断,甘做这背信弃义之人,岂非遵从了上人之言?你凭什么摆出寻常世人的姿态指责于我?”
      看净缘低头不语,雅成勉强平复下动荡的心绪,朝着黑暗的虚空轻轻摇头,面色苍白地喃喃:“殿下定然以为,我是为权势迷了心窍,和汲汲利禄的庸常世人一样,一入京洛荣华,遂弃后生因果于不顾。不是这样的,我与那些世人是不一样的,我生来就是遗弃俗世又被俗世所遗弃的人,世禄功名于我皆是伤心之本。殿下以为我与他的约定皆是虚言,这实在是对我的误解。我终究会堂堂地证明给殿下看。如你所说,我如今确实深陷权势泥沼之中,但这并非我所愿,这也不是什么永恒,中宫很快就会产下皇子,待三五年陛下就可以让位,到时我就是一无挂碍的彻底自在之身。我明年才将将四十岁,就算再消磨上三五年,往后余生,山水游历,佛道修行,忏悔今生,都还是来得及的……”
      他说得越来越快,近乎语无伦次,仿佛向着虚空拼命地去自证什么清白。他注定无法拥有尘世的欢乐,那他至少可以主动将尘世摒弃,那是至为纯洁又至为孤傲的孩童才能拥有的心性,得不到的东西便弃之如敝屣,从来不懂得成人世界里斤斤算计的折中。他断不许旁人再剥夺他这仅存的骄傲。净缘完成了传话的使命,不欲听他饶舌,猝然起身,施了一礼:“贫僧告辞。”
      雅成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衣袖,以恳切近乎央求的口吻:“上人既然来了,不妨在此多住几日,红尘寂寞,上人每日同我说说话也是好的。”
      “贫僧谢大人厚意,只是贫僧黎明便要远行,再加迁延,恐赶不上与人约定的船只。”
      他茫然松开手:“上人要前往何处?”
      站立的僧侣低头微笑,目光清澄如水晶:“贫僧要返回宋国。”
      雅成再遏制不住面容的颤抖:“上人说什么?”
      “贫僧昔年遇难漂流到这片国土,遂以为天降贫僧以重任,异国传道,救佛法于沦丧。然而年深日久,人事浮沉看得多了,始知浇季末世,人命危浅,远非贫僧之力所能救赎。幸而逢大人这样风雅之士,同心之友,犹得世间一片清净之地,暂作栖游。只是如今,大人亦有大人的路要走,贫僧不得追随,则于此地已无留恋之物,宁愿以衰颓之龄,冒风波返回故土。纵船毁人亡,委身鱼腹,亦无所怨恨。”
      雅成定定看他,怔忡落下泪来:“上人不是许诺过要携我一道前往宋国吗,如今上人也要弃我而去了吗。”
      “人生不定似风前烛火,三五载太久,贫僧与东宫殿下一样,也等不及了。”
      净缘说着转身离开。他身着宽大破败的缁衣,并无什么清洁的美感,然而那分明是雅成眼里至为崇高的梦想,如缥缈往来的月光。如今这月光即将永别,他注定一人徘徊在永恒的无明长夜里,歌哭都不为他人所知。他一时失去理智,倾身上前去拽净缘的衣袖,被对方远离的脚步带得踉跄跌在地上。他抬头凝望泪雾里模糊不清的月色,一字一顿,做了平生至为哀切的乞求:“请上人带我一起走。”
      大约出自怜悯,对方的脚步稍稍顿住。他遂再度紧紧攥住质地粗劣的僧衣,哀泣出声,如同抓住最后一寸好梦的余晖,啼哭着不肯醒来面对荒凉现世的孩童:“先前是我错了,上人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朝廷栋梁,上皇之位,我都不要了,我现在就和上人一起走。这片土地我早已厌倦,宋国也好,哪里都好,请上人带我一起走。求求上人带我走。”
      他是被月中的都城放逐的少年,几十年来孤身在黑暗里彷徨,与他所嫌弃的蒙昧众生说到底没有什么分别,甚至他要远为蒙昧。如今即便不能回到那清净无垢的月轮中去,只要离开脚下这片溢满苦涩的泥土,他就什么地方都愿意去。他迫切渴望什么人能够带他去。净缘低头注视片刻,目光终于露出柔软的怜惜,他慢慢伸手覆上对方不住颤抖的手,头一次以安慰而非训诫的口吻:“贫僧说了,大人有大人的路要走。”
      他顿了顿,轻柔然而坚决地将自己的衣袖一点点抽回。最终雅成的手中只剩下虚无往来的夜风,与净缘最后落下的话语,在夜风间飘荡往复,久不消歇:“大人要走的那条路,未必就是不幸。大人应该放下恐惧,去走一遭试试看。贫僧会永远在天涯为大人祈福。”

      嘉宁元年七月二十三,太政大臣源雅成复归皇籍,准太上天皇称号,继承先代京极院故制,整顿院厅,收编武士,史称嘉宁院政。以源姓之身登上皇之位,世间隐有非难之声。然而来自迂腐朝臣的牢骚之辞,已经不足以在如今的世上掀动风浪。此外以新中纳言知家任院别当,协理上皇政务。
      七月二十八,京中地震,民宅多有损毁,街巷时有灾民流离。遂由新院雅成下命赈灾,上皇之名一时流播众口。
      八月初三夜,距产期犹有月余的中宫汐子忽然腹痛不止,中宫昔年曾有小产的经历,故人人为之惶恐,医师、僧侣和阴阳师一时奔走不绝。幸而当夜的腹痛无事平息,然而此后接连多日玉体依旧困顿。据当夜负责祈祷的阴阳师所言,在经文驱赶之下,有恶灵自中宫转移到场中的巫女身上,自称故三条内大臣季时的怨灵,因含恨死去,不能往生,特来复仇。季时之死凄惨且疑云重重,本就令人惊怖,又念及数日前地震之事,京中一时陷入恐慌。
      八月十五,在新任内大臣定清主持下,宫中举办盛大的中秋仪式。天皇致辞,公卿献酒,弦歌舞袖往来缤纷,君臣各自尽兴。然而定清初次承担这类宫中行事,虽无大的纰漏,举手投足间难免生涩之处。念及此人先前在叛乱中掌兵有功,遂有刻薄的朝臣私下议论,定清此人勇武有余,而终欠蕴藉风雅之态,以如此人物任摄关家长,人臣表率,亦可知世运倾颓,武者之世近在眼前。至此终于有人怀念起左大臣兼经的为人,谈起由左大臣主持朝政时那些清风朗月而一去不返的光阴。他们说,彼时殿堂肃丽,大臣自长廊的末端徐步经过,与同僚言笑着走到深沉的帘幕里,如珠贝融于海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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