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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今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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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宁三年的正月,距昔日季时发起的叛乱已过去一年有半。新春诸多仪式告一段落,天皇遂下诏书,于年内让位给虚龄三岁的东宫康仁,此后亲居仙洞御所,听天下政。
而这一诏令无疑昭示着,战后新秩序中最为奇异一环的雅成院政的终结。昔年为高贵血脉所放逐,沉湎山水虚度半生的王孙,一朝身登极位,亲手摘下位于王朝殿宇最深处的金色果实。如今他即将把这样的珍宝让渡开去,孑然淹没于原本属于他的昏茫山水之间。今年雅成恰好虚岁四十,他又是正月末生人,天皇遂提议替行将退隐的太上天皇举办寿宴,作为新春华美仪式中最为煊赫的尾音。寿宴设在宫中,百官列席,天皇亲为赐酒,以慰上皇两年间代掌政务之劳。而明眼人皆知,以祝寿为名的贺宴,实则不过是一场将政权更替的事实披露于世的盛大宣言。
雅成并非恋慕权势之人,代理院政原是受人强行推举,并非本怀,此时也欣然接纳天皇的殷切馈赠,同盛年的天子联手演一出帝位更迭的体面盛事。寿宴定在今夜,当下宫中男女皆为此奔忙,反是今夜的主角雅成本人仍淹留在二条的上皇御所,待日暮时分宫使来迎方才露面。此刻上皇这边侍臣亦大多前往宫中,雅成身边竟显出异样的萧索来。
午后天气微雪,至夕转剧,他倚在敞开的格窗边,信手拨弄帘幕的一角,凝望渐次被灰色侵蚀的远天。今日负责与天子敲定宴席相关事宜,前来报与上皇,并恭迎雅成移驾的使者,正是方今朝中新晋的重臣,身兼天子近臣与院厅别当,去岁刚刚升任大纳言的知家。春寒凛冽,又逢密雪,眼见远山的轮廓渐次消隐,饶是雅成这般素来不上心仪式的人也不免疑心,这名敕使是否又同数年前的某次祭典一样,遭逢了什么令人啼笑皆非的缘故,中途不见了踪影。
他的疑惑印证得并不太迟。待御所上下隐隐焦躁起来,彼此低语着是否要派人往宫中一探究竟,长廊之末忽然传来骚动的声响。雅成闻声朝外走去,遥遥望见年轻的故人正借院中侍臣的手从牛车下来。他不知周遭人的慌乱之声起自何事,只道臣下失礼,几乎要张口训斥,近前几步,方微微瞠目起来。
知家并未穿与使者身份相宜的深色束带,反披了件宽松外衣,里面是白色的内衬。雅成心下狐疑,刚待质询,却见对方轻轻推开侍臣搀扶的手,拄了根竹杖,几乎是行步都很艰难地朝这边挪了几步。他终于看清外衣的遮蔽下隐约渗出的血色,自肩头点点勾连至手臂。而不待他惊呼出声,但见年轻的故人在阶前站定,勉强施了一礼,苍白面孔上一派和洽笑容:“臣逢天子之命,迎上皇陛下移驾宫中,不意在宫墙之内遭逢贼人。下官武力不及,为盗贼所伤。然使者之责,不可不竟,遂于伤情稍加料理,急速赶来。迁延至此,请陛下宽恕。”
时间回溯至今日清晨,天色犹自清朗,知家穿戴齐整,出门往宫中去。自从得知父亲将在辉映史册的风光仪式上扮演关键角色,桂丸就一直央求着想要同往,甚至自告奋勇去担任献舞的童子。眼见他直到此刻还恋恋不舍地相送至门前,一脸委屈之色,知家只得板起面孔,胡诌出一套大臣家以下的未元服稚子不得列席宫宴之类的说辞,好容易把他劝了回去。此次仪式的主角雅成是何等人物,他岂容自家小儿靠近半分。
未及出户,却见一驾装饰秀美的轻车悠缓而至,同侍女轻声语笑着现身的正是恬子。她昨夜也去了中宫处同宿,清晓方归。因各自的公务擦肩而别的夫妇于是驻足片刻,半晌闲谈。知家叹息:“夫人这般劳碌,动辄彻夜不归,令为夫独卧空房。我自是愁思百转,不知夫人作何感想。”
恬子瞪他:“当着桂丸的面说什么浑话。”
二人玩笑一番,恬子稍稍正色,同他讲起汐子身边种种见闻。话未过半,知家不由大为讶异:“中宫还是不愿回宫?”
自前年七月汐子出宫待产,迄今再未涉足御所半步。后妃产后在自邸小住本是常例,其间兼经身故,汐子遂称遭逢父丧,伤悲不能自持,将回宫的日期一再推迟下去。后来在天皇的反复催促下让女房带着降生数月的新东宫回到宫里,自身则一味迁延。如今丧期已满,更是提出修整兼经的故邸,亲自移居。此举令天皇颇失颜面。东宫新立,海内承平,平生头一遭体味到顺遂光阴的年轻天子,偏偏自中宫这边讨了冷遇,备受好事朝臣的嘲谑,据说气得劈手拆了半面寝殿的竹帘。
知家与汐子本人鲜有交集,往日仅凭亲族的只言片语,在想象中勾勒出高贵而静穆的少女形象,却不知原来是这般个性强烈之人。恬子笑弯了眼睛,凑近了些,继续悄声道:“大人不知,中宫都和我说了,其实她本就不喜欢陛下的为人,不过为家门尽些薄力,早早做了寂寞宫闱的觉悟;兼以受了些虚诞物语的蒙骗,以为天家华艳之地,四时光风,定有可赏心悦目者。后来方知,伤心之地,莫过于斯。”她说至此笑容里掺了分柔软的哀切,“加上年来天心无常,家门多故,若说她果要担任什么重任,如今也算是交过差了。往后余生,再不愿涉足那帘幕深沉,人情险恶之地。唯一挂心的就是往后还能不能与东宫见上几面。然而人事有不可为者,这到底还是听凭天数了。”
知家一时失神。天心无常,家门多故,这样即便在夫妻闲话中亦只能如此隐晦道来的因果,从汐子的角度细细想来,帝王种种薄情之举,原非一名皇子的诞生就能消弭的。料想中宫这样一副清刚心肠,不知引多少人陡然变色,啼笑皆非,知家无端觉得有趣,若非碍于天子近臣的身份几乎要暗道一声痛快。而他此时只能无奈笑笑,不轻不重地斥责一句:“什么不喜欢陛下的为人,你们小女子间每天说的究竟是何等荒唐言语,万一流传到世人耳中我也要跟着获罪的。”
恬子斜睨他一眼:“方今世上人心浊秽,若说天壤之间还有什么清净可人的真心话,也就在小女子的闺阁之中了。”
须臾,她又自袖笼中掏出一卷书册,交至知家手中,轻声道:“还有这个,中宫说,还是交由大人你保管吧。”
知家低头细看,纸张稍旧,而墨色历历,宛似昔时。却是当年他自宇治回京,在左大臣邸小住之际,兼经交由他代为整理的日记。而后兼经亲手将平生笔墨付之烛火,这点残章断简,遂成天壤仅存的零珠碎玉。知家自然不好自行处置,先前交给了道衡,汐子又从道衡那里要了去,不意如今经由恬子辗转又回到知家手中。
故人遗迹未免惹人感伤,恬子只笑了笑:“兼经兄长当初既交与大人,便是认定了大人你才是值得交付之人。如今大人在朝中根基渐稳,来日家世绵延,若能攀附三条家的缘故流播子孙,也算这点笔墨的荣幸——这是中宫的意思。”
知家一时觉得无地自容,几欲落泪。恬子又道:“再者,公卿日记本就是几经抄撰,方成完本。细检书架深处,兄长的手迹亦多有残余者,若费一番功夫,未必不能拼凑出七八成原貌。大人得了闲也来尽一分力吧。”
知家摩挲着书页,轻声自语:“却不知这样是否遂了故人的心意。”
“兼经兄长毁日记于火中,究竟是视之作有情之物。情难自释,乃付埃尘,未必不是某种解脱。至于收检遗文,珍重传之后世,则别是一种后人深情,不忍使前人风流遗迹就此埋没罢了。”恬子认真凝视过他,目光中有泪迹莹然,“前人与后人之情非一,而皆出肺腑。只要有这点真性情在,则茫茫青史,多少盛衰荣辱,便总不算虚度了。”
这时有清亮亮的女童嗓音自内室由远及近,与声音的主人一道翩翩翻飞过来:“是母亲回来了!”
恬子忙收了感慨之色,笑盈盈将女儿揽入怀中。梅枝今年六岁,童发软软垂在肩头。小孩子不惯早起,她几乎睁不开睡眼,就循着声响一头扎到母亲的柔软衣袖之中。知家蹲下来掐了一把小姑娘的脸蛋:“果然就记得你的娘亲,往常父亲值夜归来的时候几曾受过这等盛情。”
梅枝撇过头不予理睬。看知家犹自皱眉,恬子抬起头,无奈叹息:“大人你公务要迟到了。”
今日为筹办太上天皇的寿宴,诸位公卿殿上人陆续聚首宫中,至午时已是一派环佩争鸣,衣袖相接的肃丽景致。依照惯例,方今正是采择松芽或嫩菜的时令,间或有女官手捧陈列青葱绿意的箱奁往来廊上,袖口沾惹纤细雪花,亦觉清洁可爱。知家一路同照面的同僚颔首致意,昔日侧身公卿末席的三条家次子,如今俨然是身兼数重显职的朝廷新贵,渐渐惯于承接无数殷勤或嫉羡的眼光。他行至紫宸殿前,恰逢近卫府的官员在庭中待命,间或同往来的乐工舞人交谈。
人面错杂之间,知家依约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心下正自起疑,眨眼间对方却转到长官的身后,消失在阴沉雪雾之中。他未暇细看,忽有一人迎面走来,同时落入耳中的是微含嘲谑的声音:“大纳言今日可是来得稍迟,劳陛下久等。莫非新朝交替即在眼前,重情如大纳言者,难免有去故之悲,是以因愁成懒,迟迟不至?”
知家压下眼中冷意,笑着颔首酬对:“下官本就是生性疏懒之人,这朝中何人不晓,不过长年蒙天心的怜恤,得以在朝中谋一个虚位。然而愁绪之说,实在是内大臣无中生有。方今两位陛下事事心意谐和,绝无嫌隙,如今大宝之位更替在即,乃是上承天意,下顺风俗,兼表天家和洽的淳美之事。值此盛事之际,内大臣偏说什么去故之悲,却是何等荒诞言语,若使多心人听去,难免疑心内大臣横生事节,惑乱天心。”
自前年乱事平息,朝中人物一新,昔日各自隐蔽在长兄背影后的两名功臣日益曝露在权势的光彩之下,并逐渐形成新一种对峙的格局。内大臣定清与大纳言知家,如今这两人单单照面都会引好事者驻足私语一番。当然旁人未必清楚二人隐秘的过节,只将这对峙看作利欲驱使下人心变易的常事了。
雅成登上皇之位之前于朝中绝少人脉,于是知家自然成为雅成院政之下几乎唯一的肱骨,两年间俨然有独断朝务之势力。往后政局的中心转移到今上这边,知家虽仍是备受君王倚重的心腹,却到底化作君王身边众多能臣中的一个,不似往日专美。此时他面对定清这点揶揄,口齿爽利地驳斥了回去。料想落在周遭的朝臣眼中,便是大纳言辞义凛然,却欠缺沉着温厚的气度。若是这一番问答被写成逸话传之百代,难免要担一个刻薄的恶名。
此时知家却无暇计较这些,他懒得去看定清顿变的面色上强撑起的笑意,头也不回地穿过重重帘帐,往天皇的御座而去。在一众使臣女官的殷勤注目下,君臣二人结束了一场锦缎般流丽的对谈。末了他深深俯首,双手接过由天皇赐给上皇的笔墨,信纸末端系着馥郁的红梅枝条。
知家重新走到阶前时雪雾转浓,檐角的巨大日轮几不可辨。前往院的御所为时尚早,而适才仓促一瞥的熟悉身影始终在他心头缠绵不去,搅得他几乎没有多余的神思去应付每一名擦肩而过者的寒暄。近卫府的公务已经结束,严整华美的人群渐次散去,庭中酬对欢笑之声不绝。知家远远看着,终于再度捕捉到那个面孔。是瘦削的少年,游离在鼎沸的欢声之外,如徘徊人群中的透明幽灵。因刻意埋首噤声,搁在言笑自如的人流间反而显得突兀。眼见他与长官低头行过礼,独自朝某个寂静方向走去,知家连忙挣脱闲话的同僚,悄然跟上。
他始终与对方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不至使背影磨灭于雪雾。他们一路穿过重重殿宇,来到浸泡在富丽光华的九重宫室里,唯一被弃置在春风之外的寂寞角落。但见对方低头同年长的宫人轻声交谈过几句,径自踏入结满荒凉草色的闲庭。知家下了几轮决心,还是自身后叫了对方的名姓:“良时。”
良时回头,神色虽有讶异,却不见惊惶:“大纳言大人怎么在此处?”
当初知家多方尽力,使良时自出羽还京,此后又于起居多加照拂,并在前年年末推举其恢复本官,如今仍是四位的少将。然而一度亲历地狱光景的少年并不肯轻易向这位恩仇难辨的叔父敞开心扉,还京后短暂在知家家中宿过几日,便另觅居所,自此鲜少往来。推想对方心境,知家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公务间隙瞥见少年日益寡默的面容,难免叹息。此时听他言语疏离,知家只勉强笑笑:“这话该我问你,良时少将,今日到宫中做什么?”
“近卫府官员中有一个生了急病,不能出仕,下官遂与长官主动请缨,权且代劳。这点琐屑的人事异动,却也不必一一劳动大纳言亲自过问。”他语调清淡,隐约的嘲弄意味几不可闻,“再者,上皇寿宴,何等盛仪,下官原也是好繁华的性子,实在忍不住亲来看上一眼。”
他肤色略深几分,眉目敛静,几乎看不出昔年名动京华的美少年影子。然而言语平和,并无怯畏,仿佛平常在人前一味低眉向隅,不过是为了迎合世人眼中罪臣之子该有的形象。而方今朝中大抵只有知家一人,知晓万人所仰的上皇究竟在昔日叛乱中扮演了何等角色。中间恩怨因果不可胜言,而他力所能及的,不过是预先同近卫府的长官打过招呼,将良时完全排除在这场风光盛事之外,免使其再受一轮无谓的煎熬。
于是他的不安在听过良时这番言语后酝酿至极点,还待开口,却见良时同周遭的年长宫人道:“我与大纳言大人想到里头走走,说上几句话,你们退开些便是。”
知家同他一道踩过泥雪斑驳的台阶,走在通往母屋的走廊。四下空荡,良时眼中却流露出柔软的眷恋之色:“大纳言大人,是头一回到这边来吧。”
知家摇头:“如少将所言,我之前从未来过。”
适才看良时往这边来,他心头隐约的猜测就此得到印证。长廊无复屐声,苔痕淹没金粉,空有冰冷春风往来。此地恰是数年前繁子获封女御后所居的承香殿。天皇此后并未赐其他后妃入住此地,也不遣人修缮,于是这里日益成为气象一新的华美宫殿间唯一与往事同朽的隐秘角落。观良时与女官的熟络之态,当是常常独自到此凭吊故人遗迹,从每一面蒙尘的屏风窥见永不可复现的时光。
二人走到昏暗内殿,外头的人声风声俱已不闻。良时以手指轻摩挲格窗上的细小灰尘:“我近来常常想念姐姐。知家叔父,你也会经常想起故人吗?”
周遭无人,他终于换作亲近的口吻。知家却转作肃然,一字一顿道:“朝夕四时,不曾有一刻忘怀。”
良时复转到陈旧的几帐后面,拾起一方枯涸日久的砚台,用袖口细细擦拭干净,动作轻柔细致,如同与什么至为珍重的故人惜别。他轻叹着剥开什么沉埋的往事:“我总是翻来覆去地想起这些人来。故去的,活着的。可亲的,可怨的。光荣的,辱没的。姐姐,父亲,明子,还有知家叔父你。说起来这些人中,我第一对不起的是明子,其次就是叔父你了。昔年夜雨冲突一事,只有我清楚叔父最是无辜,后续种种因果错杂,从未能向父亲据实禀明,劳叔父平白遭了多少身心苦楚。此后从远流北国,到获赦还京,中间蒙受了叔父多少恩情,可惜我如今一身尚不能保,这份深恩只有来生再报了。”
知家不觉湿了眼角:“我才是愧对你良多。若你不心怀怨恨,我往后也能得一枕安眠了。”
良时仍站在几帐的阴影处:“我听说当日是知家叔父去送了父亲最后一程。父亲都说了什么?他赴流放地时是什么样子?叔父可以说与我听听吗?”
自出羽还京以来,良时从未过问季时之事。这禁忌的话题在如此奇异的时间地点轻轻出口,知家几乎觉得颤栗。他竭力压抑住语调的颤抖,端起平和的微笑来:“这哪里是一言两语就讲得清楚的。今晚你到我家中宿上一夜。我细细讲给你听。”
良时沉默少顷,叹息:“这样啊。”
他的脸深埋在阴影里,唯有声音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失望。然后他重新自帷帐背后缓步挪移出来:“时辰不早,知家叔父去办自己的事情吧。我也要回到长官那里。”
知家凝视过他,又叫了一声:“良时。”
良时不语,复听对方强笑道:“你听我这一次,回家去好不好。这等天家的繁琐光景,背后是多少险恶人心,我尚且觉得厌烦,你偏要去趟什么浑水呢。近卫府缺席一二个人不是什么大事,我回头去打个招呼就是了。”他语调转做激切,几乎是在哀求,“不,我唤侍童过来,你直接随他到我家去吧。恬子与桂丸那日还念起你,亲故重逢,少不得一番殷切款待的……”
少年依旧不答,只缓慢眨了眨眼,仿佛不解他话中含义。于是知家再按捺不住心下焦灼,不待良时反应过来,他忽然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重重抓过少年的衣袖。良时躲闪不及,被他带得一个趔趄,两个人一并朝竖在旁边的几帐摔过去。纤细的木柱随二人的体重轰然倾塌,粉白斑驳的柔软帘帐倏然散落在灰尘委顿的地面,如一轮硕大花朵的夭折。同时响起的是金属坠地的声音,不待知家伸手去探对方紧束的袍带,已有一段白刃自深色的朝服之间滑落。
知家抢先夺过短刀,因怕人看见,又仓皇掩埋在狼藉的帘帐之间。他复正过身来,咽下几欲冲破胸腔的号泣,抓过对方瘦削的肩膀,自齿缝挤出低低的叱问:“你要做什么?良时,你原本打算做些什么?”
少年依然没有表现出什么狼狈,他安静凝视着对方的动作,目光再度流露出深切的遗憾来:“知家叔父,这是我与上皇陛下的恩怨,你不该插手的。”
“你不会得手的。”知家摇头,“他是今夜宴席上第一显贵之人,你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诸公卿以下,宫中各部都要向上皇献上寿礼,近卫府也少不得奉一杯贺酒的。我先向长官领了这份差事。知家叔父不知,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夜夜屈指数着,等了四五百天了。”
“事到如今,取他一人性命又能改变什么?你是聪明的孩子,不该看不透时势的转移。”
“这就是叔父不解人心的妄言了。时势如何,不过是他人的事,与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相干。”他灰败面孔上浮现一丝惨淡微笑,“天地之间,若说还有什么是我良时的自家物,也只剩这点仇怨之心了。”
知家双目赤红,厉声道:“你以为这是遂了你父亲的心愿吗?!”
良时陡然暴怒:“你有什么颜面提我父亲!”
他踉跄起身,越过知家去够地上的短刀。他重新握住刀柄的一刻,双方再度以近乎扭打的姿态同布满尘土的帐子纠缠作一团。知家隔着布料死死握住他的手臂,少年手中的刀刃横亘在虚空里,光亮如幽暗空殿里唯一的银灯。他的声音亦凄切支离,宛如利刃滑过锦缎:“你是在求死对不对?行刺上皇根本是痴人说梦,你不过是寻个口实,一心去赴黄泉路是不是?”
他没有听来应答,取而代之的近于号泣的悲鸣之声,与接踵而来的,刀刃穿透□□的声音。悲泣的少年调转手腕,于是一寸银灯连绵成无数银灯的幻影,朝着另一只手臂的主人飞扑而去。这场无谓的搏斗就此画上仓促的句点。知家因剧痛蜷缩在地面,四周蒙尘的帷帐于是化作血染的画屏。
然后,他被痛觉剥夺的五感渐次复苏。他先是本能地单手撑地,往后挪了数寸,免使血污沾上加害者的手指。在黑色的眩晕里,他隐约看见加害者的悲愤神情忽然转作空白:“知……知家叔父?”
“我不想伤害你的,我原本没想伤害你的……我知道叔父是什么样的人,我从来没有怨恨过你,我只是……”良时异样无措起来,他颤抖着想要近前去触碰伤者的衣袖,忽而又撤回来,在径寸的距离外不动了。
他低低道:“知家叔父,就到这里了。”
知家骇然看去。良时为怨恨封冻的眼睛隐约露出松动之色,这是一心恋慕死亡,在行将如愿的一刻,猝然觉醒的对生的恋慕。他怀抱着这样凄楚的恋慕自语:“我本就是罪人之子,如今私携利器进宫伤人,是九死不能偿的重罪。但是遭擒拿论罪之辱,我断不会再生受一回了……”他说着去拾沾血的利器,因颤抖得太厉害,第一回甚至没捡起来,要很艰难地握住刀柄,以极仓皇狼狈的姿态送往自己的脖颈间去。
知家再度喝止:“良时!”
少年怔忡着顿住动作,隔着泪雾看他。求生的希冀并不肯轻易降伏,即便到了此刻。辨认出这点希冀之色的知家忽然不复惊惶。他支撑着地面,费力挪动近前,猝然说起不相干的事:“你适才说,当日与定清大人夜雨冲突之事,未能申辩,心怀憾恨,是不是?”
见少年的眼睛逐渐染上震惊,知家忍着疼慢慢微笑起来。接着抬起完好的左手去擦拭良时滑至下颏的泪水,同时继续艰难侧身,避免鲜血沾上对方的袍袖。他就保持着这样诡异的姿势幽幽笑道:“良时,这是你我共同的憾事。有些复仇是虚幻且自取覆亡,但也有的是真真切切,触手可及的——良时,你愿不愿听我的?你想不想痛快报复一回?”
“今夜无论酒席舞乐,多由近卫府的官员操办。是以大将以下,虽名为武官,今晚皆不携刀剑,衣冠容饰,唯竞华美而已。至于皇宫与京中的武备,则尽数交与出身武门的殿上人,与自先年动乱以来听命于内大臣定清的检非违使。而承香殿毗邻的南宫门,恰是定清的亲信镇守之地。你趁无人觉察,放良时径自折返,复自称为擅闯宫门的盗贼所伤,归咎为定清守护失职,放凶徒于宫中,顺势奏请解去其统领武士的资格。事出突兀,定清自然狼狈失据。且刀伤俱在,他纵有狐疑,到底百口莫辩。而你身为宫使,猝遭不测,却犹以职务为重,于伤口稍加料理,便忍着皮肉之苦走上这一遭——值此陛下心心念念的盛会,方今朝中两位炙手可热的重臣表现却相去不啻云泥。往后朝臣当如何战队,天心又属何方,想必今夜过去就要见分晓了吧。”
侍臣女官俱被屏退至寝殿之外,绰绰灯影之下,迟来的使臣将受伤的右臂支撑在案几上,听凭雅成替他解开鲜血浸湿的纱布,重新敷上产自异国的精贵药膏,同时将这一场来自受害者的离奇图谋悠悠复述出来。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而知家却并没有心思感慨今昔。他一边忍着令他阵阵眩晕的疼痛,一边以平淡无波的口吻将这场图谋推向更加险恶的方向:“方今我与内大臣日益势同水火,这是朝中人尽皆知的事。而此次贼人突然出现,又单单冲我而来,旋即销匿无踪。当中种种疑点,如有多几分心窍的人,稍加推衍,视作是内大臣本人心生歹念,暗派凶徒加害于我也未可知。朝中本就是纷纭是非之地,煽动这点流言哪里是什么难事。若果有水到渠成那日,真找来个犯人招供也并非天方夜谭……”
他觉察到身边人的动作顿住,抬头去看。灯影里雅成的神情颇为困惑,他仿佛想笑,脱口的是略带凄伤的戏言:“知家,你变得好可怕呀。”
说个不停的伤患立刻噤了声,定定凝视过他,又似偏执又似怨怼,仿佛在说,天下独有你没有资格这样说教。雅成见状轻叹一声,使氛围稍稍和缓下来:“我唯一好奇的是,这些事情,你为何要尽数坦白与我。”
“因为无论臣怀的是何等卑劣离奇的心思,这件事上,唯有上皇陛下没有办法和旁人吐露一个字。天下人眼里,陛下当初命良时还京复职,这是何等的天恩。若说良时意欲行刺陛下,不到真发生在眼前,凭道理是一万个讲不通的。”他不复与雅成对视,低眉笑笑,“何况,无论是何等滔天的极秘之事,若悠悠天地之中,竟找不到一人来剖白一番肺腑,委实是太过寂寞煎熬的事。这一点,上皇陛下应当比臣感触深上许多。”
据知家说,今日宫中突然出现盗贼伤人,君臣震动,为以防万一,当由武家的殿上人亲率家臣巡视一番宫室各所,确保无凶徒藏匿。今夜负责警卫宫门的官员也要尽数更换一番。故而原定日暮时分的宴席往后推迟一个时辰,改作夜中。而知家负伤履职到这个地步已是极限,今夜就不去了。雅成似乎乐于享受这忽然多出来的与故人相对的少许闲暇,他不复追究知家颇含怨刺的语调,将话题引回枯燥的朝事上:“若果真能借机削了定清的兵权,你是打算亲自接手吗?
“武力这种事,不管是一家独大,还是集结在双方政敌手中,都是祸乱根本。何况今时不同以往,武家日趋自立,未必轻易听公卿调遣了。我自然不能不管,但也不能都归我一个人管。算来道衡服丧结束也有半年了,一直没有什么官位上的迁升,我倒想趁这个机会举荐他一回。由他接手,论才干论家世,朝野之间应当不会有什么异议……你干什么!”
雅成下手骤然转重,疼得知家嗷地一声,连敬称都忘了加。他怒目看去,却见雅成冷笑:“好哇,朕刚一退隐你就开始任人唯亲。那个道衡中将,骨子里是个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矜重文臣,心细多思犹有过之。你让他掌文物典章,从容庙堂可谓得人,若说和弓马甲胄之徒往来,就纯然是笑话了。不过说到家世,你要拿他去抗衡定清倒是上上之选,可叹往昔摄关家何等尊荣,沦落到今日,竟也成了别人争权的棋子了。”
“如果陛下你说话一定要以伤人为开篇,那实在可以省去。”知家隐有怒容,却并无疚色。他不焦不躁地徐徐反击:“臣知道陛下叹惋的是什么。只是人总是要变的,一家,一国,每天走的都是全新的轨迹,这种变化未必就是不幸。这几年间朝局顿改,那些个自恃家门,一味因循文物典章的朝臣,哪里还有容身之地呢。兼经大人是浊世之下第一可贵的人物,只是那样的人生,搁在今日,不须有人再走一遍了。”
雅成终于约略露出动摇的神色,知家语调复转作柔缓:“再者,我此举是为了裁抑定清,出自私心不假,但其中若说犹有几分为了他人的真心,也就是替道衡考虑了。陛下,你记不记得前几年新雪天气,我与道衡同车往左大臣府上,恰逢你从那边出来,回宇治去。我就连兼经大人的面也没见上,莫名其妙地被拉去替你送别。其实那天出发前我正与道衡闲话,他叹观朝局和家门的盛衰荣辱,皆似虚妄,还问我可曾过仕途无益,繁华可厌之感。我听了就一直搁在心里化不去,一面是听少年人作颓丧之语觉得可怜,一面总觉得这话仿佛在哪里听过。后来我总算想起来了。”他轻轻眨眼,如含悲悯,“对了,那是安久三年的事,彼时也叹浮世多愁。如今翻过来想,那分明是最好的时光。看过了后来的事,道衡又会怎么想呢。他这样的心性,我实在不忍置之不理,放任他……”
他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直视过雅成的眼睛:“放任他变成陛下你这样。”
雅成错愕一霎,轻轻一哂:“知家,我有时真是看不透,你这人到底是深情太过,还是彻头彻尾的无情呢。”
知家艰难坐直身体,稍稍肃然:“下官与世浮沉了这么几载,若说有什么领悟,则一是不违逆时流,二是不违拗本心,还有就是……”
他老气横秋的感叹再度被对方的冷笑掐断:“又是故弄玄虚的荒唐之语。不逆时势,与不弃本心,这二者本就是矛盾的。古来多少圣贤,都折在了这段公案上面。”
知家一时无话,于是他略带悲戚的咏叹语调也被对方轻巧承接过去。雅成的声音同渐衰的烛火一并摇荡:“知家,你说,今夜过后,我要去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是继续寄身在高门华屋里,厚着颜面接待宾客的拜谒,然后看这门前的车马一日复一日地稀少,直到庭除长满侵阶的荒草吗?还是端起功成身退的态度,比照着毁于野火的山庄,造出个眩人耳目的赝品出来,佯装如往日一般放浪悠游,日日消受一丘一水一草一木的嘲谑呢?抑或是,改易容饰,遁身古庙,将余生交付到经卷青灯里,勉强去步早已不视我作同道的故人们的后尘呢?他缥缈的感叹最终收束至黯然的低咏,如跃动烛焰凝结成的珠泪,“这些日子,我反反复复地想了很久。但是每一种,都深深地觉得无趣。”
他忽视知家悚然一变的脸色,继续绵绵自语,有如谵妄:“你说,如果在这样的节点,这样的场合,迎接一场酣畅的华美的死亡,这算不算上天给我的馈赠呢?知家,这一点上你最是天赋异禀之人,你说这会是特意替我准备的谢幕吗?”
未及面色青白的伤者有所回应,外面骤然传来嘈杂起伏的人声,汇集着转急的暮雪,将这一方狭窄的净土团团包围。雅成猝然起身,大步朝外走去,重重掀开竹帘,叱道:“我与宫使要单独说几句话。说了让你们不准近前!”
为首的家臣惶恐跪拜,他身后是数名官人,适才翻身下马,冒雪伫立在昏暗广袤的天幕之下:“回上皇陛下,是天皇陛下派使者来……”
雅成骤然作色,厉喝道:“我这边言犹未竟,纵有天大的事也容后再奏!”
他为人素善言笑,鲜有这样声色骇人的时候。众人皆惶恐退后,不敢出言相催。他放下帘幕,独自穿过黑色的走廊,回到昏暗灯烛与故人的身边坐下。然后拾起干净的纱布,裁至匀整,覆上对方几乎斜贯整个上臂,因混合了药液而愈显可怖的伤痕。他动作轻缓,与适才狰狞之态判若两人。这一诡异的状态持续至来自伤者本人的轻唤:“陛下。”
他却无暇听对方凄切饶舌,径自道:“知家,为了重整宫中警卫,贺宴推迟至夜中,这全是你信口胡诌出来的吧?为着一个常人看来不过是到无人看守的承香殿,窃取些绸缎玉器,而今已消匿无踪的盗贼,颠覆这样举朝瞩目的盛事,你那位把天家体面看得比什么都重的陛下,会做出这样狼藉的决断吗?什么推延一个时辰,莫非这贼人还蹲守宫中,掐准了在这一个时辰里露面不成?待时刻到了,搜索无果,还要若无其事地置酒张灯吗?始知这全是你这大胆的宫使捏造的虚言了。当然,这些都是外人看来的,只有你心里清楚,你适才在宫里做了这么一出负伤履职的好戏,中间经历多少他人质询,料理伤势,是断不可能把那凶器藏在自己身上的。至于承香殿那边,必有一番清理彻查,若说伤人逃匿还要丢下武器,这盗贼也未免太荒唐了。所以,你不仅放走了良时,还放任他把刀一并带走了——要圆这出拙劣的谎话,你根本没有别的选择对不对?而究竟是听从了你的劝谏,就此息声,还是回到近卫府那边,怀揣利器,捱到宴饮正酣时,行殿上一击的快举——如何决断,全在良时的一念之间,任你我如何洞悉因果,都再无掌控的余地,我说的对不对?”
他看知家神情僵硬,觉得又可怜又好玩,不由端起平生的轻慢语调:“知家,我适才实在是误会了你,你果然还是良善的孩子,到了这个地步,良时与我的性命,你依然想着两全。开头那段逼定清于绝境的深远筹谋,又有几分是在逞口舌之快呢。”他每说一个字戏谑之意就消隐一分,最后化作纯然的悲悯,“可是知家,你打算如何收场呢?拖延出这点时间说服我不去了吗?还是等陛下那边久候不止,愤而中止呢?昔年八幡山行幸之辱犹在目前,以今上的脾性,他会如何处置呢?一出小小贺宴,牵系着眼前的王权更替,权臣倾轧,背后又有多少故人恩怨纠缠,任意拎出一桩,又会勾连出什么滔天的风浪,经历了这么些颠转荒谬的人事,你会不心怀恐惧吗?何况,若果真有覆水难收的那日,这一回的首罪之人,可就是勾结罪臣,捏造圣谕,构陷朝臣的知家大纳言你了。”
他字字直欲诛心,目光却愈发哀切。这样柔软的哀怜仿佛成为被质问者莫大的慰藉。知家收束泪眼,平静笑笑:“这是臣自己的事情。”
“这分明是我的事情。”雅成沉下目光。
“人总是为了守住一个秘密,制造出千千万万个秘密,裹挟进千千万万个人。最后我们的生命,荣华,所有可爱的人和物,自以为高贵的自我,努力构筑起的王朝,我们能够握在手里的一切,都会因为某一个牵涉这些秘密之人的最无心的动作轰然崩溃,甚至翻然化作最可怖的东西。知家,如你所说,来者没有必要再走一遍前人走过的路,那将亲手种下的因果在自己这一代了结,也是前人必须负起的责任。”他至此眉眼澄净,透过烛火,如观水月清莲,“何况,这实在是一种非常圆满的谢幕。枉我伏枕伤神那么多时日,天意通明邃远,岂凡夫思虑所及。
然后,他小心拭去纱布边沿残余的血迹,心满意足地打量片刻,接着拾起不知几时滑落在侧的外衣,替知家搭在肩头。知家安静注视他做完这一切,轻声道:“这就是陛下的选择?”
雅成复笑道:“怎么就显得如此悲壮了。这说到底不过是万一的可能。良时是秉性单纯的孩子,经你一番巧言蛊惑,大半就转了心思了。你这个叔父,面对子侄这点底气还没有吗。”
他言罢用湿布净过手,站起身来,悠悠走到镜台边,借最后的光线细细端详了一番自身的容仪,中途忽然笑出声来。他一面以手指轻轻勾勒修洁的鬓角,一面语带促狭:“我想好了,如果天意果然反复无常,放我过去了今夜,那先前说的三条路,我都不选。既然决定了到俗尘里纵情走上一遭,就断没有心生怯懦,中途折返的道理。我才不要这么轻易放权与陛下呢。谁说人争什么权势富贵都是为了子嗣,我偏要搏一把一身一代的荣华,不能便宜那个视臣下亲族皆同棋子的年轻天子坐享其成。想想他到时如何啼笑皆非,天下岂有此等乐事。”他笑眼看过身后的故人,“知家,到时两上皇相争,你打算站哪边?”
知家疲惫笑笑:“陛下就别再给我出这种难题了。我现在好累了,这种事情,等歇过一夜,到天明再决断吧。”
雅成点头:“也是,今天实在辛苦你了。且在我这里好好歇息一晚,有什么不便吩咐侍臣们便是。这伤可要好好将养,若是就此落下疾患,不能握笔,可是顶大的憾事。知家,有些事情,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
“陛下指的是?”
“你应该把每个人的故事写下去。所有朱槿开落,青春聚散,白首歌哭的生命,求而不得的,了无憾恨的,欲说还休的人情,那些曝露于风日,沉埋于泉壤,湮灭于青史的故事。用你的心,手和眼睛。这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
知家倾听片刻,认真问:“应该从何处开始写呢?”
雅成故作思忖,道:“十三年前,宽和二年,我夜晚去拜谒五条的女院,恰好撞见你去做什么深院藏莺的荒唐事。就从那一天起笔吧。”
他骤然忆及此事,知家一时作羞愤之色。复听雅成道:“说到这个,那个女子后来怎么样了?可叹知家也不能免俗,一朝身入世网,遂将那点年少春思尽数抹煞了?”
知家黯然,几句陈说往事暗淡因果,却见雅成回过头来,沉下脸色:“此事追究起来十成过错皆在你,可不许怨到季时卿头上。”
他无计辩驳:“我知道了。”
雅成道:“好,那就把那一日算作开篇吧。”
知家困惑:“这是什么缘故?”
雅成眉开眼笑:“因为这样才能从头到尾有我在场啊。少了我这等妙人,这故事还能有什么意思。”
知家一时无话,待对方自己慢慢收了笑谑意态,方郑重点头:“好。”
雅成满意颔首,合上镜台,理过衣冠佩带,转身欲去。然后他听见身后之人又轻轻叫了一声:“陛下。”
他回头,看知家形容肃然,一字一顿道:“陛下,适才臣说,这些年臣悟来的立身之道,是不违逆时势与本心,这话到此处就让陛下掐断了。但此外还有一条。”他眼底不复有雾气流转,显出平明的笃定,“就是亲眼看过的一切人和事,都不要遗忘。”
雅成笑道:“这就很好了。始知昔年一遇,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他静默少顷,又说:“那我就走了。”
知家点头:“好。”
烧至末端的烛火随着他应答的尾音轻轻跳动一刹,绽出细小的金花,旋即归于永恒的寂灭。他倚靠着案几艰难坐直身体,撑起骤然被黑暗侵蚀的视线,没有行人臣俯首的礼数。就维持着静坐平视的姿态,看眼前的人缓步离去。衣裾滑过长廊,佩玉消隐帘幕。融化在联翩飞洒,积盈庭户,不辨前路的今夕茫茫雾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