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新院 ...

  •   季时的死讯传到京中这日,恬子偶然得了闲暇,从中宫府邸出来,准备和知家一道去探望兼经。前来通报的家臣匆匆来去,正在更衣的知家手里握着的襟带一下子散落在地上。他却无再多的惊动,只是摆手让服侍的侍女退下,一个人拾起衣带慢慢穿戴整齐,一动不动低头站着,面色泛青,却没有多余的表请。
      恬子担忧地凑到近前:“大人,不如我们改日再去看望兼经兄长吧。”
      知家抬起头来,笑着摇了摇头:“不是什么大事,这个结果未必就是不幸,我也不是没有思想准备。难得你今日有空,我也想出门走走。”
      二人一并乘车来到左大臣邸。修竹摇曳,水色澄鲜的府邸依旧静谧,却与昔日因主人失势而门庭冷落的寂寥自有微妙的不同。早在动乱平息,主上还驾之初,兼经就递上了继去年秋天之会的第二封辞表,而天皇对这位在动乱漩涡中毅然维护了朝廷风仪的功臣再次予以挽留。由天子致以臣下的言辞从未如此直白,宫中的使者模拟天皇的口吻殷切陈词,待中宫诞下皇子,必早日立为东宫,过几年朕有意退位成为上皇,与左大臣共同辅翼幼主,到时左大臣以天皇外祖父之身,自可担任摄政,朝家重望,家门荣华近在眼前。还望大臣保重贵体,与朕共看圣代久长。此后天皇又数次遣使慰问,下赐医药,甚至一度传出天皇欲亲临探望的流言,由兼经本人惶恐上书推辞,方才作罢。
      然而厚重的天恩并不能抵挡病痛侵蚀的脚步,又或者兼经清醒而倦怠的魂灵终于厌弃了长年俗世荣辱的消磨,急于自这深渊中解脱。刚刚过去的七月初,已经握笔都很费力的兼经不顾君王的挽留,递上第三封辞表,其中写道希望以自身辞去左大臣的官位,换得十七岁的嫡子道衡任官参议,跻身末席的公卿。三轮上表足以彰显左大臣去意坚决,而对子嗣任官的殷切瞩望更表明这去意绝非虚骄。这场君臣相和的戏码原本可以就此完美落幕,然而出乎一众朝臣的预料,天皇再次将辞表退还,反复申明希望来日以对方任摄政的诚意,至于道衡的官位,未来还当仰仗父亲回返朝堂,亲自提携,如今权且晋升作三位,聊示慰藉。
      事态的微妙变化,已经难以靠单纯的君恩深挚来解释。然而天心难测,在只见事情表面的朝臣眼中,随着季时势力的轰然倒塌,终于成为名副其实的公卿之长,在朝中再无敌手的左大臣,在中宫产期渐近的今日,蒙受如此明朗的天心垂顾,未来一旦有自病榻再起之日,则复现摄关家往古之荣光即在眼前。敏于人事的朝臣纷纷登门送上贵重礼品与连篇累牍的慰问之词,沉沦数年的左大臣门前一时车马不绝,即使这样过迟的荣华对兼经本人已成为一种负担。反而是不久前升任内大臣的定清,大抵自谓来日仕途已无悬念,不再有仰仗兄长荫蔽的需求,近来只借口公事繁忙,渐渐来得少了。
      平素交情淡薄的外客,兼经大多交由子侄与家臣应对。只有知家与恬子这样的故人亲眷才会引入内室,省去所有繁文缛节,仅以寝具稍稍支起病弱的身躯,在卧榻上与之会面。恬子轻轻握过兄长消瘦冰凉的手,试图传递给对方寸缕的暖意。她笑道:“兄长大人今日气色甚佳,想来不日就将大好了。”
      她到底不擅长做戏,说完自己先忍不住低头红了眼圈。兼经见状笑笑,别过目光看向一边的知家,轻声感慨:“我这个妹妹为人妇这么多年,心性还是纯洁如稚子,与当年在家时分毫未变,始知中纳言半点不曾亏待。为恬子觅了个好去处,也算我平生难得做过一件正确的事。”
      知家笑道:“大人哪里话,我才是处处受恬子照料的那个。何况我这夫人,可不仅是一味贤淑的闺阁女子,遇到大是大非,俨然是令夫君汗颜的女丈夫。”
      恬子瞪他一眼,兼经只看得有趣,笑过少顷,又向恬子一一询问中宫的近况。这回供中宫待产的府邸用了城南一处摄关家世代相继的宅院,去此竹泉殿并不算近,而兼经已经不能如当初意兴蓬勃地亲自去指挥家臣布置花草,只得趁这少有的机会,在病榻上听他人娓娓道来。
      时近日暮,恬子今晚还要到中宫处供职,不便迁延过久,此刻看兼经眉眼间亦显出疲倦之色,遂寒暄过几句,与知家一道起身告辞。门外庭树间已有凉风,清秋的黄昏总是惹人惆怅。二人刚至廊下,见对面走来一人,是今日登门替兼经诊脉的医师。恬子连忙拉他到一边无人的树阴里,细细过问了一番兄长病状。于是待乘上牛车,狭小的车厢仅剩两人相对,恬子终于忍不住拭起泪来。大约不愿让对方看去,她背过身,用袖子遮住脸小声啜泣。知家只是从后面轻轻拥抱住她,听对方的抽泣声因这个动作愈加分明起来。
      她依偎在夫君的怀抱中哽咽:“兼经兄长先年身子就常常不好,起起伏伏这么些年也过来了,这回就真的一点法子都没有了吗。”她自不可能得到答复,只能兀自含泪低语,整个人都哭得微微颤抖起来,近乎是悲愤控诉的语调,“哪怕再有一年半载,三五个月,看过中宫生产也好啊。自中宫从寺院受难归来,他们父女二人还没见过面呢。太可怜了,大人,这样真的太可怜了,上苍到底还有多少苦难,是要降临给世人承担的?”
      知家无话,只紧紧拥抱怀中低头饮泣的女子,世道多愁,人事有不可为者,这是他仅能护佑的珍宝。牛车在府邸门前徐徐停下,她终于转过头来,任对方轻轻抹去白皙面孔上的清泪,听他柔声道:“快别哭了,你不是晚些还要去见中宫吗,若肿着眼睛去,让中宫看见了可怎么想。赶紧回去好好梳洗一番,在家和孩子们用过晚饭再去吧。”
      恬子点点头,良久方眨眨泪光莹然的眼睛,困惑开口:“大人不一起回去吗?”
      “今晚陛下召我议事,我眼下要进宫一趟。”他扶正恬子的双肩,温和与之对视,直到面前的女子渐渐收敛起哀戚的神色,方扶她下车,一个人坐回薄帘遮掩的黑暗之中,朝着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进入七月,今春动乱的余波渐归平息,以太政大臣之虚职出面收拾残局的雅成也到了起秋风莼鲈之思的时节,朝中风闻其近日将有辞官出家的打算。而历经八幡山一个月幽囚之苦,重返金殿的天皇,言行举止间仿佛已不同于往日置身重重帘幕之后,坐视时局翻覆的柔弱君主,而是逐渐拥有了与故院相似的深沉而坚毅的眼光。上下朝臣虽未宣之于口,却各自默契地感知到一个有别于以往的时代即将到来。
      世运的更迭还不仅于此,昔日受公卿百般忌惮的武士,随着颠覆京洛的硝烟一夕散尽,不仅没有就此销声匿迹,反而呈现出愈发堂堂的气焰来。乱中护驾有功的武士各自得到封赏,而当中一名朝廷方的大将,终于获得上清凉殿觐见的资格。究其来历,还是主犯之一的平时茂一门之内的亲属。在世间利益驱使下同室操戈,从来不仅是皇室公卿的劣习,以节义自命的勇武之士亦不能免俗。而昔日权势极盛期的季时尚且不敢轻易出口的武士上殿之事,时至今日已成为水到渠成的归结。时势变迁之速,令人叹息。
      东宫已遭废黜,看似权柄无虞的君王新的一重烦恼却接踵而来,今日召知家觐见也是为了此事。与自身年岁相仿的近臣在先前的叛乱中,虽不似兼经与雅成受尽世人瞩目,究其根源却拥有丝毫不逊于二者的卓著功勋。天皇亲切唤他近前,君臣之间省去客套的虚词,开门见山道:“中纳言,方今武士之盛今非昔比,唯有复兴先代院政加以制御,并非一二朝臣所能济事。可叹朕身居皇位,多所束缚,不能效父祖之举,眼见此景心下惶惶,不知中纳言可有良策吗?”
      天皇言辞含混,其不足为外人道的胸中隐忧,知家却得以轻易洞察。自从今上的祖父中御门天皇与摄关家不和,锐意新政,今上的父亲京极上皇继其遗志,开设院厅,广纳武士,以上皇之身执掌天下以来,年少的天皇治下主要负责例行仪式的传统朝廷,与上皇治下负责军政等实务的院厅,其职能渐渐走向分离。而与院政相伴而生的武士,重新纳入由天皇与摄关家构成的陈旧体制之中已不可能,之前季时与定清分掌近卫府与检非违使酿就的闹剧即是失败的例证。何况即便撇开武士不谈,年轻的君王内心所渴盼的,自是追慕以治天之君睥睨天下多年的父皇,而非倒退成历史上听凭摄关摆布的孱弱君主。然而中宫能否安然产下皇子尚未可知,即便亲王顺利降生,即刻立为东宫,让位与襁褓之中的婴孩毕竟太过儿戏,至少要再待三五载的光阴。前日干戈的阴影犹在眼前,面对日渐成为遥远记忆的院政,空有形骸的朝堂与锋芒日盛的武士,天皇的焦灼可想而知。
      知家在对方殷切的目光中轻轻颔首,对天子芜杂的心绪做了简练的总结:“陛下急于自日夜不休的繁琐仪式之间抽身,以上皇之身重建院政,亲自统御武士,却苦恨皇嗣长成非一日之期,深恐此间再生变故,是以寝食难安。臣妄加揣度圣意,不知可有错漏?”
      天皇笑着叹息:“中纳言知朕,胜朕自知。”
      知家的神情忽然迫切起来,大抵出自紧张,他甚至忘了对这样至高的褒赏之词报以谦逊。他忽然伏首叩拜一轮,再抬头时目光已似深沉无波的湖水:“陛下,臣有一大胆之言,望陛下恕罪。若是可以找到一个人,在皇子长成之前,权且代替陛下,执掌院厅,行太上天皇之事,不知陛下愿意吗?”
      天皇困惑蹙眉,骤然冷了语气:“你说什么?”
      然而面对这不逊之词的惊怒仅有一瞬,心思纤细的君王忽然领悟到知家言下所指,他布满阴霾的眉宇乍露豁然之色。这是过于大胆,乃至荒诞不经,必然引起朝中轩然大波,注定成为史册上怪诞一笔的计策,却正是当下无比合理的计策。知家不复迟疑,依旧保持着无喜无悲的肃然语调,一字一顿说完:“如果这个人,出身天家,拥有与上皇之位相副的高贵血脉,足掩迂腐朝臣悠悠之口;智略过人而不拘泥先例,开阖决断是其所长,拥有足以承担此重任的才能品性;最后,这个人朝中不结党,身后无子嗣,荣华止于一身一代,绝不会为陛下招致无益的后顾之忧。不知陛下意下如何呢?”
      他一口气说完,抬头与天皇对视,看对方的瞳仁在烛火映照下染上熠熠的兴奋神采。横亘在君臣之间的沉默长得近乎永恒,古来降为人臣者恢复皇籍已是稀有之事,以源姓之身登太上天皇之位则是仅存在于虚构物语里的不经之谈。直到来自天皇的轻微笑意打破沉寂,舒展的眉眼流露出他对这则天方夜谭的浓厚兴致:“中纳言果然是非常之人,这个提议,朕觉得十分有趣。”
      他端肃起神情,轻声又道:“朕明日就想与太政大臣单独谈谈,知家可以替朕去通报吗?此议是极密之事,在朕有所定夺之前,万万不可走漏风声。”
      知家深深颔首:“臣领命。”
      这则旷古无闻的奇妙政事就此奠定雏形,披览于世人的眼前则是不多时日之后的事。知家领命退去,刚刚走至门廊,抬头却见昏暗室内的天皇仿佛依然压抑不住心头的兴奋,一个人对着动摇的烛火喃喃:“有趣,此议实在有趣。这样朕总算不必再受那些功勋卓著的累世公卿摆布了……”
      他声音轻微,如同叹息,却令知家突然怔在原地,不能举步。适才竭力忽略的什么臆测不可抑制地抽根发芽,一并涌上心头的是今日与兼经相见的场景,还有那些对病重的大臣而言过分深挚乃至显出几分凶险用意的君恩。或许最令天皇烦躁不已的课题并不是武士。他再度回到殿中,声调已丧失了适才的镇静,几乎是颤抖着,想要弥补什么自己亲手酿就的滔天过错:“陛下,臣今日去探望过左大臣大人了。”
      天皇犹自沉浸在适才的兴奋里,对着无头无尾的话语送来不明就里的眼神,知家咬牙,艰涩开口:“左大臣……不会有很长时日了。适才之事,能不能至少等到……”
      他却已不能说下去。天皇徐徐转过头来,望向他的目光溢满困惑而残忍的光影。这才是历经磨难,洞察人心,真正长成的君主应该拥有的残酷神情。他的哀求被这样的眼神生生阻断,只能在对方的轻淡话语之中,一点点任心口的冰凉扩大至手脚的末端,直到在这余暑犹存的初秋夜里体味到履霜般的忧惧:“知家中纳言,你以为朕急于做这些,是为了给谁看的?”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