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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璧月 ...

  •   夏日朗夜,硕大的月轮自山际微微探出一线,落在满山草木上,化作点点摇动的霜。深山环抱之间,入夜本就有几分凉意,此时穿行在这样的清冽月色之下,竟恍惚觉得秋风已在襟袖。穿过崎岖山径,雄伟的堂舍渐渐呈现在眼前。再近前些,远看壮丽的寺院原来已经匾额欹斜,金箔剥落,僧舍大半埋没在茂草之下,仅有流萤往来。
      此处是京郊东山的明月院,昔年由三条家的当主,季时与知家的父亲一手营造起的壮美寺院,曾经名盛一时,明月院甚至一度取代家号三条成为家门的代称。然而自从主人辞世,在俗世奔波中自顾不暇的兄弟二人无心佛事,寺院无人料理,十年来荒废殆尽。此时除却一二老僧,早已沦为山精野狐的栖息之所。
      知家借着月光摸索到中央唯一有人息的堂舍,黯淡的香灯远看如淹没月色的萤火。待端坐佛前的笔直背影呈现在眼前,他开口想要打招呼,却不知怎么解释来意,只笑道:“我凭空猜测兄长大人会不会在此处,就过来看一眼,竟然让我猜中了,人说兄弟同心,不为虚言。”
      幸而对方并没有加以责难。季时慢慢转过身来,仿佛并不讶异,他报以微笑:“你这个人,大事无成,却偏偏在这种事上有几分旁人莫及的小聪明。始知天造世人,无论禀赋高下,皆有可用之地。”
      他说着侧身给对方让了个位置,知家不由久违地开心起来。他坐过来,仿佛长舒了一口气:“兄长大人,终于不怨我了。”
      季时垂下眼帘:“我这样的人,如今哪里还有资格去怨别人。”
      他语调间隐有颓唐,知家听得不忍,遂抬起头凝望起台上庄严佛像,轻声感慨:“说起来,我与兄长大人都多少年没到过这个地方了。上回这样一起坐在这里,还是让父亲领着来参拜的时候。我和兄长大人都是俗人,性不近神明三宝,放任这父亲这点心血白白荒废,不知父亲在天之灵,是否会怪罪我们不孝。”
      “是啊,这些年出入朝堂,日夜消磨在案牍与杯酒之间,自谓是何等振兴家门的能臣,却到头来连这点孝心都没尽到。”季时也笑着附和,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寺院风流不继,明月院这个代称,也渐渐没有人用了。你记不记得,那是十一年前了吧,我第一次带你到兼经大人府上拜会,他还称你我为明月院家的贵客,比之为明月入怀。那是父亲过世的翌年,也是我记忆里最后一次听到这个称呼。”
      “我当然记得,那时我紧张的要命,还打翻了兼经大人一只茶碗。”知家不好意思地低头笑起来,又觉得恍惚,“当日自兼经大人府上回来,我为着嫁娶之事和兄长大人争执不休了好几个月,想来还像是昨日的事情,如今却已经万事都不同了。”
      他提起此事,季时忍不住揶揄道:“说到这个,到头来竟是我的谬误。本来想让你同摄关家结亲,来日好有益于家门,有益于兄长我的仕途,却不料你从此让佳人迷了心窍,死心塌地替他们摄关家效命,我几度想要劝都劝不回来。”
      知家觉得委屈,争辩道:“才不是这么回事。分明是兄长大人抛弃于我,我几度亲近而不得,才厚着颜面去仰仗兼经大人的荫蔽。不说别的,当年春日祭一事后我避难宇治,写了多少恳切言辞送与兄长大人你,最后也没等来一封音信,我还为此伤心了好长时间。”
      季时蹙眉,露出困惑的神情:“我没有收到过你的信。春日祭后我第一次听说你的下落,已是在左大臣的府上。”
      知家怔了一下,目光颤抖过几轮,良久终于轻笑着喃喃:“原来是这样啊。”
      一切的复杂因果追溯到最初,竟是如此荒诞残忍的图景。原来今日的伏笔早已深埋,若无其事地将他人殷切盼望的音信付之一炬,不过是那位宇治大臣的故技重施而已。他不知道雅成为何要那样做,或许他素来看不起季时这样的汲汲功名之辈,或许凭借那位大人足以看穿俗世因果的清透眼光,早已洞察三条家这对性情差异巨大的兄弟形同陌路是早晚的事,他不过轻轻推了一把而已。然而无论如何,时至今日已经没有质询的必要。面对命运的狼藉把戏,知家终于也到了会报以倦怠微笑的年纪。他保持着这样宁静的笑容,用依稀带泪的目光重新细细端详起自己的兄长。季时依旧穿着春日军旅中的衣袍,在这样的时节显出不合时宜的厚重。他的衣袖破损,布满尘埃,乌帽子不知去了何处,发髻大半散落下来。唯有那双依然坚毅清澄的眼睛,使这窜身山野的罪人与昔日风华绝代的内大臣的影像重合。知家忽然想起什么,低头解开手里一直攥着的包袱,取出一件整洁衣物来:“这是我从三条邸找来的,我替兄长大人换上吧。”
      他绕到季时身后,轻轻替他整顿过衣带和下摆,又吩咐寺院里仅有的老僧,端来干净的温水。他解开兄长凌乱不堪的发髻,用柔软的布料蘸了水,细细擦拭他散发着泥土和血腥气味的发丝,再用木梳一点点理顺。季时始终一动不动端坐着,良久才轻声开口询问,语调肃穆无波:“朝廷预备怎么处置我?”
      他听见对方沉默少顷,接着给予同样平静的答复,如同兄弟间的闲话家常:“剥夺官位,抄没家产,流放至隐岐岛,终生不得还京。”他顿了顿,想要为自己或者什么人开脱一般,“这是陛下的意思。”
      季时仿佛并不意外,只点了点头,二人再陷入沉默。他接着下了什么决心般,艰难又问:“良时呢?”
      他感到发根轻微的刺痛,似乎是持梳之人的手在剧烈颤抖,他刚待皱眉斥责,只听对方轻轻答道:“良时少将以加害中宫之罪,解去官职,流放出羽。”
      “已经启程了吗?“
      “还没有,预计五日后由检非违使押送启程。”
      “这样啊。”
      季时点头,口吻平淡得仿佛在说不相干的事,唯有飘忽明灭的目光暴露出一丝内心的煎熬。他犹豫了一下,低低道:“出羽是北国,到冬天风雪很大,那孩子怕冷,可以麻烦你替他多置备几件冬衣吗?”
      对方半晌没有答复,季时分辨出黑暗里拼命压抑然而愈发分明的颤抖声息,稍稍嫌弃地蹙眉:“你是在哭吗?有什么好哭的,这么大人了还不长进。”
      知家一边抬手抹泪一边应承下兄长的训诫:“是,我错了。良时的事兄长大人放心,我会尽全力照拂他的。”
      季时笑起来:“我们知家参议如今也有荫蔽他人的本事了,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知家稍显不好意思地低声道:“我还没来得及和兄长大人报喜,我如今即将升迁中纳言了。”
      季时怔忡片刻,连声道:“好,真是好事。我们知家也终于是可以负担家门命运的人了。”
      知家失笑:“我和兄长大人果然都是俗人,此时当着佛祖,还口不离家门官运之事,不要因此再添什么罪业才好。”
      季时满不在乎道:“这是你考虑的事。我都已经这样了,还怕什么罪业呢。”
      古来史册或物语里,那些自荣华顶点一朝跌落下来的人物,回首平生,难免生出些什么人生无常,盛者必衰之类的庸俗感慨。稍微存几分自省之心,或对神佛有几分敬畏的人,必然将今日之末路归结到因果报应上去,趁着尚羁留人世的短暂光阴,声泪俱下地忏悔一番今生罪孽,更有甚者当即出家落发,一心祈求神佛垂怜,免使来生堕入恶道。何况这朗月往来的荒废佛堂,面前佛像香灯,原本是与这样的感慨最为贴合的景致。然而端坐的罪人自与这些无缘,失去了一切的内大臣此时眼中流露的是平静近乎餍足的神色。世代极官至于大纳言的三条一门,三十三岁的年轻当主,却已历任内大臣与左大将的显职,眼见女儿嫁入天家,占尽雨露;他也曾一人承担起惊艳朝野的宴席或朝会,令往日遥不可及的摄关子弟黯然失色;他还亲手握起过京中贵族见之变色的冰冷刀戟,饮过与朝臣的局促坐席间迥异的烈酒和长风。他已没什么遗憾,也没什么畏惧,尤其是兄弟静坐谈笑的此时此刻。这是他的骄慢与轻狂,也是他的矜持和风骨,是带他走向光明又将他推入深渊,然而终究无比珍贵的东西。他们彼此心照不宣。
      二人闲话间,知家已将他一头乌发疏通理顺,握在手中光滑如夜鸦的尾羽。他把梳子放在一旁,又从包袱里拿出一只折叠平整的乌帽子,小心地用双手撑开。季时讶异:“你究竟带了多少东西过来。”
      知家不答,只轻轻替他戴上。他绕到季时面前,重新端详起兄长的样子。形貌狼藉的罪人不知几时重新化身仪容丰美的风雅公卿,搁在这样的深山古寺里,又显出几分有别于金殿玉台之间的清艳之美。此地没有镜子,知家只好用语言把自己的赞叹描述与他听:“兄长大人真是好看。造物当真不公,我与兄长大人分明是一双父母所出,却从小就埋没在兄长大人的风采背后,令人好生怨恨。”
      他笑着又欲垂泪,季时却仿佛领会到什么,他忽然起身,神情前所未有地肃然起来:“知家。”
      知家坐在原地不动,听着兄长因距离骤然拉远而显得飘渺的声音:“真到了最后的时刻,我并不是贪生畏死之人,我从武士手中艰难逃窜到此地,是觉得被部下抓了去邀功,这个结局太难看了。”
      知家猛地抬头,两道清泪再也克制不住地直直落下,一张脸被透过门缝探入的朗月映出莹莹的光彩。他看着季时低头整理襟袖,仿佛在欣赏自身的姿容,同时一字一顿开口:“但是现在,就足够好看了。”
      他话语未落,外面已有嘈杂人声渐次涌来,受朝廷驱使的武官不知几时将这荒芜寺院团团包围,有粗粝的嗓音回荡在堂舍内外:“罪臣藤原季时可在此处?我等奉旨捉拿,宜速归降!”
      知家仰面,哽咽不能成声:“兄长大人,我去向雅成大人说情了,我原本是想救你的,可是我做不到,思来想去,只得出了这等下下之策。我也想过给你找个藏身之地,或者助你亡命天涯,可是两厢对照之下,还是觉得今日这样,才是唯一对得起兄长大人的做法。是我向雅成大人要来的人,比定清大人先一步赶来。我想由我送兄长大人一程,总比交给其他人来的好。兄长大人,我做错了吗?你会怨我吗?”
      季时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起来,知家从未见过他流露这样纯净而丰盈的笑容,不掺杂一丝骄矜,怨怼,讥嘲与矫饰。流银的月光抚过他的眉眼,他的面庞也光润如朗月,美丽得如同错降人世的谪仙,如今行将回到月宫里去。他的语调并无留恋,却充斥着虔诚的感恩:“你做的很好,知家,我向你道谢。”
      他又说:“还有,我适才说,让你与摄关家结亲是我的谬误,那实在是气话。知家,如果朝廷中两股势力注定有一战,我们家门之中,能有一个站到胜者的阵营,我是再庆幸不过的。”
      他不再看对方,径直朝着门前,缓缓迈开脚步。衣裾滑过门廊,闲雅如赴山水之会的名士。知家费力地睁大被茫茫泪雾模糊的双眼,试图注视对方最后的影像。接着他听见深沉而冷峻的声音缓缓响起,全然不似出自泪流满面之人,那是他自己的声音:“钦犯三条内大臣藤原季时在此,传令上下武者,立即擒拿。”
      他说完闭目静坐,听外头的喧嚣浪潮一瞬间翻涌至极致,良久再徐徐消歇无声。随着门板开合,月光在此间明灭,映照在如来的庄严宝相上也似泪水飘零。这一夜,神佛亦为返回月宫的仙人而哀泣。

      嘉宁元年五月三日夜,先前叛乱的首犯,乱后逃亡一个月之久的藤原季时在东山明月院被擒获,经天皇催促,即刻被押往流放地隐岐,甚至不被获准与亲眷进行最后的话别。
      五月八日,良时在家人的泪眼相送之下,登上与父亲方向相反的囚车,北上出羽国。知家前往送行,于路途资用厚加馈赠。翌日,良时过门一年的新妇,十五岁的明子内亲王,追随获罪的母亲,一道削发出家。
      六月京官临时除目,叛乱中有功者尽数获得封赏。参议知家晋升中纳言,大纳言定清填补季时身后的空位,成为新的内大臣。此外因护驾有功获得钱帛封地的武士不计其数。
      七月中宫汐子出宫待产。藤原恬子担任命妇,总揽中宫待产事宜。新中纳言知家、中将道衡亦于内外诸事多有襄助。
      七月初十,一则消息经由千里之外的海路传来,京师震动。两个月前踏上流放之旅的季时,在风浪滔天的隐岐迎来了人生的终焉,享年三十三岁。关于死因众说纷纭,有人说季时以大臣之身遭受流刑,不堪其辱,愤而弃绝饮食,衰弱而死。更多的说法则是,与季时积怨颇深的仇家,或是在谋反中同季时深加勾结,畏惧哪天罪名公开于天下的朝臣,向海岛悄悄送去了行刺的密使。
      千里的距离足以将真相永远阻隔。无论如何,昔日权倾朝野的内大臣就这样在流放地凄惨死去,带给朝堂上下的冲击自不待言。荣华不可久居,盛衰之理即在眼前,人人为之惊愕叹惋。据说有以烧盐为业的岛人,捡拾海藻时偶然拾得季时的遗骨,惶恐不知所措,经过重重关口启奏京师。而天皇甚至懒于为此事征询朝臣的决议,当场命人口头传令,不许携带进京,遂于岛上草草掩埋。
      至此一年过半,秋声初起,风日萧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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