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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灯盏 ...

  •   知家得以重见天日是四月初五的清晨,恰是季时孤身逃窜的翌日。这天清朗日色流淌在无主的三条邸,照亮满庭晶莹含露的朝颜花。日光随着门板开合倾泻而入,刺得他习惯黑暗的双眼一时剧痛。他茫茫然抬眼,看见站在光亮中盈盈含笑的恬子,恍惚间只觉天女降临。他顾不得一边伫立的道衡和侍从,将伊人一把揽入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恬子倚靠在他的肩头,指尖摩挲过他的脊背,但觉消瘦了不少,她忍不住湿了眼眶,又顾忌外人在场,轻轻自他怀中挣脱出来。动作之间目光落在昏暗室内狼藉的坐席和碗筷,到底是垂了泪:“大人受苦了。”
      知家一边抽噎一边摇头:“是我不好,连累你也遭了许多罪。”
      恬子噙着泪花抿嘴一笑:“我可是同中宫在一起,能让人欺负到哪里去,你看如今我不还是比你先放出来,能够堂堂正正地来接大人你。”
      夫妇之间稍显稚拙的对话令周遭人忍不住低头莞尔,知家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恬子自侍从手中接过干净的外衣替他换上,二人在道衡的引领下相携登车而去。刚一步入熟悉的自家庭院,两个孩子已像轻盈燕子一般上下翻飞着扑过来。屈指不到两个月光景,再见一双儿女竟觉比记忆中又长大了不少,知家刚刚收敛的泪水几乎又要陨落。梅枝并不知晓成人的世界里经历了何等翻天覆地的风浪,此时只一脸委屈地依偎过来:“父亲这么久去哪了,是不是不要梅枝了。”
      桂丸亦不懂得个中原委,却已经会端起一副开朗笑颜逗父亲展颜:“桂丸一直谨遵父亲的教诲,这些日子都没有荒废过念书,先生还夸我的文章有长进呢。”
      他一面得意地挺起胸膛自报功勋,一面悄悄向知家身后的道衡使眼色,期望得到对方的附和。道衡会意地微笑颔首:“桂丸公子确实天资夙慧,有此佳儿,参议大人百年家声不坠,可无忧也。”
      几人又稍稍闲话片刻,道衡携侍从告退。知家连日紧绷的心弦骤然放松下来,吃过一碗粥糜,但觉困倦难当,遂和衣在榻上小憩,再睁眼时已是黄昏。儿女各自随乳母离去,此时陪在身边的仅有恬子一人。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知家,日暮的微光将她白皙的脸庞镀上柔美的光彩。知家坐起来,就着她的手喝了一杯水,笑笑:“你看我做什么?”
      “我怕大人哪天又突然就消失不见了,赶紧趁着有机会多看上几眼。”
      那是优雅而深富风情的女子至为委婉的怨恨,知家心下一软,却犹嘴硬道:“我几时成了行踪不定的孟浪之人,惹夫人这样烦忧。”
      恬子幽幽看他一眼:“想当年大人担任春日敕使的时候,不也是突然就消失了一月有余,那时候也是我同道衡一起去迎接的大人。事不过三,大人总也不好意思整天靠夫人和子侄搭救。”
      她言语颇带怨刺,足引人讪笑。知家却似乎被勾起什么思绪,轻声喃喃:“是啊,那时也是你与道衡到宇治迎接的我。”
      恬子仿佛感知到他心下所想,一时敛去玩笑神情,面色微白。知家低下头,一手轻轻揉搓着衣裾,语调转沉:“只是这次,还少了一个人。”
      恬子不语,随着久别重逢的悲喜渐渐沉静,适才一直刻意忽略的残酷而现实的风雨再度扑面而来,那是她与他终究要面对的。自逼仄暗室中走出,眼见昔日宾客云集的三条邸化作无主废墟的一刻,知家于时局的走向就已猜出了大半。中途借由恬子与道衡的只言片语,整场事件荒谬而残忍的全貌渐次在眼前一览无余地展开。他松开指间皱褶的布料,平静抬眼与恬子对视。他的语调同样平静无波,仿佛仅仅是偶然闲话起某个久疏问候的故人:“那位大人,如今也已经进京了是不是?”
      恬子依然没有回应,知家猝然站起身来:“我要去见他一面,我有话想和他说。”
      他的手指忽然被轻轻握住,他回头,对上妻子一双温柔而哀切的眼睛,她的睫毛湿润,令他想起雨后茂林间支撑着一层细露的茸茸青苔。她第一次流露出如此脆弱几近哀求的神色:“大人,你答应我,这一回无论如何不要再去做以身犯险的事了。人事有不可为者,我只希望大人平安而已。”
      知家微微一笑,目光前所未有的清澄通透起来,他轻拍她的手背,以示安心:“你放心,这一回,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入夜时分,雅成命人掌起数盏灯烛,将偌大的厅室照的煌煌明亮,一个人枯坐案前,对着堆叠如山的书简出神。他放浪山水多年,如今忽然染指这些繁琐政务,一时不得要领,心下难免焦躁。廊外忽有脚步声传来,他蹙眉望去,看清来者后稍觉讶异,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是知家参议呀,自去年初雪夜一别,不过数月光景,参议竟也清减了不少,乃至浮世沧桑不饶少年,回看我身似庭前枯树,倏忽已老,竟也在情理之中。”
      “大人说话还是这么不好听。”知家笑笑,径自拾阶而上,走到团团温暖烛光之中。他信手拈起一封案上的文书,稍一过目,不觉失笑,“大人,你风神磊落,翩翩犹胜乌衣少年,可是这朝议总结的文书不是这么写的。大人你有闲情去操心自家容止,不如早日熟稔些公务,省的让我区区一介参议都看出纰漏来。”
      他今日言谈颇有气度,雅成微觉有趣,半倚在几案上挑眉:“那敢问立朝日久熟稔公务的参议大人,不经许可就擅自染指长官文书,这可是礼仪端方的公卿所为?”
      知家不复与他玩笑,只默默注视着那则记录了朝议上功罪论断的文书,眼神转作落寞。他犹豫了一下,终于将那个禁忌的话题道出口来:“内大臣的处置……不得不如此吗。”
      雅成的神情骤然转作冷酷:“这等拥兵谋反的重罪,若是搁在唐土,是要夷灭九族的。念我朝三百年来未施杀生之刑,仅流放海岛,已是恩赦。若知家参议今日来是为了说情,那还是早日回去的好。你要是知道几分季时卿的下落,最好早日知会朝廷,免得给自家招惹几分瓜田李下的嫌疑。”
      知家摇了摇头:“大人猜得不错,我今日就是为了给兄长求情的。”
      他忽视雅成的阴郁神情,以清冽如冰的目光紧紧凝视着对方,直直说了下去:“大人,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如果今日代表众卿主持大局的是左大臣大人,我一个字都不会多嘴。只是现下促使陛下做这个决断的是大人你,若不出面替兄长说这个情,我恐怕一辈子都会愧疚难安。”
      雅成慢慢开口,语调森沉可怖:“你是在说,我没有资格做这个裁决吗?”
      知家毫无畏惧地轻笑:“大人你自己觉得你有吗?”
      他的笑容肆意而清明。距深渊一步之遥的太政大臣,在宇治一个人面对漆黑的佛堂和卧房,捱过了多少来自灵魂深处的痛苦煎熬,又是如何最后做出这足以颠覆世间风雨的决断,将余生送入罪业的泥沼之中,这些自然不为知家所知。然而此刻面对如此通透的笑容,雅成又恍惚觉得他仿佛全部洞悉。这个看似莽撞单纯的年轻公卿天然拥有这样不可思议的禀赋,他早在很多年前便已知晓。雅成却只是报以微含嘲讽的笑意:“事情来龙去脉,参议既然已经知情,就更应该明白,我才是这个世上,最不可能饶过季时卿的人。”
      知家身形颤抖一下,面色黯淡下几分。季时落得今日下场,大半皆是拜此人所赐,如今无论是为了其多方维护的东宫还是雅成自身,将全部罪责归咎于季时一人都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他无力辩驳,却究竟不能就此甘心,再开口时声音已化作喑哑的哽咽:“仿照先例,授以太宰府的次官,放逐西国也不行吗。左右都是远离京城的边鄙之地,对大人都是一样的。像现在这样的处置,太过……太过不体面了。兄长素来是风度凌人,不甘折辱的性情,若知今日下场,恐怕宁可当初死在阵前……”他拼命攥紧袖口,克制着泪意,“我把我这参议的官职归还朝廷,从此做一介无位无官的闲人,可以替兄长换得一个体面吗?”
      “你与我这等连封公文都写不利索的人讲什么朝廷先例,可是选错了人。”雅成嗤笑一声,忽然凝视过他,又道,“不过,说到官职,这参议的职务,你也确实做到头了。”
      见对方微怔,他似乎觉得有趣,又是一笑:“你做这末位的公卿也有不浅的年头了,如今朝廷更迭,你此次又有功勋,正是升迁的时日。朝廷的宣旨还要待些时日,我这边先行恭贺一声,知家中纳言。”
      意外获得升迁之喜的年轻公卿没有露出与之相应的悦色,他几乎是悲愤地仰起头,努力咽下翻涌在胸腔的苦涩泪水。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人根本不可理喻,再多的口舌之争也是徒劳。与绝望的潮水一齐涌上的,是渗在泪雾里显得愈发光彩迷离的烛光,他静静注视着这裹挟周身的光芒,良久忽然轻轻开口,拈起一桩无头无尾的闲话:“大人,你今夜为什么要点这么多灯呢?”
      这次轮到雅成愣了一下,但见知家负手走到门前,遥望着庭中茫茫夜色:“大人,你是在害怕吗。你自命超脱流俗,究竟也是肉骨凡胎,你也是会害怕黑暗的是不是?尤其是今时今日的光景,那些隐没在黑暗中哭泣的魂灵,那些凄惨的怨恨的声音,你也是听得见的是不是?所以你一刻也离不开这些虚假光明的庇护,是也不是?”
      他回过头来,似泣似笑,又似鄙夷又似怜悯,却不知是对自身,对如今不知流亡在哪处陋巷的兄长,还是对眼前置身世间光明顶点的太政大臣:“大人,你是关心山水,关心佛道的人,对这浊世里人的末路看得自然比我等俗人透彻,你这般行事,便不为他人,又把你自己的人生置于何地呢?”
      雅成不惊不怒,静静看了他片刻,忽然随他一并起身走到阶下。他的声音在室内光晕与室外黑暗的交界处弥漫开来,悠悠荡荡,仿佛当真得以觅得道路,出离浮生的苦难之外:“我的事情,不劳你替我操心。如你所说,我一介凡夫,罪孽深重,心下难免惶恐不安。但我此次进京,便是最后一次与这些多愁世事为伴。待协助陛下收拾过动乱残局,度过这点艰难岁月,短则数月,长不过一年半载,我就会永远离开这片土地。我会永远摆脱金殿琼楼,身披葛衣,脚踏草履,化身流浪各地的僧侣,去看陆奥的冰雪,和九州的海日,若是得了机缘,我还要前往大海那边的宋国去,看生活在那片庞大瑰丽的国度里的人们,是否也会有与你我一样的悲喜。我会在每一寸土地,每一个日夜,替每个活着或逝去的故人诵经祈福,祈今生安乐,往生净土,包括季时卿。”
      他语调悠缓,如同诉说一个美轮美奂的幻梦。知家似乎也被这番言辞感染,同他并肩遥望夜色,轻声喃喃:“这样啊。”
      然而这样的共情仅有一瞬,他很快清醒过来,注视雅成的侧颜,目光半似了然,又似更深的困惑:“原来如此,这才是大人想要的吗?”
      “若到那时,今生犹有相见之日,我就带异国的礼物给你。”雅成犹自沉浸在遥远幻梦之中,良久才觉察到身侧之人与氛围不符的冷峻眼光,“怎么了?”
      知家压下眼中的复杂情绪,摇头笑笑:“没什么,下官祝大人得偿所愿。”
      替兄长轻减罪名的希望,于三言两语之间彻底烟消,如飘渺烛火汇入茫茫永夜,知家却已不会为此落泪。他沉默了良久,肃然凝望过对方,再开口时语调已是不辨悲喜的沉着:“那么,下官另有一事相求,请大人务必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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