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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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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政大臣,现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远离世间硝烟的宇治,距离雅成上一次出现在东宫起居的宅院已经过去半月之久,他刚一在廊前露面,立即被半个月来坐立不安的东宫紧紧攥住衣袖,连声逼问,“现在京中是什么形势?内大臣一直都没有来过音信吗?你为何也这么久不肯见我?”
“是呀,内大臣这几日都没有音讯。”雅成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衣袖,和气笑道,“想来是京中战况紧迫,暂时无暇向殿下一一禀报吧。殿下不必忧心,凭内大臣的才干,早晚可以廓清海内,率众臣俯首迎殿下回京。殿下且稍安勿躁,在此处多栖留几日,生活起居可有什么让殿下不满意的?可要臣再多挑几个心细的侍女伺候?”
方今落花时节,满地粉白樱花嵌在青苔芳草之间,织成烂漫无边的锦绣。雅成一袭轻软衣袍,笑容和缓地站在融融光风里,俨然一派山水萧然的魏晋名士气象,望之令人忘俗。然而这样的景致落在东宫眼中,却无异于狰狞鬼魅。他颤抖着低低吼出:“太政大臣欲瞒我到几时?”
不待雅成开口,东宫已上前重重抓住他的双肩,逼迫他与之对视。东宫的双目殷红,盛满了震怒,困惑,惶恐,与一线若有若无的哀求,他的手不住颤抖着,正如他尖锐嘶哑宛若裂帛的声线:“太政大臣,我再不济也是一国之储君,你手下这点下人,稍加恩威,还是差遣得动的。内大臣早已来过信了是不是?是你宁愿私下销毁也不肯交付于我,你根本就不打算安排我回京是不是?!”
他额角青筋暴起,双手力道大得几乎要嵌入到对方的筋肉里去。一生沉沦在寂寞门庭闲看春芳秋月,如今距离至尊之位仅仅一步之遥的年轻东宫,此时卸下了所有矜持。那些夜夜在胸口焚烧令他无一夕安寝的炽热野心,终于原原本本地暴露在春阳之下,以如此狰狞狼藉的姿态,无异于执拗于前生罪业而永远徘徊在无明长夜的凄凉厉鬼。雅成静静凝视过他,风流轻佻的宇治大臣在不笑时原来拥有如此悲哀的目光。他轻轻叫了一声:“殿下。”
他保持着这样哀伤的神色轻轻摇头:“殿下,如今京中是修罗之地。为殿下一身安危之计,还请殿下在宇治多羁留些岁月,臣一定保殿下平安。”
“太政大臣,你让我如何再相信于你?”这过于荒诞的言辞令东宫忍不住冷笑出声,他终于放过雅成,侧身作势离去,背影显出几分悲壮意味,“我自己回京见内大臣。”
他听见身后一声厉喝当空劈下:“殿下留步!”
东宫回头,目光灼烫地紧紧逼视雅成,等待自对方口中得到他所渴盼的转机。然而这寸缕的希望终于被雅成只言片语之间彻底掐灭:“殿下,来不及了。”
他眼见对方炽烈的决心在自己残忍的言辞下一点点崩塌,最终化作青白面孔上同花瓣一道纷飘的泪水:“殿下,已经来不及了。殿下迟迟不现身京中,迁延日久,人心离散,起初依附于内大臣的武士深恐化作叛逆之徒身死名灭,如今已次第向朝廷方归降,陛下自八幡山还驾只在朝夕,殿下如今只身现身京中,无异于径入虎穴,自取覆亡而已。”
他又软下口气,用哄慰的语调:“殿下如今什么都不必担心,只要在此处稍留些时日,待事端平息,臣一定启奏朝廷,力加陈说,罪责俱在内大臣一人,殿下清白无罪……”
东宫忽然打断他:“太政大臣,为什么?”
他适才一直保持低头倾听的姿态,此时自阴影中慢慢抬起眼来:“太政大臣,你为什么这么做?”
雅成一时无话,刚待再叫一声“殿下”,却见东宫陡然暴怒起来:“我何曾亏欠与你,你想要的,我哪样不是百方许诺?源雅成,你究竟为什么这么做?!”
雅成道:“臣是为了殿下。”
这样荒诞几近滑稽的言辞自他口中道来,庄严而掷地有声。他不再给东宫质问的机会:“臣昔与内大臣相约,迎殿下往宇治暂避,待时机成熟后,奉迎殿下还京即位,是料想天皇失德,由贤君取而代之,乃天下所愿,百官必俯首逢迎。而不意如今兵火迭起,乌衣门巷,玉台金殿顷化飞灰,平安京三百年荣华顿作修罗世界。如今的殿下已非万人企盼的明君,乃是陷王城于战火的祸乱之主。便得一时登人君极位,荣华又焉得久长。况以贵重之身亲临战场,一着不慎,则非惟沦丧身命,贻笑青史,后生果报,亦可畏之。殿下,内大臣行事太过,已遭天怒人怨,臣不忍使殿下同赴劫灰,殿下是清明正直之人,不该凭一时之欲,遭人蒙蔽,做这等火中取栗的事。”
“可是若我原样践行与内大臣的约定,我们是可以赢的。”东宫悲愤的眼眸中几乎渗出血来,他摇头:“这不是火中取栗,这是我自己甘愿的。太政大臣,我素来引你为知音,到头来,你却什么都不明白。”
“身为储君却注定与至尊之位无缘,只放任日月虚度,臣虽是愚钝之人,殿下的苦痛,却再无人能如臣这般感同身受。”雅成徐徐开口,他的声音如春水般静谧无波,“所以,臣才势必无法坐视殿下走到万劫不复的一步。”
东宫面色苍白地僵硬看他半晌,忽然冷笑:“太政大臣何必将自己说的这般高风亮节,大臣当初应承了内大臣的邀约,若非抱有几分私欲,世人眼里山水清华的宇治殿又岂会涉足这等泥潭,如今心生怯意,中途折返,到底算不得什么光彩的做法。宇治殿于俗务一无挂心,却偏偏与我这等满腹肮脏贪欲的人往来密切,说到底不过是自怜身世,将我看作几分故怀仁亲王的幻影,而与我本人没什么相干。只是大臣这样行事,亲王泉下有知,也要心寒的。”
雅成怔忡片刻,终于支撑不住表面的镇静,他颓然摇头:“臣犯下重罪,无意开脱。只是臣的父亲,虽半生憔悴沉沦,怨恨于世,却终归是心性良善之人,若说以生灵涂炭换得自家荣华,今日之事换做家父,是断不会这样做的。”
东宫的眼中是彻底的失望:“果然让我说中了,内大臣是自家衔怨今上才行大逆之事,而太政大臣不过是将我看作你想象中抑郁可怜的东宫,居高临下地施舍几分怜悯,一旦发现我是这般利欲熏心之徒,与大臣所想不合,便弃之如敝屣。可你们这一遭游戏,又置我本人于何地。”
雅成眼角终于有了泪迹:“不是这样的,殿下言过了。臣不过是……”
他言犹未竟,东宫忽然怒容顿起,毫无预兆地扑上前来。他用力揪过雅成的衣襟,将他打倒在地。他一边挥拳在对方玉砌般精致的眉眼,一边大声哭号起来,如同受伤的幼兽彷徨在日暮原野之间,向着每一个近前的生物亮出血迹斑斑的齿爪。直到二者的鲜血混合在一起,汇成粘稠的涓涓细流,再被他滚滚落下的清泪所稀释:“太政大臣,我不管你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也不管你把我看作什么,可这是我平生唯一的一次机会,是你给我希望的。你把我比作怀仁亲王,可我不想与他一样,我不要在华美樊笼之间抑郁死去,我宁愿与内大臣一道,成为颠覆这腐朽王朝的乱臣贼子,成则身登极位,睥睨天下,败则委身草野,悬首城墙。这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不是让内大臣祭上神坛的傀儡,也不是皇兄那般任人左右的庸懦君主,我自作自受,是所甘心!你凭什么自以为是地摆布于我?你为什么连我这点自由也要剥夺!”
雅成全无挣扎,仰面在地,任他劈手殴打,这样的疼痛是他应受的,如今只恨太轻,远远不足偿还他的罪孽之万一。东宫却很快收了手,他站起身,冷眼看过风华挺俊的宇治大臣此时委顿在地的凄惨模样:“我要进京,与内大臣共担罪孽。源雅成,我纵不成器,也不至于爱惜身命,在这等时日一个人窜身宇治,仰仗你的庇护。”
他举步欲走,身后一动未动宛如死去的雅成却忽然醒转一般:“殿下!”
东宫并未回头,雅成却拂去面上沾血的落花,挣扎着跪爬上前,用力去抓对方的衣裾,将他一并拽得踉跄跌坐在地。东宫恨恨咬牙:“你放开我!源雅成,此去是死是活,我都不会再与你为伍了。”
雅成无视他怨毒的眼光,忽然伸出双手,将他整个人环抱在怀中。他保持着跪坐的姿态,如同舍身的王子拥抱嚎啕的幼虎,又像沦落幽谷的玉工怀抱着不为世人所知的连城宝玉。他的眼角犹有新鲜的血泪,越过东宫剧烈颤抖的乌帽子望向远方的目光,却消去了所有困惑与恐惧,化作一片肃穆的慈悲。他的语调舒缓而悠长,却字字笃定,不容置疑:“殿下不能走。如今京中风波即将收束,若殿下忽然现身,武士惑于去就,定要引发另一轮干戈。到时陛下与殿下各自出面,亲自拥兵,滔天兵火,又非今日可比。殿下纵不顾自家身命,亦要念及百年王城,万户百姓,如何能任八面铁蹄重加践踏,尽付鲜血劫灰,臣不能坐视殿下酿就更大的罪孽了。”
仿佛是受到如此安定的怀抱感染,受伤的猛兽亦渐渐丧失剧烈挣扎的气力,在衣袖间埋首呜咽起来。雅成顿了顿,下定什么决心般继续道:“至于时至今日,已然酿成的滔天罪孽,臣会与殿下共同承担,臣断不会弃殿下于一人。再过几日,待京中战火消歇,陛下还宫,臣会进京一趟,出面与陛下,与诸位知晓是非的朝臣一起收拾残局。然后,臣就会解去官职,回到宇治,或者周游四方,永远不再回到京城那片浊世里去。臣希望与殿下一道,栖留山水,潜修佛道,弥补臣这半生对朝廷,对苍生,对殿下所犯的深重罪业,以求永世之安乐,来生之净土,与殿下一起出离六道轮回之苦,共同托生于清净莲花之上。在那之前,请殿下在这宇治稍微等候臣一些时日,臣不会让陛下等太久的,好不好?”
他听不到对方的答复,只有无休无止的号哭自怀抱中传来,仿佛要哭尽过往的生命里承载的所有委屈和怨恨,再散入茫茫的春风里去。他依旧一动不动,只有语调转作温柔,念的是东宫年少之时,他陪坐在雅好汉家诗文的储君身边,隔着灯烛细细讲授的章句。那是他们二人都喜爱的流丽文章,晋人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他的声音未随春风流散,而是连绵不绝,回环反复,为听着营造出一个不受人间风霜惊扰的安稳幻梦。最终他自己也陷入到这幻梦中去,甚至没有察觉远处不知几时伫立凝望的宋僧净缘,向着姿态狼藉的君臣深深低头,双手合十,口中念诵着同样柔缓而溢满慈悲的经文,向挣扎在浮世苦海中的众生献上力所能及的抚慰。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嘉宁元年的初夏,随着被幽囚于八幡山一月有余的天皇再次现身宫中,这场将平安京脆弱的繁华表象践踏殆尽的闹剧,终于以无比可疑的方式,彻底落下帷幕——
这场后日被称作嘉宁之乱的动乱波及之广泛,收场之仓促,除却极少讳莫如深的知情者外,几乎所有当事人回想起来,都只觉经历了一场首尾颠倒的荒诞噩梦,直至醒来亦不晓个中因果。无论是亲历了那夜恐怖朝议,此后多日寝食难安的公卿;还是集结在不明所以的君主号令下盲目奔走,莫名其妙的迎来封赏或责罚的武士;甚至是面对深山的萧瑟凉风,与近臣依偎啜泣长达一个月之久的天皇本人。
回头整理全部来龙去脉,自正月承香殿女御藤原繁子产后急死以来,失控的时局就飞快倾塌下去,命运的骤雨将所有人迅速裹挟其中。从大纳言定清与少将良时的夜雨冲突,到执意行幸的天皇与内大臣季时最终决裂;从天皇日夜警戒之下东宫的失踪,到突然出现的越中守平时茂带兵将天皇囚禁;从久疏人事的左大臣兼经手持不知从何而来的天皇手迹现身朝堂,到朝议破裂之后如骤雨般自八方涌上的武士将京洛繁华践踏殆尽。种种事端缠绕错杂到极点,忽然迎来如此豁然干脆的了结。驱遣重兵将京城上下尽在掌握的内大臣季时,俯首以待的新君却自此不见踪影,直到如梦方醒的武士纷纷倒戈而去。四月初三,始终驻守神山的平时茂,在家臣次第归顺朝廷的局面下,终于在减罪免死的条件下向天皇俯首,陷京城于人间地狱的滚滚烟尘遂在一夕之间消散。四月十五,姗姗来迟的东宫音信终于降临人间,然而露面的却非东宫本人,而是看似与这场动乱全无牵涉的太政大臣源雅成。
昔日天皇欲携东宫同往行幸,又于京中加重兵防守,经过别有用心之人的煽动,天皇企图加害东宫的谣言一时流播宫中。惶惶不可终日的东宫遂致信素来交情匪浅的雅成,恳请前往宇治暂避风波。雅成欣然应承,款待东宫,等来的却是内大臣季时借东宫之名在京中拥兵谋反的消息。而太政大臣明辨是非,不顾内大臣反复致信教唆,坚决拒绝交出东宫与之合流,一直静观其变到内大臣自取灭亡,方才进京与天皇携手重整朝政——最终朝臣之间达成一致的,就是这样漏洞百出,然而别无选择的阐释。
经此变故,朝堂零落,当着众人的面堂堂维护了朝廷体面的首功之臣左大臣兼经,如今已是命若朝露的重病之身,在朝局重归安稳之后很快递上了自去年秋天之后的第二封辞表。虽在天子强加挽留下再度留任,却已无心力出面收拾战后的残局。于是辅翼朝廷度过这艰难岁月的重任,自然落在了另一名头号功臣雅成的肩上。昔日放浪山水口不言俗务的宇治殿,亦是东宫御所仅次于季时的座上常客,如今忽然变作身寄朝家厚望的第一能臣,世事变幻之速,亦使人俯仰咨嗟。
至于重整朝纲的第一要紧之事,自然是先前动乱中相关者的功罪论处。冷泉局蓄意勾结内大臣,唆使东宫谋反,今责令退出宫中,剥夺所授位阶,宜早日出家落发。越中守平时茂拥兵犯上,危及主上身命,本当处以极刑,然而念其主动归降,加以天皇亲口许以宽宥之词,仅削去官位,放逐出京,终生不得近京城半步。左近卫少将藤原良时,从父行大逆之事,亲率甲兵,祸及中宫,解官流放出羽国。东宫敦仁亲王,行止放诞无度,衔怨主上,乃成祸乱之始,念其悬崖勒马,且蒙太政大臣百方请愿,今不加流刑,不废皇籍,仅削去储君之位,暂留宇治,闭门反省。
而对于此次动乱真正的始作俑者,雅成的说辞中唯一的主谋,三条内大臣藤原季时的处置,则成为接连数日纷纭不下的朝议主题。最终由圣意亲自裁决,解去官位,抄没家产,流放至穷海极天之外的隐岐岛,终生不得赦免还京。在三百年未有死刑的公卿社会,远流海岛已是极刑,何况内大臣这样的高官,遭受流放者求诸先例不过寥寥数人,且大多授予太宰权帅一类名目上的虚职维持仅存的体面。这等酷烈直白的论罪,足以昭示天皇对这名亲手扶植起的逆臣抱有何等深沉的怨恨,引起世人的瞠目。在风波平息,自家身命已经无虞的今日,亦有拿捏起道德面孔的朝臣,惺惺作态地暗讽天皇此举违背先例,非仁厚之君所为。
然而至为滑稽的是,这一切论争终究不过流于纸上谈兵。部曲流散,大势已去的内大臣季时,借着一二心腹将领的荫蔽,企图逃往京外的庄园寻求庇护。而对世间利害嗅觉敏锐倍于常人的武士岂会真心守护落魄的主人,车马未出数里,他们已心照不宣地约定将季时献与官军,以求封赏。然而这异样的危险气息却先一步为季时所察觉。他略施心机,勉强自武士手中脱逃,如今一个人辗转避难,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