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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断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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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宁元年三月初一,枝头的樱花上下翻飞于狂乱东风的时节,连日来在朝臣与庶民间流传的恐怖预言,终于迎来应验的一日——
内大臣季时与大纳言定清先后以东宫和天皇的名义集结诸国武士,各于京城南北结营,接连数个日夜,不断有操戈带甲者自四面八方趋驰而来。渐次被点燃的战火飞快由远及近蔓延开来,往日如风雅画图的京洛,顷刻化作为烟尘和血腥遮蔽的人间地狱。而随着三月十五日东宫方发起的一场夜袭,原先犹作胶着之势的战况快速走向明朗。当日定清的隐忧终于化作现实,无论天皇一方的朝臣与将领如何百般粉饰,作为旗号的天皇本人早已落入敌手生死未卜,随着这一不争的事实次第大白于天下,原本慕君王之名以求封赏的边鄙武士迅速丧失了战意,或零落奔逃,或汇入敌营。
大势已去的定清最终能够倚仗的,仅有最初在天子授意下留守京城的少数检非违使,日夜不离宫中,誓死守护象征天子身份的剑、镜、玉三种神器。神器所在的重地,外头的武士一时不便攻来,亦无法采用放火等过激之策,是以双方仍在此作最后的僵持。然而胜负不过是时间问题,历经多日战事早已疲惫不堪的大纳言定清,在战火间隙难得的静谧深夜,于部下目光所不及处一个人颓然倚壁坐下,埋首在臂弯间崩溃痛哭。他拼命将泪水掩抑在袍袖之间,不发出一丝声响。仅有一个负责侍奉神镜的女官,不知缘何在这个时分依然流连不去。她含泪为征尘疲敝的大纳言递上一碗汤水,久久坐在他身边,以沾满尘埃而依旧柔软如三月花朵的衣袖覆上他的肩头,如哄慰受伤垂泣的孩童。
置身荒废寺院中的中宫汐子,跪坐在金箔剥落的佛像之前,安静闭目,一心祈求佛祖的慈悲。直到合十的双手为恬子轻轻握过,她才会顺从地让姑母搀扶过已经日显沉重的身子,横卧在粗劣的草席上疲惫不堪地睡去。而恬子始终握着她的手,仿佛仅靠自己掌心的温度,就足以替惊惶不安的女子营造一个静谧甘甜的梦境,不受外头兵戈相击的声音和夜来山精野兽的悲啼惊扰。最终她自己也抵抗不过倦怠,渐渐依偎在草席的边缘,一同沉沉睡去。
那夜朝议归来后便沉沦病榻不能起身的左大臣兼经,在听闻战报之后掩面呜咽起来。他不顾夫人和医者的劝阻,挣扎着伏案起坐,握笔写下几行潦草字迹,交由家臣去捎给什么故人。搁笔的一刻已然气息凌乱几近昏厥的左大臣,等来的却只是原路折返的家臣,俯首在枕边哀泣出声,称如今兵火肆虐,道路阻绝,已经不是能送出什么音信的时候。
这样的日月里,唯一彻底被阻隔在世间消息之外,仅有枯坐在逼仄暗室的知家。这壮美宅院里至为阴暗的角落,是父祖以来弃置不用的书房,一度堆叠了各种年代悠久的杂物,曾经是年幼的知家眼中神秘而趣味无穷的王国。他常常避开父兄和乳母的视线,一个人搬开落满灰尘的箱奁,因拾得一枚古旧玉佩或黯淡水晶而兴奋不已。经过季时的翻新,昔日的杂物早已不存,狭小的空间显出前所未有的空荡。绝对的寂静模糊了时间的流逝,他坐在永无止境的黑暗里,对着面前的粗劣饮食,只消闭上双眼,就可以轻易地回到那些早已失落的无忧时光之中。
同世人的意料相反,在天皇一方陷入暗无天日的绝望之际,等待东宫一方的实际操纵者内大臣季时的,却也不单纯是胜利在望的狂喜。胜负已判的三月二十日,季时拨出少数精锐武士,前往京城往南的通路,将驻留在附近的敌军残党扫荡一清后,终于在翌日亲笔写下书信,邀请在宇治日夜殷切企盼的东宫回京。
随着东宫进京的脚步,定清等人最后的抵抗必将土崩瓦解,而在天皇迄今不见踪影的朝廷,即便是最为刚硬不屈的公卿也终将俯首。道义,家世,体面,这些幻影终会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烟消云散,这恰是人世运作最为无理的道理,他在命运予以的残酷试炼间早已获得最为清醒的认知。对这道理同样拥有敏锐嗅觉的,是日夜沉浸在卓著功勋间狂喜不已的武士。至于这狂喜渐渐平息,为巨大的困惑乃至恐惧所取代,则要等三月走过末尾,初夏的细雨过后可闻子规鸣唱的时节。
最先被迫自这场狂热迷梦中醒转的是季时本人。截至三月二十八日,他已经两度致信宇治,邀请东宫还京,然而两次皆石沉大海。他百思不得其解,如何在反复确认通往宇治的道路上已无敌军踪影的今日,他甚至无法得到一封畅通的音信。
今夜在写就第三封催促的信件,交至亲信手中反复叮咛后,季时从案上取来冰凉的酒水一饮而尽,试图浇灭这异样湿热的暮春天气带给人的焦灼。此时有一名披甲的将领未经通报便掀帐走来,他忙放下酒杯,换上一派和洽神色同来者致意。那将领笑道:“内大臣成就如此功勋,是方今海内第一的英杰人物,自当意气激扬,号令天下,如何却在此地自斟自饮?”
“此言差矣,古往今来,越是成就千秋勋业者,越难免寂寥之时,我如今总算是体味一遭了。”季时顺口同他玩笑,自案上取了只瓷碗递到对方手中,“既然来了,便陪我饮上一盏,近来战况劳苦,权当我略表谢意。”
他抄起酒壶慢慢注入对方捧着的碗中,那将领几曾受过这等殊遇,一时受宠若惊:“内大臣此举,在下惶恐。”
“待东宫即位,封地官职,俱在眼前,汝等何必为了今日区区一杯酒感激。”季时仍与他言笑,二人对饮了几轮,大概见传闻中杀伐决断的内大臣原来是这样和善的人物,几盏酒水灌下,将领亦神情放松,开起不知分寸的玩笑来:“说起来,内大臣方今还应尽快迎东宫进京才是,在下粗鄙之人,不晓得拥立新君须要多少繁文缛节,只是东宫迟迟不至,我们就成了擅自作乱的叛逆之徒了。到时打了胜仗,却不见主君,传到外头,自家性命暂且不提,可是要名节扫地,贻笑千古的。”
季时握着酒杯的手稍稍顿了一下,一股冰寒自指尖蔓延开去,回看对方神情开朗,始知这不过是纯然的笑谈。他报以诙谐之语,目送步履有几分飘飘然的将领尽兴离去,一个人回到深浓的夜色之中。
失去了笑谈的遮掩,他被迫独自面对内心渐次扩大的惶恐。那一线冰寒延伸至四肢百骸,最终清晰凝结作一个无比可怕的猜想,令他在这燥热空气里冷汗沾襟。或许那些信件并不是没有送出,而意欲阻止东宫还京的,除却已然溃败的天皇军队另有其人。这则猜想的印证来的并不遥远,三更夜月上中天,有细碎的脚步匆匆而来。他起初以为又是哪个不请自来的武士,压下心头的不耐烦望去,却见来者是个作旅人打扮的少年。
少年站定,规矩施了一礼,嗓音清清亮亮,却足以使季时心下突地一紧:“见过内大臣。在下是宇治太政大臣的家臣,奉宇治殿的命,传话与内大臣。”
单单派一个家臣前来复命,在此情形下与其说是失礼,更显得异样诡异,然而季时已无暇虑及这些,几乎是颤抖着质问:“太政大臣收到我的书信了吗?东宫预备几时进京?”
“内大臣的信函,我们大人都收到了,已经呈与东宫殿下,内大臣放心。”少年轻快答过,定定看了季时半晌,轻轻吐露出接下来的言辞,看强作镇静的内大臣面孔一瞬间转作煞白扭曲,“东宫殿下得知京中情势未稳,心有顾虑,打算在宇治再静候些时日,待内大臣彻底平息京城动荡,携朝臣的联名书状与陛下的退位诏书,再行进京。”
季时咬牙,厉声叱道:“不可能!我在信上写的清清楚楚,如今我方胜局已定,只待东宫殿下本人出面,总领武士,号令群臣,则大事成矣。若殿下迟迟不至,迁延日久,则岂独我与万千将士功败垂成,身死名灭,殿下大业亦将毁于一旦,此中利害,殿下岂能不知。殿下离京之前,与我早有约定,若朝议不成,走至举兵的一步,则殿下亦当有临阵的觉悟。何况如今胜负已分,岂会有危及殿下身命之事。殿下乃英明决断之人,这不可能是殿下的意思,你可有殿下的手书为证?”
少年使者冷笑:“殿下千金贵体,此行安危与否,自要殿下本人定夺,内大臣休要言语无状。殿下深恐大举未成,先与人落下罪状,是以不留手迹,仅要在下口头捎个话来。内大臣若是不信,继续往宇治送信催促便是,看几时能得到内大臣满意的答复。”
这套说辞过于拙劣,季时暴怒,上前一步紧紧揪住少年使者的衣襟,几乎要把对方拎离地面。仿佛为了掩饰心下的惶恐,他死死逼视着对方低吼出来:“你休要在这里信口雌黄!你可是天皇方面派来动摇我军心的细作?你再敢在我面前搬弄是非一个字,信不信我立时将你斩杀!”
少年皱眉挣扎着,随着他身体的扭动,一封信纸自他袖口滑落在地上。季时目光一紧,当即放开少年,俯身拾起。少年一边呛得连声咳嗽,一边笑起来:“内大臣不是要凭证吗,这就是宇治殿交给你的凭证。”
季时看过一眼,顿觉五雷轰顶。他怔立原地,面若死灰。那信纸皱折,上面的墨迹已经陈旧。至于内容,他不须细读就已经知晓,因为那就是他本人的手迹。不是这几日送去宇治催促的三封书信中任何一封,而是在更早的时候,天皇开始筹划行幸之际,他托良时带去宇治交与雅成的密函,亦是后续一切计划的开始。仿佛是为了报复他的粗鲁举止,少年的笑容愈发尖刻起来:“内大臣,你现在知晓我不是敌军细作了。这是宇治殿特意托我带给你的,宇治殿说,和这封信有关的所有事情都已经结束了,没有用了,内大臣的东西,还是交还给内大臣本人保管最好——”
少年流利的语调接下来又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真切,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心底最为荒谬恐怖的猜疑与现实渐次重合,当这场大梦做至终结,他却全然没有冷水灌顶的清醒,而是陷入令人窒息的更深一层梦境中,无论如何挣扎也无法张口吐出一个音节。世间所有的绝望原来都只呈现作这样平静的外观,他甚至无法出声去怨恨何人。他慢慢松开五指,任揉成一团的信纸跌落尘土,如同他早该有的命运。待眼前的黑暗的迷雾稍稍散去,周遭景物重归清晰,少年不知几时无声离开,仿佛他的出现亦不过是暗夜中一抹幻影,仅存在于神思昏乱之人的想象之中。
然而这究竟是清晰而狰狞的现实,脚边的信纸犹自摇曳出惨白的光彩。世人眼中行将登上权势顶点的内大臣,此时一个人在营帐逼仄的黑暗里慢慢坐到地面,闭上眼睛。他的眼前掠过无数光景,有许多已成定数的往昔,还有那些永不可及的将来。他并非没有想到过失败,如同每一个敢于行非常之事的人该有的觉悟。他想象过无数种可能,如果朝廷再警觉一些,在平时茂进京的途中就予以阻拦。如果天皇再冷静一些,毅然在最后一刻取消行幸。如果东宫稍稍欠缺几分运势,在逃往宇治之前为定清的人手捉拿。如果天下的武士稍稍多几分忠君道义,拜服在天皇、知家与兼经联合编排的一场戏码之下。表面风度激昂的内大臣,在如履薄冰的岁月里,从未有片刻忘记荣光背后如影随形的失败,直到亲眼见到麾下的武士是如何势如破竹将天皇方的军队扫荡一清。然而他也没从未有片刻想象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失败,直到今夜。
命运的荒诞令他忍不住微笑,作为唯一预先知晓这荒谬结局的人,他要拼命用衣袖掩口,才能忍住不声嘶力竭地大笑出声,以免惊扰外面犹自沉溺在狂热幻梦中的武士。他们兴致激扬的声音偶尔刺破夜色透入帘中,此时此刻,无异于来自地狱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