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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王孙 ...

  •   本朝自开辟以来,藤原北家枝叶连绵,辅翼王室,历久不衰。唯有先代的中御门天皇为皇女所出,遂不设摄关,厉行亲政。至于方今上皇,更是在盛年之际早早退位,深居仙洞御所,执掌天下政事。十年过去,海内无事,吉野瑞雪长新,白河樱花不落,即便是权柄日益受到侵蚀的摄关之家,也在院的治世下拥有一方荣华的栖身之所,为王朝的风雅画卷装点新的颜色,而不必叹息家门的沉沦。野老皆言,不料此末法之世,居然重见往古圣代,始信长生不为无益。
      然而,自这光明盛世诞生伊始,便有一重阴翳如影随形,如毒素深深沁入茂盛植物的根茎之内,不见天日,不可拔除,并随着植物的生长渐渐显山露水。方今的治天之君,上皇京极院,曾有一名长兄,讳怀仁,生母身份高贵,为大臣之女,中御门帝年少时册立的中宫,降生之初便被立为东宫。然而随着天皇年岁稍长,对昔日迎娶的大臣之女渐渐起了疏离厌恶之情,加以锐意亲政,日益钟爱于皇女所出的第二皇子敬仁亲王,亦即如今的京极院。后来历经种种前朝与宫闱的纷争,大臣家门凋零,中宫早逝,中御门帝遂与敬仁亲王共议废黜太子之事,最终改立敬仁为东宫,不久践祚。废太子怀仁亲王处处受新帝排挤冷落,不断被削去庄园领地,最后于自邸抑郁而终。中御门帝已于先年薨逝,而京极帝的皇统因怀仁的过世失去了所有威胁,遂于春秋鼎盛之年让位与今上,继续以上皇之身高居这承平治世的顶点。
      先朝一介废太子的琐末之事,原本不足以在这海晏河清的圣代掀起丝毫风浪,合该被永久掩埋荒凉时光与史册的注脚之中。然而自怀仁含怨而死之年,平安京内便天灾迭起,至为严重的一次竟然有天雷降落在紫宸殿侧,将御所焚烧殆尽,至今犹未修缮完全。而因御所荒废,长年寄居公卿府邸的天皇,也自幼玉体欠安,几度病至危笃。据为天皇诵经祈祷的高僧之言,天皇枕侧常有人影显现,诅咒之声不绝。怀仁亲王怨灵的说法就此流传开来,朝中内外,人人震恐。
      不知是为天皇的深切忧虑所致,还是到了挂心净土,追忆此世罪孽的年纪,京极院似乎渐渐对一生凄惨的昔日兄长生了恻隐之心,不仅亲自修建神社供养,还不断为亲王唯一在世的子嗣加官进爵,下赐领地。大约院的诚意有了效果,近几年来天灾渐渐稀少,天皇亦在元服之后日益健康起来,平安京再次回归一派春风荣华的光景。
      而那位怀仁亲王的遗子,亦是今上的从兄,讳雅成,已于早年下降臣籍,赐姓源氏。在院的殷切天恩之下,顺次升迁,年未三十已官至右大臣兼左近卫大将。大约因父亲的遭际,他于政事并不上心,而是在京城之南的宇治修建了壮丽的宅邸,召集了一群文人僧侣,常年在此栖游,鲜少进京。故也被人称作宇治大臣。

      一并拜会过秋阳门院之后,源雅成应邀到藤原兼经的竹泉殿小酌。夏夜澄明,偶有流萤映水。兼经亲自斟了一杯酒递给他,笑问:“右大臣此次进京所为何事?可是听厌了宇治川的日复一日的波浪,怀念起洛中的丝竹歌管?”
      “一味高蹈避世,清高太过,反而落了凡俗。如内大臣这般,出则逍遥台阁,入则与这修竹清泉为伴,如此仕隐两得,始是天下第一等的真风流。我等自愧不如,日后还要多劳内大臣提点才是。”雅成故作无奈地摇头叹息,“何况既然身列朝籍,总有不得不出面应付的时候,不容我一味放浪下去,只好寂寞了宇治的河水,多候我几日了。”
      右大臣的事务可多可少,一年半载不出仕也并非什么新鲜事,然而近卫府大将却有例行的仪式必要亲自主持,不得轻易推与他人。兼经于他微含讽刺的恭维不置可否,只继续笑问:“教右大臣流连不去的,怕不只是河水声吧?我听闻右大臣专门修筑了一处别院,招来洛中洛外的舞女歌人,贵贱僧侣,每日歌吟念佛,不啻此世的净土。听说近日还有一名宋人,是宋国南方某处寺院的高僧,据说得了佛祖启示,辗转来到我朝,眼下正寄居宇治,常与右大臣往来,可有此事?”
      雅成道:“果然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内大臣。确有此事。我朝粟散边土,又逢此佛法沦丧的末世,净土渺远,若果能与异国高僧结缘,也不失为自救的一剂良方。”
      兼经低头慢慢摩挲着冰凉的杯盏,半是认真地感慨:“与右大臣交谈,直令人摒弃俗心。如下官这等沉沦浊世之人,偶尔也不禁羡慕。”
      雅成闻言忽然敛去了所有笑意,神情肃然地注视着兼经,直到对方也缓缓抬眼看他:“内大臣若是愿意,随时可以来我的别庄一游,长住亦可。以内大臣的聪慧,若逢高人提点,顿悟佛法,定远在我之前,来生安乐,可无疑也。”
      兼经目光流露出一线寂寥,少顷却轻轻摇头,语调平静得几近冷酷:“右大臣知道我的,我从来不希求佛法的垂怜。何况下官心性愚浅,应付此世已自顾不暇,如何去谈往生。”
      雅成忽然觉得兴味索然:“是我多事,内大臣乃是玉台金殿之上荣华不可限量之人,前生果报非浅,如何轮得到我这等山水樵夫关照。”
      兼经习惯了他这等言辞,也不辩驳。月色渐满中天,流转在二人杯盘之间。出身天家,却沦落臣籍,因目睹父亲抱恨离世的凄惨境遇而早早起了厌离人世希求净土之念,却因为父亲化身怨灵的不经之谈重新被推上人臣极位,依旧不改出世之心一味盘桓山水的寂寞王孙,与身为摄关家嫡子,一身负荷家族与朝廷重望,投身朝局风浪在这末世力保家声不坠的乌衣公子之间,就这样长久保持着不可思议的友谊。时至今日,纵然位居右大臣的显职,表面风光无两,然而雅成究竟是怎么获得今日的官位,又如何能懈怠公务一味优游,众人自然心知肚明,忌惮者有之,轻蔑者亦有之。算来京中能如此毫无隔阂地纵情闲话之人,竟唯有兼经一人而已。
      然而这长年的情谊并不能抹去二人性情的巨大差异,特别是关系到佛法之事。大约是饮了酒的缘故,雅成此时模模糊糊地回忆起许多往事来。他记得两人年少时常常围绕佛事论争至面红耳赤,较之魏晋士人的清谈亦有过之。当世贵族崇佛本是常事,而雅成尤其热心,重返朝堂后有一半的庄园收入都供去了寺院。与此相对,兼经的厌闻神佛在当世公卿间更显得格格不入。如今二人都已位列大臣,心性老成许多,这些口头争执就渐渐少了。只是现下雅成在薄醉间记起兼经昔日对他说过,自己平生宿命是振兴家门,辅翼朝廷,如此尘心浓重,若仅为了一点死后安乐去求告神佛,反而显得虚伪,必不能称神佛之心。他就觉得,虽然自己常自命山水清高之人,若论心性至清至洁,却终究远逊此人。
      当然,这样的感慨雅成是断不肯说出口的,他只望了望周遭的花木泉石,叹道:“如此良宵,故人相对,醇酒满喉,所欠者唯丝竹耳。内大臣家可有歌者?虽说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在我看来,唯有丝竹与山水相和,方是人间妙境。”
      “我不比右大臣当世风流,没有在邸中豢养歌者的习惯。”适才二人间一瞬浮现的裂痕重归乌有,兼经笑着驳回他的无理要求,想了想又道,“不过右大臣雅兴,若愿意亲操一曲,下官也愿意陪侍。”
      他唤家中舍人取来胡琴与琵琶,将琵琶递给雅成,自己执琴。雅成欣然接过,拨动丝弦的同时慢慢吟诵起一支近世的歌谣:“船头萤火静……”
      兼经接着吟唱下去:“不闻此世愁。”
      琴声与琵琶相和,淙淙流泉为伴。待一曲终了,东方已现微白,雅成放下琵琶,仿佛终于对今夜的相会心满意足:“上次与内大臣合奏,是几时的事了。今夜尽兴,更何可言。不敢耽搁内大臣天明公务,我先告辞了。”
      他起身,轻软的衣料滑过阶下,沾上一点夜来的芬芳露水。兼经送他出门,中途闲话道:“说到唱歌,适才右大臣在五条邸相遇的三条越前守知家,年纪虽少,却是当世一流的歌者,陛下亦常常留他在身边随侍。既然有缘相见,右大臣也可留几分心。世间知音相逢,总是佳话。”
      雅成流露出一丝困惑玩味的神色,似乎想要出言询问什么,末了却只是颔首:“好,我知道了。”
      兼经送至府门,望着他乘车远去,遥遥淹没在淡白的晓光之间。待收回视线,方见自己襟袖间徘徊着一点流萤,在深色的朝衣上投下淡淡光彩,不由回想起适才二人共同吟奏的词曲。在水畔安静燃烧的萤火,果真不知晓世间的忧愁吗。

      当夜知家从五条邸离开时已近黎明,初次尝到清晓别离滋味的少年只觉浑在梦中,天末犹残的月影也似伊人面孔。他直接回到家中,垂下帐子,也不用膳,裹着衣物在榻上躺了半日,直到黄昏时分才起来点上灯烛,摸出笔砚准备写一支恋歌送去。此时忽然有童仆来报,说府上来了宣旨的藏人,要知家亲去会见。
      知家不明所以,摇了摇头,勉强自宿醉般的朦胧心神中清醒过来,急忙整顿了衣饰前去。但见藏人眉眼间填满笑意,深深一拜:“恭贺越前守升迁。”
      知家皱眉,只道自己犹在梦中,待终于分辨出藏人的言辞,看清递到眼前的书简,顿时大为惊异地瞪大眼睛:“近卫少将?!”
      他自然无由知晓昨夜竹泉殿发生了怎样的对谈,更无从料想自己命运的车轮,如何在刚刚从宇治逍遥归来的大臣轻轻拨动下开始轮转。他此时只能反复确认这其中究竟有何纰漏,直到藏人笑出声来:“这是左近卫大将大人亲自向陛下提出的奏表,左大将多年来从未有这般亲自指名要过属下,陛下也是报偿其难得的举贤之心,才能如此迅速地批示任命。越前守——不,左近卫少将大人这是得了贵人赏识,却还不自知呢。”
      “左近卫大将。”知家喃喃自语,几番来回,这如在云端的显贵官职终于与昨夜相会的奇特人影慢慢重合,他却无论如何不能理清其中的因缘,只道是那位举止异于常人的大臣开的一场荒诞玩笑。藏人见他一味愣怔,再度施礼道:“下官尚有公务,先行告退。少将大人明日起便是近卫府的官员,不要忘记早起去拜会长官才是。”
      末尾的一句如一股冰水兜头浇下,教知家彻底从迷离暧昧的离别情绪中醒转过来。他捧着文书伫立到树荫上流转的金色夕阳完全消隐,刚要转身回房,便望见长街尽头兄长乘坐的牛车缓缓驶来。
      傍晚归来的季时听闻此事,震惊更在知家之上。刚获准上殿,出任侍从不足一载,便转为近卫府少将,这即便在摄关家的子弟中亦属异例,何况是三条家的次子。然而一贯热心于家族升迁的季时却并未表现出相应的欢喜,了解缘由后略微皱眉,语气竟带了几分审问意味:“你几时与那位大人走得那么近了?”
      知家无奈:“我也不知道啊。”
      他复述时故意掐头去尾,隐去所有同秋雁相关的片段,只说是前去五条邸履职时与自宇治还京的源雅成偶然相会。季时何等通透之人,岂能不知他含混言辞后别有隐情,此时却也无意拆穿。烛影摇曳,将他眉头微蹙的秀丽面容映出一线难言的隐忧,最终却只摇了摇头:“那位右大臣的来历你也知道,不是什么适合亲近的人物,事已至此,虽不知是福是祸,你去了后言行总要多谨慎些,别无端成了人家的棋子。”
      季时鲜少露出这般严肃而饱含关切的神情,是以知家也难得乖顺地听着兄长教诲,没有刻意顽劣顶嘴。直到对方再次捡起那个话题:“与内大臣家小姐的婚事,也不宜迁延,两家择一吉日,尽量入秋前办妥才是。”
      知家哭笑不得,当下起身:“我今日困倦的厉害,先回房了,兄长大人也早些就寝。”
      不知是白日睡久了的缘故,还是今日桩桩事宜惹人烦忧,知家辗转至更深依旧不得安寝,直到稍稍拨开帐子一角,望见与辞别五条邸时相似的纤薄月色,方才懊悔地想起,自己终究是错过给秋雁送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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