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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婚礼 ...

  •   与知家和季时如临大敌的姿态相反,出乎二人意料,源雅成并未对知家表现出什么特殊的关注。第一日正式会面不过是例行的长官与下属的交接,南殿的樱花早已开谢,溶溶天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流泻在回廊与玉阶上,雅成身着肃整的冠带朝服与他遥遥相对,显露出与那夜荒废宅邸的月光之下截然不同的威仪。微风吹过他的佩带,清越的玉器撞击声也惹人敬慕,仿佛之前的奇妙相逢不过是知家的幻梦一场。然而那毕竟不是梦境,否则无法解释知家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与那些年龄和家世都胜过他的同僚比肩。
      近卫府的公务并不繁忙,眼下并无什么要紧的仪式,且一年间的仪式早已拟定人选,知家这般骤然上任的新人反而清闲,只是不再有机会日随时到天皇的御所唱歌。一日天皇问及知家近况,听过玩笑道:“朕身边这等佳客忽然被右大臣要了去,好生寂寥。右府又不知惜才,可恨珠玉蒙尘,朕如今想再把你要回来,只叹追悔莫及。”
      少年君臣之间的亲昵谈笑,又不知怎地传到当事人耳中,雅成觐见天皇时笑言,原先的左少将忽然离世,原不过想填补空缺,不意竟得陛下佳客,何幸如之。乃知此度京城岁月,不为虚度。
      然而言辞如此,实际上雅成依旧于知家不甚理会,甚至公务都渐渐少亲自吩咐了。这场莫名其妙的升迁带来的冲击随着时日淡去,这天近卫府公务早早结束,尚未到日暮时分,南风拂过庭树,送来一片蝉鸣,知家不知何故莫名惆怅起来,既不愿回家也没有去处,遂在庭树下漫无目的地徘徊。这几日宫中举办太后的寿宴,歌会舞乐不绝,稍有才情的女官皆被选来陪宴。若秋雁不是寄身于那萧瑟的五条邸,而是在宫中某处侍奉,想必这样的时日也会忙碌起来,说不定会有相见的机会。一念及此,知家但觉心头难言的愁怨又浓重了几分,稚弱心智间第一次浮现出人生无常,贵贱殊途等等诸多感慨来。
      知家正自出神,眼前延伸开去的御道上渐渐车马驶出,大约是与太后多少有些缘故的赴宴者正结束了云间仙乐的清赏,各自从宫中退出。心知年长而一心礼佛的女院定不会出现在这等场合,知家还是忍不住延颈张望,期待他的恋人会陪坐在哪一驾装饰肃丽的女车中。仿佛与他的惆怅心境相应合,黄昏时分忽然起了大风,适才的明媚光景霎时被飞卷的浓云吞噬,枝叶坠如急雨,有的拍打在轻柔的车帘上,将之掀开一角露出车中高贵女子不肯轻易示人的姣好容颜,引起侍女的一阵阵低呼。眼见就要下雨,知家赶忙掐断绵长的忧愁思绪,快步向外走去,却未迈出三五步,身边的茂密树冠被疾风袭过,有什么暗影从眼前一闪而过,以比树叶更加沉重的声响坠落在地。知家尚未反应过来,已不自觉顿住脚步,恰好挡在下一驾驶来的牛车面前。
      随着车夫急促制住牛车,伶牙俐齿的侍女清亮亮的嗓音已从半掩的车帘间传出:“是哪里来的无礼之辈,在这里挡人家的路,就不怕惊扰贵人吗。”
      知家原就心情不悦,根本无心致歉,执拗地抿嘴朝来者瞥了一眼,刚要举步离开,就听车里传来细细柔柔的另一个声音:“刚才落在地上的是什么呀?”
      这语调轻细,言辞却颇为直截,全无迂回的敬意,想来是来自车驾的主人。知家顺势回头看去,惊异地发现那不明的坠落物居然是一只鸟,是什么一时叫不出名的雀类,虽然现下羽毛凌乱颤抖着,依然可以看出已有了鲜亮的颜色,大约是刚刚褪去雏鸟绒毛的年纪。这样的生灵无端唤起知家心下一片柔软怜惜,他再度停下脚步,想要近前看得更真切些。适才的侍女显然怒了:“果真是轻薄无礼之辈,还不速速退下吗。”
      大概是自己这样一个人游手好闲地徘徊,被看作了什么无官无位的宫中杂役,知家一时气恼,当下顶撞回去:“我是近卫府的少将三条知家,不是什么轻薄无礼之辈,尊驾却是何人,言语这等尖刻,才是真不怕冲撞了宫中的贵人。”
      那侍女似是被他的言辞夺去了气势,一时无话,知家趁此蹲下身,双手捧起地上瑟瑟发抖的鸟雀,纤细的羽毛滑过掌心,他只觉一颗心都跟着颤抖了一瞬。这时车驾的女主人天真无瑕的声音再度响起:“那是鸟吗?你可以拿来给我看看吗?”
      知家犹自负气,却也不好回绝,只小心翼翼地捧着蜷缩成一团的小鸟递到车旁,车帘从里面被掀起一角,昏暗的光线中女子隐现的面容如幽暗密室间的光洁瓷器,又像千寻海水之下的莹莹宝珠。少女轻轻惊叹一声:“好可爱呀,可以让我也摸一摸吗?”
      身为贵族之女,面对陌生男子,这样的言辞无疑不谙世事得近乎反常,知家此时却并无心探究,只是想赶快了结这一桩挡道公案,赶在下雨前回府上去。然而越过慌忙伸手来接的侍女,大抵是过于迫切的好奇心作祟,那稚嫩声音的主人竟主动欺身上前,用丝帕轻轻接过幼弱的生灵。于是在这样的动作下,原本深埋于幽暗车厢之内的容颜随着帘幕开合,在一瞬之间一览无余。与稚拙的声音和举止相应,那分明还是个孩子,虽然已经披上了公卿贵女的繁复装束,白皙的面孔和淡墨描画的眉眼却纯净得如同一方砚水,尚未沾染人为的色彩。她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别过头躲回车厢之内,又问:“可以把它送给我来养吗?”
      她迄今每一句话都以问句结尾,微微上扬的语调干净得近乎蒙昧,带有奇异的荡涤人心的力量。经由适才的匆匆一瞥,知家心下的恼怒焦躁不知几时消散无踪,未及作答,天地骤然为细密的雨丝笼罩。于是少女再度吩咐侍女将帘子掀开一个缝隙,递出一只遮雨的斗笠来,只是这回小心的避免自己的面容暴露在知家的视线之内。她说:“我是来受邀参加姑姑的寿宴的,眼下正要回家去,这斗笠暂时用不到了。是我耽搁了时间,害你淋雨,你先拿去用吧。”
      知家忙低头接过。公卿社会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使他一瞬间并不能从当朝太后的侄女这一身份唤起直接的联想,直到无意识间暗自沉吟了几轮,顿觉心下一震,猛然抬头的瞬间,只听少女接下来的言辞与心中揣测无缝隙地重合:“你若要还回来,就遣人放到太后那里就行,我还会再来的。就说是藤原恬子的东西,太后宫中的女官都知道我的。”

      知家在蒙蒙细雨下遭遇一场狼藉相逢之际,季时这边正置身宽敞清净的东宫御所之内,在当朝东宫兴味盎然的注视之下,与三两当世才子进行一轮又一轮的文酒往来。素来离群独往的源雅成也难得置身于这样的风雅盛会之间,坐在紧邻季时的上座。风流词客一时连珠并玉,教人挪不开眼。
      雨声转急,夹杂着簌簌落叶撞击在窗纸上,季时缓缓起身,伸手将格窗掀开一角,站在扑面而来的潮湿水气间,闭目轻声道:“听这潇潇暗雨打窗声,不知今日又有几家红粉,残灯照壁,夜雨独眠呢。”
      他引用的是白乐天的诗句,坐客中遂有一人笑道:“今日东宫诗会,何等赏心乐事,中纳言怎么忽然有心替那些闺中红粉闲愁?莫非是香草美人,借风月以言志,实则抱怨自身官位沉沦,备受冷遇,在此向东宫大人一诉愁怨呢?”笑罢又叹,“下官失言,方今朝中青春得意者,除中纳言更有几人,若中纳言尚抱不遇之悲,我等琐末之辈早该退身草野之间,有何颜面跻身这东宫御所之内。”
      源雅成只低头自斟自饮,仿佛周遭的谈笑都与他无关。却是东宫扬眉反驳道:“此言大谬,若说冷遇,那当是此人冷遇了我。自中纳言一去,一年来殿中诵诗之声几绝,唯有我日日企盼他肯往我门前偶一驻马,岂轮得到他来抱怨。”
      季时合上窗子,转身深深施礼,落座取来杯盘和笔砚:“此是臣之过。臣自罚诗一首,罚酒一杯。”
      季时因在同级朝臣中才学秀出,曾蒙受院的青眼,多年担任东宫亮的职务,与东宫有师友之谊,直到一年前升任中纳言才解去此职,如今只在这样偶然的笔墨之会重访东宫御所。东宫敦仁亲王与今上相差不过一岁,与性情温和内敛,喜好和歌与音乐的天皇不同,东宫乃是精力蓬勃的英朗少年,擅长蹴鞠骑射,文化上则偏好音律峻整的汉诗文,据说十岁能诵《诗经》《汉书》。昔年京极院退位不久,权柄未稳,天皇年幼多病,院遂听从阴阳博士和儒生的建议,早早立主上的异母弟敦仁为东宫。如今海内无事,宫廷文化兴隆一日胜过一日,朝臣皆言,主上与东宫文武相济,各负和汉之才,皇室安泰,国家康宁,可无忧矣。
      东宫显然对这位旧臣颇多眷恋,每有自作诗文,都遣人抄写了送去三条邸请季时圈点品评。今日于满座才俊之间,亦对季时表现出格外的敬慕与亲昵。夜色转深,远山终于浮现出一线澄明月色,映照在满庭花草晶莹的雨露之上。今宵宾主尽欢,待雨声渐歇,客人各自起身拜谢告辞,东宫一一含笑相送,直到与季时辞别之际,忽然遣侍从到内室取了几套精美衣料过来,笑道:“季时卿今日所作诗文文采卓异,超出旁流,自当有赏。”
      季时赶忙拜谢,连称惶恐,东宫又道:“季时卿家的女儿如今几岁了?差不多到着袴的年纪了吧。可择一吉日,办得盛大些才是。这些可是专供后妃皇女的衣料,也算我多年承蒙诗文指教的一点心意。”

      庭中渐渐起了凉风,吹动荻花上的露水。秋声转眼即至,阶上隐约出现零落的金叶,而三条邸却全无秋意半分萧瑟之感,日日丝竹歌管,车马络绎不绝,繁盛光景更胜往昔。在东宫的殷切馈赠下举行过季时长女繁子的着袴仪式后,与新郎本人的意愿无关,知家与摄关家嫡女藤原恬子的婚事终于如期而至。年少的新郎新妇以外,这桩婚事的促成者兼经和季时,两家上下众人皆列席其间。特别是兼经和恬子的父亲,已于前年入道隐居嵯峨的前关白殿下,竟也亲自入京替女儿送上一杯贺酒,教当场众人皆惶恐感佩。待入夜之后,殿下在侍臣簇拥之下离去,加以酒席过半,场中氛围适才渐渐轻快起来。
      除却置身花团锦簇中心的新妇恬子本人,另外两抹鲜亮可爱的色彩,来自兼经的长女,七岁的汐子,与半月前刚刚结束了华美着袴仪式的季时长女,时年五岁的繁子。汐子与恬子姑侄之间素来亲密,此时的汐子并不理解公卿世界中婚姻与政治间的微妙缘故,只朦胧的意识到自己大概再不能如往常一样随时依偎到姑姑身边撒娇嬉戏。于是懵懂的童子之心,却在这烈火烹油的繁华氛围之间敏锐地嗅到一丝难言的感伤。隔着遥远座席前的薄纱,她看不清姑姑此时是什么神情,烛光流泻在她莹白面孔上,想必也如水光在细白的瓷器上摇曳。为人威重的祖父已然离席,此时心思松懈下来,不知是不是困倦的缘故,那一线感伤愈发浓郁起来,她从喧嚣宴席上别开目光,心下酸楚得近乎落泪。
      身为上客的兼经并未及时察觉到女儿的异样,直到有细心的年长侍女亲切询问:“汐子小姐是不是累了?要不要先和乳母回去休息?”说着朝旁边三条家的侍女掩口笑道:“旁人都劝汐子小姐不必来,小姐却一味不依,非要来送恬子小姐一程。汐子小姐与恬子小姐平日最是亲厚,此时恐怕在舍不得呢。也是大人娇惯,竟也依了汐子小姐,如今却教贵府上的人见笑了。”
      汐子原就心下别扭,此时让自家侍女以如此轻佻的口吻说中心事,愈加羞恼起来,背过身去,低头抿嘴,一动不动。兼经见状只是面向季时苦笑:“确是我平日骄纵,家中女子一个两个都心性愚浅至此,委实是我这个父兄的罪过。”
      所谓家中女子,一个指的是汐子,另一个指的自然是恬子。此时安安静静坐在帘后如一对精致人偶的少年夫妇,前日在宫中上演的一场狼藉相逢,早就经由好事宫人之口传到了今日一众列席者耳中。事后若非季时制止,知家还真要到太后宫中去做什么归还雨伞的多此一举行径,而摄关家这一边,那天为二人的初遇发挥了关键作用的雏鸟,现在已经在内大臣官邸的豪华鸟笼里褪去绒毛,每日摇晃着丰美的尾羽,悠然观赏出入府邸的当朝公卿显贵。
      季时将目光投向下方座席的自家女儿,虽比汐子还要年幼两岁,繁子却纹丝不乱地静坐在席前,小小的脸上一派庄重神色。季时示意侍女领她到面前来,低头温声道:“汐子姐姐不开心了,你去陪汐子姐姐一起玩好不好?”
      繁子意外的毫无怯色,当下轻快点头,几步走到径自垂头赌气的汐子身边:“父亲前些日子送了我好些礼物,其中有一套我最喜欢的贝壳,内侧用金泥油彩画了源氏物语中的人物场景,好看极了,我们去玩贝合游戏吧。就是把贝壳分为两组,上组向下扣着,下组让侍女依次取出一枚,我们从上组里猜哪个可以合成一对,猜对多的人赢。还可以让侍女给我们讲画面里的故事。”贝合原就是近来在闺阁间新兴起的游戏,她又说的有趣,汐子抬眼看她,终于犹豫着轻轻点头,起身同她一并前去。旁人望见这一对小女儿情态,皆不由莞尔。繁子劝动了汐子,大约心下得意,又雀跃道:“父亲说这是东宫大人赏给我的,教我好生珍重,我还是第一次拿出来和别人一起玩,汐子小姐可不要分心哦,我一定要赢过你。”
      汐子却仿佛全然没有被她勾起好胜之心,只困惑地微微歪头:“我不想和你比试谁猜中的贝壳多,我只想听故事。里面真的画了源氏物语的人物场景吗?”
      二人一面说话一面在众多乳母侍女的带领下离开,少顷兼经向季时笑道:“繁子小姐年齿虽少,却口齿清历,神采过人,果然有中纳言的影子。适才听繁子小姐说,东宫也为着袴仪式备了厚礼,想必也是怀念其中纳言在东宫供职的岁月,从上皇至东宫,皆如此垂青中纳言之才,令人想见在中纳言荫蔽之下,三条家的繁盛定当绵延历代,我家这个妹妹要沾些福气了。”
      他神情和煦,不过是一番公卿之间常见的言辞往来,季时也立即得体地应和回去,大抵是舍弟娶得摄关家贵女是家门至幸,往后还要仰仗内大臣提携云云。只是与东宫相关的话题,只在此蜻蜓点水地闪现了一瞬,不复浮现于接下来的言语之间。
      而遥远座席间一切的人员进退,杯盏往来,童女的天真笑靥与公卿的言语机微,于并排静坐的知家和恬子而言,都不过化作连绵烛火间明明灭灭的虚幻影像,化作属于他者的另一个人世,而与二人所处的现实无关。在这一方只有二人共享的狭窄现实里,知家稍稍侧过目光,去端详自己的年少妻子。烛火所不及的暗淡阴影里,恬子的光洁面容泛着柔和的光亮,她嘴角含着若有似无的恬静笑意,眉眼清澈一如当日车帘开合间的匆匆一瞥,是不沾染俗尘的一方清水,即使是在如今浓重的妆容涂抹之下。她也如他一样,悬隔于喧嚣的繁华光景之外,即使这繁华的名目,恰是因他们而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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