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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初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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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久三年的初雪来的格外早,十月下旬平安京的朱楼玉砌已覆盖上一层薄薄的莹白。而与新雪一道传来的佳讯,是怀胎将近七月的承香殿女御繁子离开宫中,暂时退居自邸,等待生产。女御回家待产自是宫中的大事,内大臣季时早早安排了众多办事细心的侍女,为女御身边之事奔走忙碌,而季时自己亦在宅邸的布置上花费了万般心思,只待迎接爱女归来。雪意初晴的清晨,终于到了繁子辞别宫中的时辰,天皇命身后簇拥着华美车辇的宫人稍待片刻,亲自走到廊下,同女御进行片时的惜别。
繁子身穿数重薄绵的冬日装束,冰凉绸缎般的乌发垂坠在绣花的领间,由侍女扶着站在氤氲雪雾之间,抬起头笑着与天皇话别。今年不过十六岁,却即将为人母的少女,昔日尖俏的面孔稍稍圆润了些,此时双颊染上淡淡红晕,站在莹莹玉雪之间愈发显得光润明艳,如今冬第一枝盛放的红梅。两年以来,她并未受过什么深宫寂寞之苦,虽是嫁与帝王,二人却不过如寻常恩爱夫妇,深夜红烛香枕,四时樱花红叶,从不肯等闲虚度。此时行将阔别数月,二人皆心下不舍,然而深情慰藉之词此前早已说尽,此时当着宫人侍从的面亦不便失了天家仪态,正流连间,繁子瞥见一侧霜雪掩盖的梅树,不由心下一动,低声吟道:“待得梅花初绽日,春莺应唤我归来。”
天皇亦垂下眼帘,沉吟少顷,微笑唱和:“寒梅何日得春色,手把枝条反复看。”
宛转情致寄托在只言片语的歌吟之间,亦足以沁人肺腑。这样的深情只令人觉得了无遗憾,繁子莫名湿了眼眶,忙更深低头,略微施礼,柔声道:“繁子告辞。”
她在侍女搀扶下转身的瞬间忽然起了微风,将她的衣袖吹起一角,送来幽艳的熏香气息,顺着风流淌过天皇的手中。他只觉有什么至美而易碎的东西自他的手心流散开去,如淌落花心的露水或穿透夜雾的流星,试图紧握亦不过是徒劳。他目送繁子在众人的簇拥下上了车辇,缓缓驶离琉璃雪色的宫殿,却没有立刻转身回到室内,而是迎着拂面的凉风慢慢闭上眼睛。待他重新睁眼,适才缠绵难舍的深情已自眼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霜雪一般清澄透彻的光彩。
待迎接繁子回家的种种仪式告一段落,道过种种叮咛慰问之词,安置女儿好生歇息之后,向晚时分,季时与家人和若干亲近同僚举办宴席,作为这一日的收场。虽是私宴,然而如今内大臣的权势风靡朝野,朝臣中苦于结交无缘之辈借机攀附的亦不在少数。季时本就是娴于人事之人,想来对这种情形早有预料,朝中不问亲疏,稍有身份之人皆送去了请帖。而这一行为收到了意外的效果,列席的朝臣之中夹杂了一二令人倍感讶异的面孔。比如直至夜宴将尽而始终一言不发,一面摩挲着手中酒杯一面凝望绰绰灯影,若有所思的大纳言定清。
左大臣形同退隐的今日,定清身为摄关家实质上的代言人,与季时说是朝中的头等政敌亦不为过,而自去年统率武士的纠纷之后,季时便知晓此人绝非凡庸之辈,并非全无忌惮之心。此时面上春风洋溢的内大臣同亲友谈笑之余,亦忍不住时时朝这边投来眼光,兀自饮酒沉吟的大纳言却只似不察。宴席渐至尾声,定清欲随众人起身离去之时,忽见有一人手捧酒杯近前,身着浅碧直衣,神采明秀,在月色和灯影辉映下愈显清俊可爱,却是良时。少年将酒盏递至近前,恭敬开口:“父亲称大纳言是稀客,席间多有怠慢,吩咐下官来献一杯酒,请大纳言留步片刻,父亲亦想与大纳言稍致寒暄。”
定清接过酒杯,却也不饮,只放在一旁,注视着良时笑容转深:“是四位少将啊。久知少将风采卓异,如今近前细看,却又胜于所闻。”
如今春雅成与季时所言,以同明子内亲王结亲为契机,良时获少将一职,又借繁子有孕一事的荫蔽,顺理成章地晋升四位。这一称呼颇为耳熟,出口的瞬间定清仿佛回忆起什么,又笑道:“说起来左大臣家的道衡,去年还是在我主持过曲水宴之后,获封的四位,那时也是叫做四位少将,这才一霎光景,内大臣的公子竟也这般出息了。眼见子侄羽翼渐成,却叹我辈焉得不速老也。”
良时较道衡年少两岁,如今却已与道衡去年的官位齐平,比较两人家世,亦令人感叹内大臣家威势之盛,至于定清本人的子嗣,虽亦与之年辈相若,官位自然远不堪作比。对于出身高贵的大纳言话语中隐含的嘲弄意味,良时不知领会了几分,此时只是谦恭颔首:“大纳言谬赞,下官惶恐。”
言谈间季时已结束了同亲近公卿的话别,朝这边走来。方今荣华鼎盛的内大臣身着日常的衣袍,在雪月交光之间缓缓而至,愈显容貌堂堂,神采逼人,一番酒宴狼藉之下稍显凌乱的襟带,亦别有一副上位者悠然自适的神态。他笑道:“定清大纳言这般方今世上屈指可数的俊才,久恨结交无缘,今日有幸蒙大纳言光临敝宅,欲在此闲话片刻,愿大纳言勿怪。”
良时在父亲示意下识趣退下,定清朝季时端正施了一礼:“内大臣抬举,下官如今的地位,说到底还是拜内大臣所赐。”
季时眉心阴霾了一霎,心知来者非善。定清最初升任大纳言,乃是补了季时身后的空缺,而这摄关家的次子如今在朝堂上大显锋芒,究其原委,还是兼经在同季时的抗衡之下痛感自身力量单薄,才强行提拔这个弟弟出面的。如此说来定清此言倒也不错,只是其中露骨的讽刺令季时亦微觉不适。然而面对才干家世俱属上佳的大纳言,季时本就有心拉拢,若日后定清真能对兼经取而代之,季时亦不愿长久与摄关家对立下去,趁此机会探探对方的态度再好不过。他再度换上一派明朗笑容:“大纳言何必过谦,不过来日女御生产之后,朝中人事如有更迭,我倒确实希望借大纳言一臂之力,盼与大纳言相互扶持,共渡朝堂风波。”
“内大臣高瞻远瞩,如今竟已想到皇子诞生之后的人事更迭了。”定清却全然不领情,面上浮起的笑容亦带了三分轻薄鄙夷之意,“况且听内大臣言语,只把皇嗣绵延看作自家事,仿佛不知中宫犹在。”
自己一番深心被对方凌践至此,季时不由心下愠怒,言辞愈加不留情面起来:“大纳言自负门第,本不无道理,只是大纳言将中宫视作自家事,才属荒唐。大纳言自问,若中宫一朝得幸,左大臣顺势复归,朝中又岂有大纳言出头的余地?公卿之间,总不过重门第高低,长幼之序,姻亲有无,若我这般真心怜大纳言之才者,又有几人。今昔事异,大纳言是聪明人,也当识时务才是。”
兼经尚在世一日,摄关家长者之位的归属问题便微妙至极,眼见道衡日益长成,定清心下并非没有焦躁的时候,只是这般隐秘局面被他人明明白白地当面点破,还是头一次。然而面对云淡风轻之间一语道破玄机的内大臣,定清心下却全无感激之情,反而升起一种异样的忌恨。他冷冷道:“如此看来,今日前来赴宴,却是下官唐突了。下官这便告辞。”他的衣袖滑过桌案,忽发觉适才良时端来的酒盏尚且未动。他举起灯影映照下波光潋滟的酒杯,眉眼带笑地凝视着季时,夸张地高声道:“下官以此杯敬诸位神佛,保佑承香殿女御平安诞下皇子,内大臣家门荣华永续。”
如此口吻的祝颂之词反而带了不吉的意味,季时只冷眼看着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假犹疑地转身离去,方注视着他的背影自齿缝间挤出一声冷笑:“不识抬举。”
同在朦胧初雪之下,也有不受俗务烦忧,真心赏雪的人。这日午后闲暇,知家与恬子和一双儿女拥炉闲坐,又请了道衡过来饮茶,共同消磨细碎的雪后时光。自从秋天同兼经的一番对话以来,知家仿佛真的对道衡多上了几分心,常常主动与之亲近。说起来当年知家避难宇治,还是道衡亲往迎接,并带了当时还怀着梅枝的恬子同往,出于这点恩情,知家亦素来对这年纪轻轻已沉稳有余的少年抱有几分好感。何况近来相处之下,又察觉对方并非一味内敛矜持,熟络之后亦有慧黠的一面,更有意让他时常同桂丸共处,暗自期望教养良好的少年可以给自家的顽劣小儿带来若干正面影响。
而与道衡更快地亲近起来的却恰是桂丸,甚至令旁观的知家为之蹙眉。小孩子见了庭中玲珑雪景,哪里在室内坐的住,早早一个人蹲在篱下鼓捣了半天,团出一个形状模辩的雪块,用冻得通红的小手捧着,直接冲到坐在门槛边的道衡面前,眼睛晶亮,如献宝一般:“道衡哥哥,送给你我堆的兔子。”
坐在里侧的知家皱眉端详,试图辨认出这团形状诡异的东西怎么是个兔子。庭中雪薄,桂丸强行拼凑的雪块不少还带着黑色的泥污,他团得又不紧实,不断有松散的雪片自指缝坠落,在地面落下点点污渍,有的沾染在道衡清净的衣袖上。少年却仿佛并不介意,只笑着接过,与桂丸一言一语地探讨起玩雪的心得,惹得知家大为苦恼,忍不住侧身同含笑注视着眼前场景的恬子窃窃低语:“我原本想让道衡给我们家桂丸做个模范,若反倒把道衡带坏了,到时可怎么向左大臣交差。”
话虽如此,他望向道衡的目光中却不禁带有几分担忧之色。少年在人前往往露出温和端正的笑意,偶一低头时却总有难以名状的惆怅染上眉梢。大抵左大臣家的人清贵之余多有几分清愁气质,兼经本人自不消说,便是知家偶然隔着几帐悄然瞥见过一眼的中宫白皙面孔上的静谧微笑亦是如此,如恬子这般天真明快者毋宁说是异例。摄关家的嫡子是以怎样清醒而倦怠的目光注视着缓慢沉沦的命运,知家自然不难想象,然而搁在道衡这样的年纪究竟惹人心疼。一念及此,他起身上前几步,几乎是把桂丸整个人拎起来丢到恬子怀里:“今日玩闹的够了,让母亲带你去读上几行书,父亲有几句话要同你道衡哥哥说。”
桂丸面露不满,试图顶嘴,而年幼的梅枝虽不知发生了什么,见此场景只觉得有趣,依偎在母亲身边咯咯直笑。桂丸遂张牙舞爪地作势扑上去教训妹妹:“你不许笑!”
恬子忙将两个即将打成一团的小儿女分开,道衡见状究竟忍不住笑出声来。知家颇觉不好意思地开口:“是我管教无方,让道衡中将见笑了……”恬子却显得格外镇静自若,以袖掩口,笑得眉眼弯弯:“说起来我出嫁的时候,道衡也就是如今桂丸这么大吧,那时候也一样顽劣得紧呢。”
知家只欲逃离这般窘迫局面,轻咳一声,做了个手势:“中将这边请,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二人行至廊上,眼见日影渐斜,道衡忙道:“今日叨扰参议大人日久,道衡也该告辞了。”
“不忙,我还想单独同中将说说话。”知家领他到书房,二人闭门坐下,沉默了半晌又问道,“道衡中将可是有什么心事?”
道衡神情困惑了一霎,仿佛面对这般直白的问话不知如何作答。他认真组织语言的严肃表情令知家不禁莞尔,心道终究是个孩子,不由柔软下语气:“不管中将遇到什么艰难之事,我虽不过虚长几岁,谈不上什么才干,却总是愿意为中将出一分力的。”
“谢参议大人关怀照拂之意,下官没有什么难处。”大约为知家的真挚态度所触动,道衡终于愿意袒露心绪一般,轻轻叹息,“只是看局势变异,家门盛衰,未免使人有虚妄之感。每见家父身在病榻,犹为朝事忧心劳神,下官看在眼中,既觉痛心,更觉不解。”他眨眨眼,目光中流露出一线惶惑脆弱之色,“恕下官无礼,依下官所见,参议大人亦是至情至性之人,与寻常汲汲功名的朝臣自是不同,不知参议大人可曾有仕途无益,繁华可厌之感?每逢此际,参议大人又是如何振作起来,继续在这艰难世路上走下去的?”
知家怔了一下,但觉心头震慑,一时无话。道衡的目光清澈如淬冰雪,忧愁之色亦明净不染尘埃。这是唯有至为纯净的少年之人才能发出的疑问,知家自然无由作答,他自己亦没有答案。年不过二十四五,官位止于参议的三条家次子,短短数年以来,亦体察过种种冷暖自知的苦楚,何况如今前路犹似迷雾,他莫名地预感真正的风雨还没有降临,却只能在迷雾间徘徊前进,别无退路,即使深渊近在身边。道衡的言辞让他模糊地想起在无比遥远的往昔,大概有什么人同他倾诉过类似的感慨,此时却并不能在回忆中清晰复现。他只能勉强笑笑,将自己拙劣而支离的感想一一道来:“我虽是心性愚浅之辈,然而人生在世,四时多感,哀乐相迫,何况朝堂本是多愁之地,岂有不心生退意的时候。若说这几年有什么心得,就是莫要困顿于一时一事,人生无定,今日之烦忧,明日未必不是笑谈,将这时事翻覆看作上天编排的物语,把自己想作物语中的人物也是好的。我看前人故事的时候,总是偏好那些悲愁的片段,最好为之泪下,整日低回方觉称心。既然前人之苦翻成后人之趣,反过来看自己的伤心,倒也觉得有几分美感了。这般红尘里忧乐无定的故事,总比那些深山遁世的僧侣之谈来得有趣许多,是也不是?”
他说的动情,道衡却不由低头笑起来:“将自己看作物语中的人物,这果然是只有知家参议才能说出的话。”
知家顿时不好意思起来:“我也就是信口胡言,中将当笑话听便是。”
道衡摇了摇头:“不,下官很喜欢参议大人这番话。”
见少年眉眼间的清愁之色稍稍淡去,知家暗自松了口气,一心想要逗他展颜,不由更加言语无状起来:“譬如说,我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第一等烦忧之事,就是不愿从兄长之命,娶你的恬子姑姑……”
道衡讶异地睁大眼睛,生生咽回想要探听更多细节的失礼之词,知家及时将这一话题打住,重新摆出一副说教面孔:“还有,左大臣为朝为家,皆倾尽心血,绝非投机谋私者可及,旁人暂且不论,道衡中将身为人子,可不许说些不解父亲之心的轻率之词。何况,”他顿了顿,又笑起来,“左大臣大人第一在意的,却正是道衡中将你呀。”
道衡再次微微困惑地皱眉,轻声自语:“父亲真的会上心于我的事吗?”
知家失笑,叹息一声站起身来,推开门放进映照夕阳的清澄雪色:“时辰不早,我送中将回去吧,我也多日不曾去拜会左大臣了,到府上打个招呼也是好的。”
他唤童仆备好牛车,邀道衡同乘。大约一番坦诚言辞已在适才室内说尽,二人道中各自静默。知家的宅邸兼经的竹泉殿相隔并不遥远,少顷便已抵达,二人下车时斜阳犹自金红,在绵延至长街尽头的残雪上映出淡淡光彩。知家刚欲上前,却见前方转出一个身影,显然是自左大臣府上出来。看清对方样貌后知家顿觉心下一紧,一时竟想拉着道衡避到牛车后面,然而对方显然亦注意到了这边,当即含笑走过来:“是知家参议与道衡中将啊,许久不见。”
知家只得颔首施礼,神情中犹有警戒之色:“久不曾拜会太政大臣,宇治殿近来一切可好。”
雅成未理会知家的寒暄之词,细细将二人上下打量一番,先对知家皱眉道:“原来你就喜欢和小孩子待在一起呀,怪不得这般年岁了还总是长不大。”接着又将目光落至道衡身上,笑道:“几日不见,中将愈发风仪不俗,左大臣前生何等善果,乃得如此佳儿,令我这天涯孑然之身,实在羡慕。”
道衡低头:“太政大臣过誉,下官愧不敢当。”雅成却笑着瞥了一眼知家,故意压低音量:“不过中将可不宜同此人亲交太过,知家参议可不是足以成为中将臂膀的人物,莫看他如今风神齐整,中将不知,当年他仓皇逃到我宇治山庄的时候……”
知家既羞且怒,恨不得上去堵住他的嘴。雅成将两名年轻人戏弄一番,终于心满意足一般,侧身避让,向道衡做出致歉的姿态:“中将这是返回自邸,却让我这等闲人横加阻拦,万万不该,中将请便,代我向左大臣问安。”
按说他应当刚同兼经别过,这般言辞颇为费解,然而知家来不及诧异,便见雅成再度悠悠看向自己:“知家参议,你同我过来一趟。”
他不知所谓,下意识地想要回绝,雅成自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羁留日久,京中果然喧嚣无趣,我眼下要返回宇治,知家参议,你来送我一程吧。”
右大臣雅成离京,作为下属的少将知家一路送至京外的草津,遥望月下桂川流水闲话至中夜,屈指已是十年之前的事情。如今知家亦是堂堂公卿之身,不至再有这般乘兴往还之举。二人行至城南,只坐在车中小叙。雅成掀开车帘看外面茫茫雪月,初冬的夜风倾泻而入,知家不由瑟缩一下。他原只打算送道衡一程,日落即返,是以穿的单薄。雅成见状微笑,知家自然知道他又想起了自己避难宇治时那些狼藉情状,蹙眉别过身去,不加理会。雅成叹息:“此别不知相见何日,知家参议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
他这般故作感伤之色颇显荒唐,知家没有兴致同他惺惺作态,沉默了少顷,只微含讽刺地问道:“大人适才是去同左大臣话别?我却风闻两位大臣不似往日亲近,多年交谊一朝化作泡影,人心可叹,却原来都是些无凭无据的谣传吗?”
雅成摇头:“我没有去见他啊,我只是去送个音信而已。毕竟是故人,离京前不知会一声总不体面。”
知家挑眉:“送个信居然要劳动太政大臣亲自前往,我朝公卿几时寒酸至此了?”
雅成哀叹:“是吧,我这等无权无势的闲臣连个家臣都差遣不动,知家参议,如今可对本大臣有了几分垂怜?”
知家自知言语相争向来赢不过此人,遂再度不语。雅成终于敛去玩笑之色,淡淡开口:“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不止你一人,朝中人人都这么想。原本身居右大臣之位十年之久而不理政务一味浪游的源雅成,怎么在解去俗务的今日,反而顿起了入世之心,教人好生费解。”
如此言辞经他本人道来,知家一时将适才的置气之词抛诸脑后,凝视着对方轻轻道:“那大人是愿意给我个解释吗?”
淡白的微光将他的面孔映出苍白冷峻的色彩,年近四十犹玩世不恭的宇治大臣,不笑的容颜显出难言的庄严与伤感,仿佛平日的轻佻情态不过是用来游走于这泥泞浮世的一层面具。然而就是这个人,今春一手促成了明子内亲王与良时的婚事,在原已晦暗难明的局势上又添一层迷雾。而今他即将退往宇治,在京洛风尘所不及的地方悠然观赏这棋局的走向。这般人物岂能不令人退避三舍,而雅成接下来无头无尾的感叹,再度令知家困惑难当,疑心自己听错了:“东宫是个很好的孩子。”
知家一时反应不过来,却并未出言打断,只异样专注地听他说下去:“东宫出生的时候,我还是深居宫室繁华的亲王之子,还没有获赐源姓,也算是看着他长大了一段时间。那个孩子从小就较他人要强,如果受了什么委屈,断不会在人前哭泣,只会暗地里加倍努力,变得比那给他委屈的人更强,这点和生长帘幕之中的今上迥然不同。他比起柔缓的和歌,偏好音节铿锵的汉诗文,此外又沉迷弓马,蹴鞠,甚至结交武士,这些在寻常朝臣眼中并不是什么理想君主该有的行径。那些以忠君复古自任的摄关大臣,他们所希冀的,不过是坐在华美屏风背后,永远温和柔弱,所谓风雅中庸,实则任人左右的君王。你看近代史家口中有上古淳风的贤君,哪个不是如此。可依我看来,这样寂寞刚毅,又不拘常轨的东宫,实在是个很好的孩子,他值得所有他想要的。”
知家的神情自震惊一点点转做了然。如此深切细微的感触并非空穴来风,何况对于一向不接人事的宇治大臣。知家并不知晓雅成的父亲,怀仁亲王是什么样的人,依照世上流传的不经传言,那不过是一生抑郁沉沦,含怨而死乃至化身怨灵,令人避之不谈的不详存在,但或许他也曾有过鲜活昂扬的生命,只是已然被永远抹杀在无情史册中。他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这么看来大人的言行许多都解释的通了。”
面对他意料之外的平静,雅成不由侧目。这个行事常显幼稚莽撞的年轻公卿,却往往对于世人的细微情绪拥有不可思议的理解力,如足以承接一切锋刃的柔软水波。雅成忽而笑道:“不愧是知家参议,与你谈话最是省心,也不枉我当年一番提拔。”
知家露出讶异的神情:“大人你居然也会夸人。”
这一场莫名其妙的话别就这样仓促收场,雅成离开的瞬间却忽然被知家轻轻唤住:“大人。”
雅成笑着转身:“怎么,知家参议这时终于舍不得我了?”
知家摇了摇头:“下官只是想起,大人适才言辞中有一处疏漏,想要提醒大人。”他目光清冽,如银亮月光下的千寻清澈海水,令雅成不禁怔忡一霎,“如大人所言,东宫自非凡俗之器。可是下官也知道,方今的主上,亦别有思虑过人之处,绝非大人口中深居帘幕任人左右的庸弱之主,大人也当仔细甄别才是。”
兼经今日亦低烧不退,让侍从半卷起竹帘,侧卧在榻上看庭中雪色。期间昏沉睡去,直至向晚方觉神志清明,披衣起坐,在侍从服侍下进了些汤水,就见家臣来报,宇治太政大臣适才来过,听闻大人在歇息,在庭中坐了一霎,留下书信就走了。
兼经稍觉讶异,蹙眉询问雅成可说过什么,家臣踌躇了一下,只笑着作答:“太政大臣只说本无要事,不必惊扰大人,望大人好生保重,期盼下次再来同大人长谈。”
家臣自然不好将雅成的言辞原样复述与病中的主人,譬如人心改易,旧交非故,然唯此池苑风致不改昔时,令人眷恋,故今日可不见主人,却不可不来与池水一话别,云云。
兼经却也不至追问,只命家臣点上灯烛后退下,独自抽出信纸,细读之下,不禁低低笑出声来。“雅成谨言,离洛之后,未承动静,恐郁之甚,异于在都之日也……”信纸上点点疏朗墨痕,飘逸处几乎不易辨认。他却不必细看已了然于心,因为这正是大名鼎鼎的书道家藤原佐理的名笔《离洛帖》,雅成不过略改易几字,原样临摹了一封送过来。昔日藤原佐理赴任太宰府之际,擅自离京,未向当时的关白藤原道隆请辞,事后反应过来惶恐不已,特意献上这《离洛帖》谢罪,却因字迹之美无端成为千古名篇。雅成仅仅将执笔者名姓改作自身,又将佐理赴任的长门国改作宇治,乍一看来倒也贴切流畅。面对故人这般轻快不失雅趣的笔墨游戏,兼经苦笑之下,亦只能自案上取过笔砚,在这雪化无声的初冬清夜,于灯前沉吟如何写就一封不输体面的回信。
今夜左大臣邸的灯烛无声摇曳,在静美月色的流转下,仿佛有永恒的光阴驻留在无常积雪之上。至于两个月后,再一次有使者踏入这清静近乎寂寥的宅院,带来的是怎样惊心动魄的消息,又将如何重新牵引世间风波的转动,此时自然尚不为任何人所知。
十二月中旬,始终置身于承香殿女御阴影之下,几乎为世间遗忘在重重华美锦帐背后的中宫,十八岁的藤原汐子有孕的消息突然传来,为这风光盛事连绵不绝的安久三年画上至为光鲜的句点。
女御产期将近,中宫再怀龙裔,天皇的喜悦可想而知。不仅前几年因朝家多故而徒有其表的种种年末仪式得到前所未有的隆重举行,天皇更亲自督促寺社祈愿事宜,下诏大赦。而圣心大约仍觉不足,又召群臣议定之下,于翌年改元嘉宁,并计划于新春前往城南的石清水八幡宫行幸,祈祷皇嗣平安,天下泰平。
至于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又将把几多世人的命运推向新的惊涛骇浪之中,则要待嘉宁元年的春色降临至平安京的大街小巷,方能迎来残酷而清晰的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