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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永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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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宫有孕的消息震动天下,三条家的宅邸自非世外之地,入冬以来一直居家待产的繁子亦不出半日便已知情。繁子刚离开宫中几日,天皇便重新爱幸起多年冷落的中宫来,季时心下亦难免忿怨难平,此时却一心只怕此事惹爱女伤心,消息传来的翌日带了几样精心挑拣的画册和点心,来繁子房中慰问。
繁子斜倚软榻坐着,微圆的小脸被热腾腾的炉火染上两抹绯红,一双水光潋滟的杏眼里藏了几分不安,旁人看去尚且心生怜惜,何况季时。任平时如何伶俐朗练,到底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女,面临人生头一遭的生育大事,随着日期迫近,本就难免惴惴,此时听闻中宫之事,心头酸楚可想而知。然而繁子毕竟不同于寻常柔弱女子,断不肯做哀怨饮泣之状,待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到时事上,强打精神豪爽一笑,反而安慰起父亲来:“嫁与帝王,本就不免与他人共分雨露,女儿早有觉悟。繁子知晓陛下之心,便已无怨。至于汐子姐姐,这些年深宫寂寞,多有心酸之处,这原也是姐姐应得的。”
面临女儿如此故作坚强的言笑,季时一时无话,只抬手替她轻轻理过细汗沾湿的发丝,而一侧的夫人已低头红了眼眶。平日在朝堂内外威仪凛然的内大臣,唯有此际稍稍流露出为人父者的柔软情态。他拿过手边的精致食器,解开上面覆盖的丝缎,递给繁子:“这是产自丹波的点心,你上次说想吃些甜食,我特意嘱咐人挑了些上乘的送来。”
繁子兴味盎然地打开,轻轻拈起一颗蜜饯放入口中,再拈起一颗甘栗,露出享受的表情。她拿过丝帕擦拭嘴角的糖渍,抬眼之间,隔着帘幕缝隙望见外头寒雾迷蒙的岁暮景致,忽然笑起来:“等春天这个庭院开满梅花的时候,我要让侍女摘些花瓣用蜜糖浸渍起来,和糯米一起蒸成花糕,和这个孩子一起吃。”
这过分天真的言辞令旁人愕然一霎,远处的侍女亦不由掩口微笑。适才犹沉浸在伤感中的母亲当即拍了下她的手背,佯怒道:“说什么荒唐话,刚出世的孩子哪里能吃什么花糕。到时候还须让宫中和这府上有经验的乳母谨慎照看着,可不敢交给你这般不知轻重的人。”
繁子皱皱眉,似觉委屈,小声抱怨:“我的孩子当然应该让我来带啊。”
季时微笑着看眼前景象,过了片时起身:“我今日尚有些公务,过几日再过来看你。”
繁子目光微转,轻哼道:“父亲可真是个大忙人,小女想见内大臣一面还不容易。”
季时笑着赔礼:“好,是臣的不是,臣新年杂务缠身,先行告退,改日再来拜会女御大人,望女御大人恕罪。”
他自繁子房中走出,如今已是正月,庭除却犹为阴沉雾霭掩盖,几树梅花沉静伫立,迟迟不见开花的讯息,颇显出几分萧索之态。他暗自感叹,今年的春色,仿佛是太迟了。
两天后的日暮时分,繁子生产的消息传至宫中之时,知家正在清凉殿上陪侍天皇小坐,商议挑选哪几首和歌写在今春仪式用的屏风上。由于较预计的产期略早了几日,这则消息颇有几分意外,天皇倏然自适才吟咏风月的闲情中醒转过来,急忙遣使往三条邸探问。复对知家道:“参议也去看看吧。”
虽与季时隔阂日久,繁子却犹是记忆里明媚可人的侄女,知家本就坐立不安,听天皇如是开口,忙起身告辞,匆匆登车往三条邸而去。
古来稍有权势的公卿,家中身怀皇嗣的女儿临产,往往有好事的朝臣早早前往府上拜访,同主人一并静待这万众瞩目的结果降临。何况当事人正是方今炙手可热的内大臣,门前一时车马填咽,加上奔走的侍医和祈祷的僧侣,原本宽敞的府邸竟显得拥挤不堪。知家赶到的时候天际初有淡月隐现,眼前各色人影匆匆来去,原本安抚人心的漫长诵经声逐渐转为高亢急躁,徒然惹人心绪烦乱。生产似乎并不顺利,嘈杂凌乱的景象一直延续到后半夜,素来沉稳自若的季时亦渐渐难掩焦灼之色,当着宾客的面频繁起坐,反复上前同出入产室的侍女低声交谈。经冬及春多日以来,一直不见晴朗的阴沉天气更是浓云翻卷,适才依稀可见的星月此时一寸微光也无,屋外的灯烛亦为阴风搅至半灭,末了居然落下零星的冻雨来。直到几个在外面延颈以待的低阶朝臣等得心烦,襟袖湿冷之下,彼此小声抱怨起这烦人的天气,深沉内室中始终低垂的厚重帘幕终于掀开一角,首先走出的良时。淹没府邸的嘈杂声响骤然消歇,几乎可闻风前细雨。少年光洁的额角为汗水沾湿,他穿越满堂寂静,走到父亲面前,声线因适才漫长的紧张微微颤抖起来:“恭喜内大臣大人,女御已产下一名皇女。”
周遭的寂静持续一霎,旋即为倍于先前的喧嚣所淹没,有乳母怀抱新生的婴儿自帘中而出。各色宾客纷纷起而道贺,季时一一笑着与之酬答。所生并非男子,内大臣眉梢一闪而过的失望之色想必不曾逃过细心公卿的眼光,只是这种场合下宾主之间只形成极口称善的默契。始终被隔绝在众人外围的知家高悬的一颗心放松下来,几乎忘却同兄长漫长的疏离岁月,穿过宾客走到季时面前,发自内心地眉开眼笑道:“恭喜兄长大人。”
季时亦同他颔首致意,须臾又想起什么,朝一边的良时道:“你速速进宫,报与陛下,莫让陛下久等。”
知家一时兴至,将良时拉至身边,朝季时笑道:“说来我也算是陛下派来的使臣,不如内大臣派我与良时少将一道回宫觐见吧。”
季时微怔一下,含笑点头:“好,那也麻烦知家了。”
他未以官职相称,就这么当着外客的面直呼其名,知家瞬间竟觉难言的感动。他仿佛看见随着这新生命的降临,兄弟之间的隔阂终于迎来涣然冰释的曙光,这小小的婴孩竟拥有轻易拨动他人命运的奇妙力量,不可思议。他向季时匆匆施礼,急忙与良时一道出门,骑马朝皇宫疾驰而去。
然而天不遂人意,大约是今日在多方奔走太过,着了寒气,知家刚一走到外面只觉冷风难当,细密寒雨如利箭刺得他剧烈头痛起来。如此时分突然生病岂非太过煞风景,知家一面心底暗骂自己没出息,一面强撑着上了马。可恨此刻偏偏需要策马疾驰,知家平日本就疏于骑射,一时觉得天旋地转,未出多远便伏在马背上干呕起来。良时亦随他停下,面露担忧之色:“知家叔父身体不舒服吗,还是先回去歇息吧,良时独自入宫觐见便是。”
面对年少侄子的关切目光,知家倍觉不好意思,本欲拒绝,却只觉身上冷的厉害,料想是发起烧来,总不便因为自己耽搁了此等要事,遂苦笑道:“那就拜托良时少将了,我后日再去向陛下和兄长大人赔罪。”
良时犹不放心:“叔父一个人回去没问题吗?”
知家连忙道:“我只是骑不动快马,就这么放松缰绳慢慢回去,你快些走吧,再耽搁下去我罪过可就大了。”
良时迟疑着点头,终于独自朝皇宫疾驰而去。知家勉强支撑到家门,在恬子和侍从的照拂下喝过一碗热汤,更衣躺下,合眼沉沉睡去。从三条邸出来时的濛濛细雨至凌晨忽然转急,穿过枯涩的枝条,扑打在窗纸上。骤雨浇灌在泼墨的夜色之间,原本就足以掩去世上诸多动息,何况是对于知家这样被高烧封锁在茫茫梦境中的人。他醒转时已是翌日的中午,天色早已转晴,庭中犹缀满了夜雨遗留的清露,在日光照射下颗颗玲珑剔透。知家慢慢坐起,伸手试探额角,但觉犹有余温,而躯体却已不似昨日沉滞。他取过叠在一边的衣物披在身上,站起来走到外室,但觉周遭寂静异常,使人疑心犹未从梦境中醒转。说来这一梦是如此漫长,不过一夜,却莫名给人恍如隔世之感。
他步履虚浮地走了片刻,终于看见恬子坐在阶前的背影,只有她一个人,平时寸步不离的两个小东西此时大概难得地乖巧下来,跟着乳母念书或者讲故事。知家笑着叹息:“我怎么说也是有妻儿的人,怎么落得这般可怜,病榻前连个侍问的人都没有。敢问在下近来可有何事触怒了夫人,让夫人这般冷淡。”
恬子听见他的声音慌忙转身,回头的瞬间抬手擦拭了一下眼角,知家才意识到她是在哭,顿时心下一紧,强笑道:“……我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吗?”
这番笑谈却仅止于此。恬子眼眶湿红,衬着一张白净面孔愈发可怜。她的神情空茫而哀恸,张口叫了一声“大人”,就又有清亮泪珠顺着下颏滚落。而知家终于自她口中知晓过去长的近乎永恒的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抓着衣襟的手一松,披在肩头的衣物滑落下来。他怔立在日光与阴影的分界线上,眼前无限明朗天光,残忍更胜昏沉永夜。
嘉宁元年正月十三夜,承香殿女御繁子于三条邸产下一名女婴,天子为之感泣。然而繁子在诞下这名后日被称作萱子内亲王的皇女过后,后产却迟迟不下。在生下皇女之前已经历经数个时辰煎熬,气力耗尽的少女,终于在连宵骤雨止歇,照彻连日阴云的十四日第一缕晨曦降临人间之时,在四面僧侣的诵经声与父母的泪眼之下,安静停止了呼吸。屈指算来,犹未满十七岁。
迟到的知情者知家抵达三条邸的时候周遭一片寂静,宾客,医师,僧侣皆已散去,光明而空旷的府邸与昨夜喧嚣的黑暗宛如两个世界。他在刚刚能看见室内光景的位置停下脚步,于廊柱后无声伫立。季时侧身对着庭园,独自坐在地上,身边躺着安静睡去的繁子。产室的寝台与帘帐是一色的纯白,繁子身上的衣裳也是纯白,那是用以迎接新生命的无瑕之色,在昏暗的室内兀自泛着圣洁的光华,如今已翻然换作前往黄泉的装束,或许生与死本就是同样清净无垢的旅途。知家的角度并不能窥见少女的容颜,但想来定是一样温润静谧的纯白色彩。季时面颊上的泪水已经干涸,他低着头,安静凝望着繁子的睡颜。这样的景致太过宁静,若不细看,或许会误以为是父女之间在闲暇午后的轻声细语。唯有平日神采朗映的内大臣一夕之间顿作憔悴的容色,略微透露出悲切的讯息。
知家捂住嘴压抑着不哭出声来,过了良久,终于试探着近前,用在泪水中浸泡得变形的声线轻轻唤了一声:“兄长大人。”
季时一动未动,仿佛眼中除却爱女的睡颜再无他物,知家近前一步,繁子白玉一般宛若生时的容颜终于一览无余地呈现在眼前。他再次轻轻叫了季时一声,季时依然没有抬头,仿佛全然不在意来者是谁,只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你不要吵嚷,繁子累了,让她好好睡一下。”
知家拼命咽回的泪水因这一句话再度滚滚淌落,他在季时身边坐下,想要去拉他的手:“请兄长大人节哀。”
季时却只是把他的手甩开,视线依然不曾片刻离开繁子的面孔,只状似不悦地皱眉:“说了叫你不要吵。”
这副姿态令知家怜惜至满心作痛,他就这么过迟地怜惜起一度水火不容的兄长来。他沉默少顷,又向季时身侧挪移了一寸,几乎是依偎在对方身边:“兄长大人,那我不说话,我在这里陪着你,从今往后兄长大人难过的时候,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这是长久疏离于家门之人发自肺腑的忏悔,却不知缘何刺激到了季时,他终于自繁子面上抽离目光,缓缓注视过身旁哭的比他还凶的不速之客。与季时正面相对的一霎知家不由愕然,季时煞白的面孔之上,适才的柔软神情荡然无存,不仅没有分毫对眼前人的眷恋温情,连世间父母此际最为寻常的哀戚之情亦消失不见,布满血丝的眼睛中浮现的毋宁说是清晰的恨意。仿佛察觉到知家的畏缩之色,季时的目光愈加怨毒起来,他忽然嘴角微弯,嘲讽一笑:“陪在我身边?你以为你是何人?”
知家惶惑之下,只道他犹记恨往昔兄弟离心之事,刚待张口辩白,却见季时倏然站起来,朝门口退开几步,居高临下地冷冷凝视着他:“你来做什么?是左大臣让你来的?你是打算来这里看场笑话,好回去上报你的主人,再叫上几个好事的朝臣,一起作消闲的谈资?”
他一字一句如利箭直戳肺腑,知家几乎不能起身,只向前膝行两步,为缩短与季时的距离做了最后的尝试,仰头痛哭道:“兄长大人,先前是我错了,是我背离家门,是我叛逆无度,不能早日和兄长大人同甘共苦。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家门,我以后不会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以后一直陪在兄长大人身边,你伤心的时候我就陪你一起难过,兄长大人,你原谅我好不好。”
季时却骤然暴怒起来:“事到如今你还在我面前做戏!”
他低头一把拽过知家的衣襟,转身将他整个人拖曳到廊前。他的力气如此之大,知家被未愈的风寒与攒心的悲怆包裹的虚弱身体根本无力招架,未及反应已被他推搡地从廊下几级台阶滚落下去,重重跌在庭中,粗粝沙土间探出的新春草芽是他触觉所及唯一柔软的事物。轰鸣作响的耳畔同时传来的是季时的悲愤喝问:“昨晚同良时一道离开的不是你吗,路上的事你敢说你不知情?!”
知家全然不晓得他话中含义,方才勉强抬起头来,为泪水,沙砾与血迹所模糊的视线里,却见季时的容颜渐次逼近,素来风华自若的内大臣,此时铁青的面孔上布满的是令人胆寒的狠戾神色,他咬牙道出的话语也恰似某种诅咒:“我不会放过你们的。兼经,定清,中宫,还有你,知家。你们慢慢看好,我一个都不会放过的。“
在那场足以掩去人间一切动息的夜雨中,原来还有另一桩荒诞的悲剧悄然上演,而知家的知情同样来得太迟。昨晚知家突发不适,临时折返之后,良时独自前往宫中觐见,将皇女诞生的消息报与彻夜焦心等待的天皇。所生虽非皇子,令人喜悦之间难掩惋惜之色,然而天皇对于素来爱重的女御之事本就上心,此夜兴奋之至,如何能够安寝,恰逢夜雨转急,归途不易,遂留良时在殿中夜坐,将生产的情状一一详细过问。直到黎明时分使者匆匆而至,带来的是繁子于凌晨急死的消息,这宁静的光阴方顷刻分崩离析。良时五内俱焚,不顾暗风急雨,当即赶回家中。而一心想见姐姐最后一面的少年,咫尺道路亦觉远在天涯,遂抄了与入宫觐见有别的近路,只顾策马疾驰,全然忘却了这条道路最为阒寂无人的一段,所正面的正是大纳言定清的府邸。
京城贵族之间早有不成文的规定,下层官员经过上层官员的府邸门前,必要下车下马,缓行而过,以示尊卑。只是此际良时哪里有心思虑及这些,何况虽已黎明,瓢泼大雨之下,天色犹暗似三更,按理说岂会有人在室外监视。然而因女御生产之事彻夜难眠的远远不止于直接相关之人,大纳言定清的府邸之内亦灯火动摇,彰显出主人生怕错过世间任何风吹草动的焦躁。无人知晓素来消息灵通的大纳言,是否那个时刻已然获悉了女御离世的讯息,亦无人能够甄别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究竟有几分来自与内大臣关系日益险峻的府邸主人授意。最终传达到世人耳中的,就是少将兼筑前守良时依仗其父内大臣的权势,骄慢不辨礼法,在大纳言定清门前失礼,被碰巧出入门前的家臣当场拦下,不由分说拖下马来,横加折辱,最后带着一身泥水和伤痕仓皇逃回家去。至于久已愤懑于内大臣一家嚣张气焰的大纳言,整个过程全未露面,事后只称当时睡去,一概不知。
良时虽不过受了些皮外伤,此事对于刚刚经受丧女之痛的内大臣而言是何等酷烈的侮辱,自不待言。知家想不到平日为人尚算端方的定清会如此行事,而他更无法想象的是,季时竟会将他视作定清的同党,断定他在背后推波助澜。他颓唐开口,想要解释,却惶恐地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解释。这场看似偶然的荒唐事件,终将掀起滔天的风浪,波及范围之广令始作俑者亦始料未及。而这些影响中最为微不足道的,就是三条家兄弟间刚刚闪现的和解曙光,终将永远湮灭在这个冰冷春日的晦暗风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