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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秋萤 ...

  •   安久三年的六月,蝉鸣正噪的夏末黄昏,明子与良时的婚礼在三条邸如期举行。自两个月前繁子有孕以来,不仅内大臣一家迎来前所未有的鼎盛荣华,素来备受冷遇的冷泉局母女,如今也凭借同繁子的一点往日因缘,获得了天子喜悦之余的一份宽厚谅解。一度以养母身份对繁子加以荫蔽的冷泉局,如今反要仰仗养女的恩泽,世事浮沉之速,亦令人嗟叹。在贺宴的现场,有使者送来天皇亲手写就的歌文,祝贺内亲王同筑前守比翼白头,愿内大臣一家辅翼王室,共享永世福泽。天恩深厚,举座为之感泣。季时亲自手持几重金纱锦缎,搭在使者的肩头,以示酬劳。
      至于这桩亲事最初由何人出自何种目的发起,已经被世人有意无意地遗忘,甚至包括当事人自身。在繁子身怀龙裔入主承香殿的此刻,正月东宫御所之内的隐秘谈话将永久被深埋在泥土之下,不见天日。呈现在世人眼前的,不过是内大臣家已与天家结成数重姻亲,同王室的关系日益牢不可破。只察时势,莫问因果,这自是朝堂中的生存之道,无论君臣皆已谙熟于心。
      近来朝中无事,圣心多暇,七月七日于宫中举行歌会。虽已入秋,余暑犹在,众朝臣多不堪束带,遂特许诸人直衣列席。日色明丽,花影纷飘,殿上人各色衣冠杂列其间,年轻的女官三三两两聚在廊上,自几帐背后隐现的衣裾袖口亦别具风致。天皇性情谨严,平素并不好尚繁华,今日忽然召群臣游乐,大抵也是因女御之事至今难抑喜悦之情。列席之人亦体察天心,各自神情怡悦,所作歌咏多寄花鸟风月以颂圣代,绝无半点幽忧低沉的色调。
      朝臣中稍通歌道者分为左右两方,每轮双方各出一人,同题竞咏,众人各自评议优劣之后,最终请当代咏歌名家判定胜负。这种游戏不同于单纯的笔墨工夫,既拼捷才又费口舌,颇耗体力,待二十组歌题出至最后一组,双方汗湿衣领,搜索枯肠之下,竟无一人主动出咏。最后一组歌题为“灯下流萤”,这二重意象的组合并非和歌中常见的题材,倒似汉诗。知家置身右方的公卿末座,此刻面对这刁钻的题目,亦觉才思耗尽,只一味低头,生怕忽然被素来亲近的天皇点了名去。
      平日举止端方的群臣此时为了一句诗歌绞尽脑汁,天皇目睹这番情状不觉莞尔。他侧头看向一侧侍立的女官,故作烦忧之色:“观这满座公卿,竟都是只晓政务,不通风月的愚直之士,倒显得朕像是耽溺游乐的轻薄之主了,后世史书之言可畏,如何是好。”
      这等玩笑出自向来端正有余的君王之口,愈发令人展颜。女官亦不答,只以扇遮面,一味低头轻笑。此时长廊末端忽有一女童走来,半仰的白皙面孔上洋溢着未经世事忧愁的天真微笑,及肩的童发散落在水碧色的外衫上,在这燥热时节愈显清秀可爱。廊上本就有多名女官簇拥,是以她的出现起初并不扎眼,直到一路穿过垂帘几帐走到御前,才顿时吸引去众人的目光。她双手递上一柄折扇,吐字带着幼女独有的韵律:“承香殿女御听闻此处局势胶着,特献自咏一首,以示应援。”
      一侧的女官从童女手中接过折扇,徐徐展开,奉至帝王手中。天皇看过一眼,眸中顿时溢满微笑。他从桌案上的花瓶中取下一枝插花递给女童,看她拜谢退下,又将折扇递还至女官手中,朝左方阵营送了个眼色:“女御既有心,岂能辜负一片好意,这歌权当作替左方代笔了。”待女官将折扇送至左方负责念诵的殿上人手中,忽又想起什么,笑着命道:“早闻去年内大臣饗宴,女御同筑前守共舞,不啻蓬莱仙童临世,可叹朕百般束缚之身,不得亲往一观,至少今日之事再由姐弟携手一出,略解遗憾吧。”
      良时犹自懵懂,已被周遭年少同僚们催促着起身,折扇旋即递到眼前。他猝然面临这等场合不由胆怯了一瞬,定了定神,方将目光落至扇面上繁子连绵婉丽的手迹上,以悠长的声调慢慢诵出:“相思魂魄逐流萤,愿得长伴华灯侧,无声定有情。”
      这出自女子之手,何况是圣眷正隆的承香殿女御之手的歌咏,音节流美,深情袅娜,尤其是深埋的一线年少女子独有的哀婉与炽热情绪,自与寻章摘句的年迈儒生境界迥异。何况这字句并非无所依傍,前后皆借鉴了有名的古歌,水畔的流萤恰如我这相思之人身上游离而出的魂魄,安静燃烧的萤火反较出声鸣泣的草虫更加多情。这两重意境被勾连在一起,倍显风情摇曳之余,亦彰显了咏歌之人过人的才情和手腕。若再深入诠释一步,则华灯暗喻帝王,流萤借指女御自身亦未可知。而虽非上乘秀作,风情、典故、寓意亦皆有独到之处的歌谣,经由良时柔润的少年嗓音念出,足引人心神摇荡,而因吟诵之人的略微怯场而夹杂的几个生涩音调,愈显袅袅可怜,使人低回不已。
      天皇显然对这一幕突如其来的插曲极为满意,待良时落座,将折扇交还回来,复含笑看向右方诸人:“不知哪位爱卿,愿与女御之咏一较高下?”
      至此歌会的意图已十分鲜明,适才低头苦吟的众人心下顿时放松下来,故意露出才尽的苦色,只待时间耗尽,输赢判定之后,极口称赞女御佳咏,筑前守清吟,接着讴歌帝王高德与内大臣家荣华,使这一场风雅游戏顺利落下帷幕。仅看帝王的满足微笑,自不能猜出这一惊艳的插曲有几分是事先排演而来,而瞥见对面公卿首座同样笑容和煦的季时,一直默默淹没在众人间的知家忽然心头泛起一种异样的不甘,而这种类似幼时对父兄逆反的激烈情绪,支撑着他不及细想就站起身来,不费纸笔,不劳他人代诵,当着天皇和满座公卿的面直接徒口而歌:“流萤只宜暗中赏,但恐灯前看不见。”
      他自幼以歌声美好闻名,曾一度作为公卿子弟中屈指的歌者,获同龄君主的爱赏。是以此时众人也被这昆山碎玉一般的清越歌喉震慑,待反应过这歌词内容的直白滑稽,爆发出哄堂大笑,则是片刻之后的事。辞藻工拙暂且不谈,这一番理直气壮的堂堂辩驳,不仅显得适才繁子的歌咏有矫揉造作之嫌,连这歌题自身都染上几分荒诞之色,足令人啼笑皆非。倒是知家本人,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此举轻率,一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讷讷挤出一句:“臣失礼了。”
      这后知后觉的致歉并未收束满座的欢笑,反而引至新一轮高潮。最为夸张者自是知家这一方的首席公卿雅成,素来不羁行止的宇治大臣笑得将手边茶水都打翻了去。大约唯一满面苦涩的只有负责判定歌咏优劣的年迈歌人,为这过于奇异的光景困惑不已。天皇不由对这性情古板的文坛宿老心生怜惜,好不容易止住笑容后亲自出言解围:“女御之歌风华婉转,一往情深,参议之歌亦一语中的,使人解颐,皆足称朕心,今日之会可无憾矣。这最后一组且由朕做主,不设胜负,左右众卿亦可就此言和,各倾杯盏,同赏殿上秋色。”

      听过自己荒唐的咏歌,天皇投来的含笑目光里可有什么深长意味,自非在歌会当场的知家所能察觉。后日回想起来,若说有什么深意,大约也不过是知晓后来的事情以后,捏造出的一点牵强附会的想象。
      数日后知家上殿觐见,天皇屏退左右,同自少年时便足以推心置腹的近臣谈笑数刻,自案上取出一纸表文放在面前,征询知家的建议:“知家参议以为,左大臣的上表,朕当如何处置?”
      今年种种赏心乐事,自与左大臣无缘。特别是繁子有孕以来,沉沦在愈加晦暗的命运阴影之中的兼经大约终于领悟浮生无益,于七月上旬向朝廷递交了辞表。这桩行为水到渠成,毋宁说众望所归,早有好事的朝臣翘首观望朝廷新一轮的人事更迭,乐此不疲地押上赌注。然而面对天皇犹豫不定而别有顾虑的目光,知家只肃然回应:“左大臣一片深心,效忠陛下,无论才学性情,方今公卿之中,恐少有比肩者。如此盛年隐退,乃朝家之失。臣以为陛下宜暂且返还辞表,予以劝慰挽留,来日必有可报效朝廷之处。”
      “朕也这么觉得,那就劳烦知家参议走一趟,将这辞表退还给左大臣吧。”天皇仿佛被道中心思,轻快地予以应承,少顷忽又郑重望向知家,目光中竟流露出于贵重帝王身份并不相称的殷切脆弱之色,“知家参议,也会始终同朕进退与共,是不是?”
      就是在这一问句出口的一瞬,知家恍惚回忆起前日歌会上天皇看向自己的笑容。那是远超过游宴即兴的深切喜悦之色,如同徘徊黑暗之人乍见灯火的慰藉。古来稍有雄心的帝王,皆深谙制衡臣下之术,何况在过去两代上皇经营之下,皇室终于稍稍挣脱了外戚的摆布,得以自立王权的今日,对年轻而心思细腻的天子而言,与一心爱女子的厮守,又岂能轻易抵消使父祖复现的权威再度归化虚无的落寞。何况内大臣多年来与东宫藕断丝连的往来,亦不断提醒天皇这不过是自谋荣华的权臣,从来不是鞠躬尽瘁的肱骨。随着在公开的场合不断为内大臣的荣华继续添一笔鲜浓色彩,天皇不足为外人道的寂寥亦渐渐转深,直到那天见知家起座咏歌的莽撞行径,方惊觉这世上至为深切的理解者竟近在眼前。
      天皇不会得知三条家的兄弟之间抱有怎样不为人知的复杂芥蒂,他自然也不会开口询问,他只要眼前的年轻朝臣给予他满意的答复。果然知家只是微笑半晌,深深点头:“蒙陛下赏遇,臣誓与陛下同心。”
      他自清凉殿出来时已近黄昏,乘车到达左大臣邸时日色已为山头云雾隐去大半。兼经正背靠庭柱,坐在廊前,凝望池水的色彩。昏黄的光线映在他的脸上,昔日轻淡言笑之间,便足以彰显煊赫家门独有风度的温润容颜,此时已因消瘦呈现出明显的棱角,却平静如无风时的池水,那是对自身命运深刻洞察之下的平静,仅属于彻底隔绝在浮世繁华之外的人。知家在后面望了片刻,方走至他身边叹道:“早听闻大人宅邸水色之美,冠绝京城,四时变幻,皆有佳致。下官虽已来过多次,这秋日黄昏的光景还是头一回见,果然与往日所见又自不同。”
      兼经邀他在廊上同坐,如今二人常有这般不拘身份的自在交谈。兼经指给他看池水对面的小块空地:“那边我想让人栽种些胡枝子,与菊花相衬,若逢八月高秋,金风玉露之下,定别有一番情致。”
      他说这话时笑容淡泊,呈现出与道及繁复公务时全然不同的轻松神采。知家想起兼经似乎本就喜爱花草,先前为中宫置办临产的宅邸时,他也是对庭中花木的布置格外上心,早早命人从各地移来珍奇花草,想来这竹泉殿素来享有壮丽风雅之誉,也是得益于主人这点对四时风物的匠心雅趣。他不知兼经辞任之后预备做些什么,他并非崇佛之人,况且如今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他到什么幽深寺院里刻苦清修,大约只是在调养之余分些精力做点无益却有趣的事,比如像这样上心于池水边一草一木的搭配。比起回归阴暗的朝堂为了什么虚幻的荣华作至死方休的搏斗,分明这才是更值得度过的余生。一念至此知家竟觉得困惑,几乎不忍打破这点静美的光阴,将今日来访的正题宣之于口。
      然而这样的静美终究是人为的幻象,只要羁留在这浮世一刻,没有人可以得到真正的解脱。兼经接下来的言辞亲自印证了这一点,他慢慢转过目光同知家对视,仿佛下了良久决心一般,艰难开口:“往后道衡的事,便拜托知家参议多照拂些了。”
      知家忍住心头酸楚,笑道:“大人这话折煞我了,我一介三条家的次子,官位低微不谈,性情也愚钝,如何能够扶持道衡中将这般的摄关家嫡子。中将如今年纪,非止才学出众,待人接物已有老练之风,假以时日,当以摄关大臣之身辅翼王室,大人才当亲自教导提携,下官来日还要仰仗中将荫蔽呢。”
      道衡年方十六,已于今年升任中将,任官算是早的,然而距离担任藤原氏长者,无论年龄还是官位犹悬隔千里,并非个人的才干禀赋所能弥补。算来兼经今年亦不过三十五岁,这般年纪的家门更迭,除却兄弟相继别无他法,明眼人皆知,兼经身后的摄关家嫡流自当转移至定清一脉。如此现实面前,知家忽然觉得自己适才客套之词大约也令对方徒增感伤,忙顺势自怀袖中取出辞表交还给对方,同时将君王之意娓娓传达,“我今日实是奉了陛下的命来的。陛下爱惜大人才干忠心,往后还希望依仗大人,特意叮嘱我来劝慰大人勿要轻生退意,如今只安心养病便是,朝中公卿之长的位置,随时等待大人归来。”
      兼经目光动摇一瞬,终是低头:“陛下深心,令人感愧。”
      他并未流露过多意外之色,说来兼经这等官位的公卿请辞,本就有三次上表的惯例,然而左大臣对君心的体察自在惯例之上。知家遂笑道:“所以诸事皆与往日无异,大人有气力时便亲自上朝和觐见,身体不适的时候就由我来代劳,陛下自是体谅大人的……”他话音未落,却听兼经忽然轻轻唤他一声:“知家。”
      兼经为人矜重,即便二人亲近日久,也从未有这般直呼其名的时候。知家心下不由一警,只颔首道:“下官在。”
      但见兼经缓缓抬眼,以一种异样复杂的神情与他对视,一字一句开口:“兄弟情分俱在,你若此时想回到内大臣身边去,还是来得及的。”
      他万万没有想到对方会在此际说出这等言辞,此时天际最后一丝斜阳隐没,薄云掩映下已依约可见稀星淡月,原本温吞的初秋微风仿佛骤然变得寒凉沁骨,让他整个人都震颤了一瞬。他低头沉默良久,咬牙道:“我不会回去的。”
      眼见兼经欲言又止,知家猝然站起身来,后退一步,在衣袖下暗自攥拳,下了巨大的决心一般:“我不是为了大人,我是为了我自己。”
      长久以来对兄长荣华的冷眼旁观,中间经历的无数怨恨、惶惑、疏离、酸楚,种种他自己都不能完全领略的情绪交织成的巨大疑云,仿佛即将在这秋夜的清冽微风中迎来终极的答案。他此刻只觉前所未有的清醒,迎着兼经的错愕神情,将这在胸腔中历经反复的煎熬酝酿而来答案明白道出:“内大臣行事,不仅凌厉偏激,为逐自家利益,置他人甘苦于不顾,更时有得意忘形之处,仿佛不知人世有兴衰之理。下官心性愚弱,自问没有内大臣那样的魄力和野心,却亦有珍视守护的东西,实在不愿将自家命运寄托在这等荣华之上。”他顿了顿,仿佛觉得以自己的身份和见识,在左大臣面前滔滔议论这些世间道理太过自以为是,犹豫了一下,终究忍不住脱口而出,“而且,下官偏偏想要试一试,在这个世道上,除了内大臣这种作风,是否还有别的生存之道。”
      他清美明亮的嗓音这般严肃起来,如明珠坠地,颗颗玉响。兼经定定看了他许久,忽然笑起来:“好端端地激动什么,快些坐下,若有不知情的家臣还以为你我起了争执。”
      这般不予置评的轻淡微笑却恰是莫大的肯定,知家暗自长松了一口气,稍稍不好意思地坐下。他不知兼经适才是否是试探之词,但无论是来自对方还是来自内心的拷问,他似乎都做出了完满的答复。秋风拂过衣领,落下点点凉意,却原来并非早秋的夜露,而是他不自觉间竟已汗湿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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