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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承香 ...

  •   安久三年的正月,平安京的天空为濛濛细雪笼罩。距雅成升任太政大臣已过去大半年,而这位素来厌弃俗务的大臣,真正摆脱了主持仪式与出席朝议的束缚后,却不知为何,反而一直没有回到山水清华的宇治,始终羁留在京洛之中。此时世人眼中心似浮云不可捉摸的宇治大臣,正置身近来愈发频繁涉足的东宫御所,与周遭的年少宫人谈笑,同御所的主人一并消磨这新年依旧寂寥的阴沉雪天。
      大致缘于对身世的自怨自怜,他总是偏好捡拾这些美好而不合时宜,被弃置在人间春色之外的零落光景。芳春未融的雪,尘泥污染的落花,锦衣破敝的王孙或朱颜憔悴的美人。才颖风神皆不逊色于今上,却只能放任青春虚度的东宫,出自开朗的心性,或是不为人知的矜持,从不肯将抑郁不甘之色形诸表面,却正因如此倍加勾起人的怜惜。回想起去年摄关家诸人强行推举自己为太政大臣,大约也是察觉到自己与东宫渐非寻常的亲近,特意赋予天子师范的身份,以断绝这份不得志的皇室血脉之间的隐秘吸引。然而身居右大臣之职尚能十年不临朝的雅成,岂会顾忌这点限制,反而较往常更加肆无忌惮的到此地同东宫把酒言欢,其中或许隐含了对以忠君自任的摄关长者与天子近臣的讽刺也未可知。而天皇自然不会同这位性情乖僻的堂兄多所计较,只随他去了。
      今日涉足东宫御所的客人却还有一人。中年女子稍显稀薄的乌发掩映的容颜已不再光艳,低眉之间却情韵犹存,令人想见昔年风采,正是受昔年京极院爱重而获封二位的典侍,两年前在季时筹划下成为繁子养母的冷泉局。故院晚年冷泉局专宠,与已经过世的今上生母颇有过节,是以时至今日,天皇仍对这名自父亲处继承了大量庄园财产的女人冷眼以待,绝无往来。一度处在皇室荣光的中心,而今已被抛入昏暗阴影的几人就这样温酒闲坐,彼此以感慨或嘲弄的口吻谈论这世上的趣闻。
      今日冷泉局的幽怨之色却格外溢于言表。冷泉局同故院育有一名皇女明子内亲王,今年恰是十四岁的芳春年纪。母女依靠故院财产度日,虽生活尚称优渥,然而随着故院余威的日渐消隐,终究愈显孤立无援之状。内亲王昔日受故院百般钟爱,冷泉局亦不忍送爱女清修斋戒,委身神佛,遂于去年秋天请求素来疏远的今上,希望仰仗天心,为明子在适龄的诸宗室中寻一个好的去处。然而冷泉局毕竟低估了年轻天皇为生母之事的衔怨之深,天皇表面应承下来,却时过半年仍未有所表示,中间甚至一度积极做主将公卿之女嫁与一位与明子年纪相仿的亲王。天皇对这个妹妹的冷淡态度几乎可以视作刻意给人难堪,冷泉局亦是心性高傲的女子,咬牙去求天皇已觉委屈,如今更愤悔难当,今日亦不由在东宫与雅成面前叹息起自己和女儿的薄命来。
      雅成记得京极院的丧仪前后,曾隔着为风掀动的薄薄几帐,隐约窥见过明子一面。低头饮泣的少女清艳如一颗露珠,重叠衣物之下单薄如蝴蝶的脊背亦令人怜惜。雅成本有爱赏风流之心,若非时机实在不巧,甚至一度想要于无人的朦胧花月夜,去牵过这位堂妹的衣袖,拨开她的发丝,看她夕颜花一般的面孔上是否犹有未干的露水。然而此际面对满眼忿怨之色的冷泉局,雅成只得无奈暗笑,将这点无人知晓的好色之心悄然掐灭。风流物哀之思消隐的同时,涌上心头的是与朝堂风波相连的世俗盘算。他微笑听完冷泉局的絮絮愁诉,状似无意地提起一桩不相干的事情:“说起此事,我却忽然想起,冷泉二位夫人昔日曾收内大臣之女,如今的尚侍繁子为养女,不知现下是否仍有往来?”
      冷泉局怔了一下,摇头:“每逢节日常有书信往来寒暄,其余的便没有了。”
      东宫亦适时叹息:“说起来,自尚侍入宫之后,内大臣亦来得少了。想当年繁子着裳仪式的衣料都是我亲为置办的,却还是防不住这名花让陛下先折了去。皇兄当真慧眼如炬,半分不肯让人。”
      雅成低头轻轻拨弄炉中的香灰,笑叹:“尚侍是何等名花,自非我辈所敢妄议,只是内大臣才识过人,且行事不拘一格,是方今朝中罕见的俊才。冷泉夫人与殿下难得与此人缘分非浅,如今却放任其远去,岂非让明月与他人。”
      他至此含笑不语,直到冷泉局细细琢磨一番前后原委,顿悟出他言下所指,面上露出愕然之色,适才抬眼与她对视,缓缓开口:“皇女下嫁朝臣,虽属异例,却古已有之,并非稀奇,若冷泉夫人不一心执着于宗室之内,倒是有一于公于私都颇为得宜的人选,若夫人有心,臣自可代为说媒。”

      自东宫御所出来,小雪犹未止歇,晶莹雪粒乘微风徐徐而降,散落在清净秀美的宫中庭园,衬得周遭世界如琉璃仙境一般。如此景致之间,若有红梅次第开放,当别有一番风情。雅成似乎舍不得就这般离开雪中的九重宫阙,辞别东宫之后又独自信步至紫宸殿附近,然而此处只有枯瘦樱枝为玉雪封冻,唯有阶前细草流露出几分春天的讯息。他徘徊数刻,终于寻花无计,黯然离开。走至与清凉殿相接的庭园外侧时,却见一人从殿中穿过茫茫雪雾走到近前,落雪融化在他衣袖上的暗色水渍亦自有一番风致。故人已先一步朝他开口:“宇治殿今日怎么有闲暇进宫来?”
      大概是太政大臣或大相国这样的称呼太过拗口,自从升迁以来,不知由何人带头,“宇治殿”这个称呼日益通行开来。雅成亦上前几步,堂堂走至庭院中央,含笑问道:“左大臣才是,今日怎么有闲暇进宫?”
      不仅本无实务的太政大臣,如今名义上的公卿之长左大臣亦并非朝中寻常可见的身影。去年夏天的献灯会前后,摄关家虽一度稍稍挽回颓势,然而这一两年来,兼经的身体总无实质上的起色,偶尔主持朝议不过是病痛反复的间隙勉强支撑,多数时候都由知家或定清这样的亲信代为传达意向。特别是经过知家这样的天子近臣直奏,甚至时常得以先人一步把握世间风波的细微动向。而年轻的天子本人却并没有遗忘清正忠纯的大臣,偶尔会特意召他单独觐见。今日大约也是为了近在眼前的正月除目,事先询问兼经的意向。
      至于大臣这般辗转病榻而依旧恋阙不去的姿态,朝臣中除却少数敬慕同情者,大多都在心下加以无声的冰冷嘲弄。而其中表现的最为露骨的,自是眼前这位悠悠涉雪而来的故人。
      兼经分辨出他问句中的讽刺意味,却无心回应,只轻微颔首致意,径自离开。二人沾染清寒雪意的衣袖摩挲而过,昔日相对饮酒咏歌彻夜无倦的故友,不知几时竟只能在这样疏离的缄默中辞别。雅成抬眼看他的背影,但觉清瘦不胜衣冠,却端正得近乎执拗,仿佛与什么巨大的命运阴影作殊死的对决。他心下泛起难言的困惑,惶恐与鄙夷,交杂成一种类似愤怒的情绪,让他来不及细想就快步上前挡住对方的去路,面上却犹是一派悠然笑意:“故人久未对面,左大臣何必如此冷淡相对。说起来我这太政大臣之职,还是拜了左大臣的馈赠,恰逢今日微雪天气,何不到我府上温酒共酌几盏,也算我略陈谢意。”
      “去年人事更迭,乃是不得已之计,宇治殿不因此衔怨于我已自万幸,何敢再谈什么谢意。”兼经不得已同他对视,须臾又稍稍别过眼光,去看他行经道路上的细雪点缀的枯枝,笑道,“宇治殿适才是从紫宸殿过来?可是眷恋昔日身为近卫府长官的岁月,在阶前流连不去,与左近卫的樱花相对伤神?”
      雅成接过这轻巧的揶揄,二人相对谈笑过几句,兼经究竟摇头回绝了对方的邀约:“我今日累得很,想先回去了。”
      这大约不全是托词。适才就除目之事与天皇进行了漫长的会面,加上天气阴冷,本就身体虚弱的左大臣脸色已苍白不异于庭中斑驳积雪。雅成静默片刻,忽然异样严肃起来:“左大臣何不辞职歇息些时日,不妨到我的宇治山庄小住,彼处山水清幽,不比红尘多愁,定是第一的休养之地。”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邀请兼经到宇治这片避世之地去,类似的对话大约在往昔岁月中轮回过多次,然而这一次兼经的应答并未流于轻巧的言笑,而是直白近乎残酷:“如今,连宇治殿也希望早日将我剔除朝堂之外了吗?”
      故人间勉强维系的温情至此尽数瓦解,雅成的目光阴郁冰凉了一霎,冷声道:“自古贤才,功成不退,必遭殒身之患。是以古来通达之士,皆知贱物贵身之理。聪明如左大臣,如今却是着了何等功名的魔障,偏要在这修罗之地做些不死不休的纠缠呢?”
      兼经蹙眉片刻,旋即摇头,低声道:“宇治殿过誉,我这等拙于世路之人,远未功成,又谈何身退。”
      “左大臣究竟想要什么?”雅成到底忍不住问出口来。荣华家声,权势资财,这是每个人都想要的,然而左大臣周身日益挥之不去的,如这迷濛雪雾一般的无边哀愁,却从不会在世俗荣光的灌溉下得到丝毫的化解,正因如此,他于世务锥心镂骨的执着就更加不可理喻。而对方的回应在雅成听来不过是一味的避重就轻。他的惶惑与郁愤达到顶点,言辞愈发尖刻起来,“是振兴家门,复现摄关家荣光这点虚无缥缈的幻梦吗?我只道左大臣是心思清明,洞悉因果之人,却原来同汲汲利禄的庸碌小人何异。如此左大臣更当保重贵体,莫重蹈往昔七日关白之覆辙,遂为天下所笑。”
      所谓七日关白,指的是御堂关白藤原道长之兄道兼,半生经营,终获心心念念的关白之位,却仅仅七日便溘然长逝,不啻于天下笑柄。面对他如此不加遮掩的侮辱,兼经却只是疲惫笑笑:“你不会明白的。”
      他言辞轻淡,却自显出对多年故友的彻底失望。他不再看对方一眼,转身离去,剩雅成一人置身在空旷庭园无边细雪之间。无怪寻花不遇,原来春风余寒,却足以冷透骨髓,于人亦已不堪。

      雅成得了冷泉局的默许,登门拜访季时已是正月的末尾,亦是今年的除目结果刚刚公诸于世的时候。直到向晚,季时仍未回到三条邸,大约是因为什么公事在近卫府迁延不去。无论中间经过何等曲折复杂的原委,自去年以来,朝廷加强对武士的统率已成为不争的事实,而一度陷平安京于混乱的群盗、放火等等乱象确实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只是自上次朝议纷争之后,原本依靠私人的主从关系松散维系的武士群体自身,亦日渐趋为两个阵营,分别集结于左近卫大将季时与检非违使别当定清的统领之下,呈现出对峙之态。可见结党纷争乃是世人的本性,不分咏歌玩花的清贵公卿还是弯弓策马的刚强武者,情谊与血脉的连结在现实利益的绝对洪流面前不过水中泡影,想来亦令人慨叹。
      而世人眼中正当春风得意的内大臣,今年第一桩烦心之事亦由此产生。为与定清为首的摄关家武力一竞高下,季时曾于去年冬天先发制人,上表称平时茂追讨盗贼有功,希望朝廷下命宣示其为平氏之长,总领京中武士,并授予五位,以示名誉。依照惯例,五位的官人已有资格出仕于清凉殿,然而武士上殿毕竟没有先例,来自传统贵族的反对可想而知,即便是季时亦不敢冒昧提升殿之事,仅仅止于用位阶宣示其在武家的优越地位。
      然而今年除目的结果却再度偏离他的掌控。天皇显然不愿轻易赋予粗鄙武者与贵族子弟并肩的地位,即使仅仅是一个名目。然而有功当赏,这等诉求合情合理,何况这提议来自方今炙手可热的内大臣。宣旨所言,位阶依家世高低,自有定数,不可轻授,然而平时茂追讨盗贼颇有功劳,不可不赏,可破格任以国司,为越中守,宜早日赴任。
      任国司者本就是五位上下的朝臣,越中又属上国,物产丰实,较季时原本要求的单纯授予官位,毋宁说是更加优厚的赏赐。只是若是清贵乌衣子弟,纵担任国守,亦不必亲赴远国,往往采取在京遥任的形式,而平时茂显然不在其列。是以这封赏看似皆大欢喜,平时茂本人大概也因优越的地方收入而欣然前往,唯有对季时而言,多年来一心扶植的京中武力忽然被调往他方,再不由他掌控,念之不免郁愤。而这等决策从未登上朝议,其中有几分出自天皇本人的意志亦不得而知。想起左大臣于除目之前强撑病体前往觐见的传言,他只觉在其中穿针引线的知家亦可厌起来。他一时只想当面质问兼经或定清,昔日以整顿京中乱象为名收编武士,如今又轻易将平时茂这般在京武士的栋梁调往远国,摄关家诸人口中所谓朝家大义,竟在何处。
      然而季时素来不喜与人进行空泛的道理论争,何况这等以大义自我粉饰的虚伪工夫,他又岂及那些家中先祖日记就足以填满几个书房的摄关子弟。他只是做出欣慰的姿态,为平时茂送上丰厚的道路资用,与对方约定来日京中一有缓急,当立刻携兵马来援。他不动声色地看感激涕零的武士再三拜谢后离去,于远山浮现淡淡月影之际乘牛车回家,意外地听家童来报宇治太政大臣来访,已在客房静候多时。
      等待季时归来的光阴却并不惹人焦躁,始终在一旁陪雅成言笑的正是今年十四岁的侍从兼筑前守良时。雅成自己没有儿子,此时面对容颜清秀,性情温和而略带羞涩的少年,不觉收起平常的轻佻刻薄之态,自心底泛出柔软的怜爱来。他以柔缓的语调开着不轻不重的玩笑:“这才不到一年光景,良时较宴会上献舞时又俊朗了不少,如今也是一表人才的堂堂男子了,不知可有哪家心仪的姑娘?”
      良时不出所料地稍稍红了脸,异样认真地回答:“下官还没考虑过这等事。”
      这样不解风情的耿直更显得可爱,雅成不觉微笑,此时有侍女前来通报内大臣归来,话音未落季时已行至近前,看见这一派和睦景象,先颔首向雅成问好:“未知宇治殿驾临敝宅,劳宇治殿久等,下官罪过。”
      雅成笑道:“是我不曾事先知会一声便擅自登门,让内大臣公务繁忙之余,还要应酬于我,属实过意不去。”
      季时接着目光转向一侧的良时。见父亲回家,少年已规矩地起身相迎。季时故作威严道:“你在这边做什么?有没有说话不知轻重,惹太政大臣不悦?”复向雅成笑道:“我这犬子,不知不觉间竟也能这般独自与公卿大臣谈笑往来了,不由教人感叹光阴飞逝。这孩子我教养无方,若适才有失分寸之处,我先给宇治殿赔罪了。”
      雅成笑着摇头:“内大臣何出此言,良时公子清韶可爱,与之坐谈,如珠玉在侧。内大臣前生竟有何等果报,非独自身才学容止过人,荣华尽在掌中,又得此等佳儿,可想未来玉树门庭,家声不坠,实在令人歆羡。”
      季时承接下他颇显夸张的极口称赞,与雅成相对坐下,命侍女重新置好茶果,遣良时离开,方步入正题:“不知宇治殿今日驾临,所为何事?”
      同为昔日东宫文酒之会上常客的二人,不知几时,在文学之事以外的场合亦迅速走向亲近,去年的交换职务之议大约也是两位大臣无声合作的一环。今夜季时以为雅成听闻了今春除目的结果,前来商议下一步的对策。然而雅成的话题依然不肯离开良时:“听闻良时今春刚升任了筑前守,筑前风土与京中迥异,奇珍异宝无数,甚至偶有异国船只前往交易,到时内大臣家中,想来自可布置吴绫蜀锦,用上宋国的茶盏与高丽的香炉了。”
      季时不晓他的用意,只顺势笑道:“早闻宇治殿的山庄齐聚天下珍宝,无论何等异国风物,大抵也没有宇治殿不曾过目的,何况区区筑前一国的贡品,又岂敢拿出手卖弄。”
      雅成又问:“良时虽尚年少,却已人品才情不让先辈,不知内大臣进一步有何打算?如今内大臣身兼大将之职,不如及早提拔作个少将,方与家世才干相称,也方便趁内大臣掌管近卫府期间,多受些荫蔽。”
      “如宇治殿所言,我确有让良时入近卫府的打算,只是十四岁毕竟还是太年少了,若此时贸然推举,显得偏私太过,难免在朝中担一个骄慢之名,大概再等两年吧。”他将心下想法如实道来,却见雅成若有所思道:“十四岁啊……却也不算年少了。”
      仿佛是触及了什么年深日久的回忆,他不管季时错愕的神情,没有来由地继续感慨下去:“想当年,我举荐知家参议作少将时,他也是十四岁,那已是十年之前了吧。”
      季时素来没有沉湎往昔的习惯,此时却也被他一句话轻易带入回忆中去。宽和二年的暮春初夏时节,三条家的当主大纳言刚于前一年过世,剩下兄弟二人陷入漫长的冷战,起因是时任中纳言的季时拜访过时任内大臣的兼经,开始百方逼迫自己的弟弟迎娶摄关家的女儿。也恰是那段时间,知家与右大臣雅成经历了仓促的偶遇,莫名其妙地获得了与家世年龄皆不相称的升迁。十年流水光阴,人事只如浮萍聚散,昔日的人情交错有的已不见踪影,有的则恩仇尽数颠倒过来。季时凝视着杯中茶水,忽然忍不住笑叹:“说起来那时我们只听闻宇治殿是天下第一的性情莫测之人,听了这升迁还不知有何隐情,如临大敌了好一阵子。”
      然而怀旧的话题仅止于蜻蜓点水的一霎,现实中瞬息万变的风波自不会赋予人过多的闲暇用来感伤。雅成又道:“内大臣莫怪我多事,只是良时实在是方今年少一辈中格外秀出者,令人期许其前程几何,内大臣自己也要多上几分心才是,莫让我这等外人反倒看了心焦。”他沉吟片刻,终于缓缓道出今日登门真正的主题,“撇开仕途不论,不知娶妻之事,内大臣是否已有考量?”
      季时绝非迟钝之人,此言一出,念及适才雅成不知所谓的漫长言辞,心下已大略了然。他放下茶盏,端正坐姿,以异样恳切肃然的目光同雅成对视,一字一顿开口:“下官疏忽,尚未虑及此事。宇治殿如知晓何处好姻缘,万望赐教。”

      与过去三年间京极院薨逝、寺院强诉、神社失火等事件几乎将春天化作不吉的季节相反,安久三年的东风始终平静柔和,池面冰消,樱花开谢这样细微的自然变化,亦足以赋予多情之人难言的感动。春光就在明子内亲王与良时的婚姻之议稳步推进中一点点消磨,直到棠棣花开满河岸的四月,有震动朝野内外的消息传来。这则喜讯过分重大和突兀,令季时此后反复回想起来,都只觉如在梦中。
      两年前受帝王一见倾心之下风光入宫,此后亦一直独占圣心的尚侍繁子,在暮春时节突如其来的短暂不调之后,经数位御医诊断,确定有孕。天皇迄今仅有一名生母身份低微的皇女,特别是自中宫小产之后,子嗣之事几乎成为帝王难言的心病。是以面对此次尚侍的怀孕,年轻的天皇难掩欣喜之色,早早下命安排全国寺院的祈祷事宜。紧接着于次月下诏,将繁子的身份由尚侍转为正式的女御,赐住承香殿。
      在宫闱中的风吹草动都足以在政界掀起惊涛骇浪的公卿社会里,无数人的命运迅速在这个暮春被卷入狂热的浪潮之中。而位于这漩涡中心的自是季时,正月尚在为平时茂之时怏怏不快的内大臣,转瞬之间被推向真正的荣华顶点。而眼下的荣华尚在其次,若尚侍——如今应当叫做承香殿女御,当真可以为天皇诞下皇长子,凭天皇对女御的钟爱与大臣自身的才华手腕,未来以天皇外祖父的身份统摄朝政亦绝非痴人说梦。原不过一介大纳言之家出身的藤原季时,仿佛即将拥有风靡一世的荣光,令昔日遥不可及的摄关家亦黯然失色。
      家世与先例皆不可恃,在时势的浩荡起伏面前,唯有无常,才是唯一的恒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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