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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日记 ...

  •   内大臣与右大臣之间私自达成约定,交换左近卫大将与兴福寺别当职务之事,虽尚未由朝堂下达正式的任命宣旨,却经过知晓内情者的口耳相传,俨然已成为朝中公开的秘密。安久二年五月的端午节过后,近卫府依照惯例举行骑射仪式,一展武官风采。与往年不同的是,身着光鲜的铠甲直垂,在马场上威风往来的,除却原本出仕于近卫府的兵士,还多了许多出身源平等武家的新晋武者。以弓马之道为家业之人,与流于仪式之用的官人相比,不仅武艺远为娴熟,披甲顾盼之间,更添了几分令人耳目一新的凛然生气。这般新鲜的光景自然引得朝臣上下嗟叹不已,而略微通晓人事之人,只消看一眼内大臣季时与武士往来应对的风流自得之意,与素来轻忽公事的右大臣雅成难得一见的谨严威重姿态,就会心下了然,这一场盛大仪式不过是近卫府的新旧长官联手呈现的演出,宣示二者就武士与寺社治理方面达成的隐秘默契。至于官职交替的任命几时下达,显然不过是今日明日之事。
      而五月另外一桩事宜,亦即左大臣家的南都献灯,亦吸引了颇多好事者的眼光,陆续有朝臣主动参与进来,为祈求藤原氏运势久长献上一盏灯笼。只是与两个月前不同,这一回相继经左府与内府操持的仪式,已不再具有任何竞争的意味。同季时和雅成足以令朝家面貌焕然一新的壮举相比,兼经的献灯不过是失意者充满感伤情味的自我消遣,朝臣的兴趣也大多出自无关大局的玩味或同情。甚至有刻薄者窃窃私语,左大臣此次示好寺院,或许是于前途失望,早早做起出家遁世的打算也未可知,何况凭其不堪风露的蒲柳之身,万一哪日猝归泉壤,羁留俗世之下,岂不成往生挂碍,自当未雨绸缪才是。
      距南都献灯还有十日左右的五月十五,一场由季时担任上卿的公卿会议忽然召开。众人皆知这不过是早已流传开来的职务交替一事即将正式公诸于世,然而除却少数消息灵通者,大多数列席公卿还是不由得露出惊愕之色。盖因出席会议的面孔之中,除却自年初短暂还朝以来就再不曾于公事中露面的左大臣兼经,还有公卿会议上绝对的稀客,宇治右大臣雅成。雅成虽隔一段时间便还京履行些身为大将推辞不得的近卫府公务,却因厌弃朝会逼仄晦暗的微妙氛围,几乎从不曾在这种公开议事的场合现身,乃至于十数年来,朝堂上下几乎默认只要雅成在任一日,右大臣这样的高官便只能沦为无异于透明幻影的虚衔。
      这般三大臣齐聚的朝会如王母仙桃之宴一般杳不可求,而此次朝会上种种出人意表的言语交锋,直至很久之后还作为好事者的谈资流传。仿佛是对于某种使命的自觉,自去年以来知家已有记日记的习惯,今日一回家立即伏案奋笔疾书。恬子经由家臣的通报,虽对朝议的原委大致了然,看着知家这一副投入的姿态,依然忍不住又是好奇又是好笑,凑上前去央求:“大人写了什么,让我也看看嘛。”
      知家皱皱眉,侧身遮挡:“你这小女子懂些什么。”
      恬子轻哼一声:“上回是哪个堂堂公卿躲在家里连仪式都懒得出席,还是让我这小女子教训了去的。”
      她不由分说地欺身上前去看,轻轻念出:“时右府先来,居次座,人皆异之。衣冠束带,风格峻整,而自有萧散佳气,始知久亲山水之人,虽处庙堂之间,犹有林下风度……”
      她至此念不下去,掩口笑出声来。知家侧目瞪她,恬子却笑得愈发厉害,整个人半伏在地上,良久才止住双肩的颤抖,长舒一口气:“大人你居然描写每个人的容貌,还一一加以品评,你这是记日记还是写传奇?”
      知家薄愠,烛光映衬下脸都稍稍红了:“说了不给你看!”
      恬子却岂能轻饶过他:“我只道公卿日记皆是枯涩平板之物,却不料有趣至此,品评当世人物,岂不较那些古老物语和魏晋唐人笔记活色生香许多,大人果真是第一解得世间情趣之人……”眼见知家负气收拾笔砚,忙软下语气求告,“好好,我不说了,大人别恼,我是真的想看,虽是妇人女子,多长些当世见闻,也好为大人分忧不是。”
      知家终于放弃抵抗,将墨迹犹自新鲜的纸张推到她的面前,忽然伸手又按住,叮嘱道:“你不许告诉左大臣。”
      恬子眉眼弯弯地点头,连声应承着接过,继续念道:“少顷左府亦至,余先已知之,而人犹有异色。虽清羸病余之容,而标格自在,譬玉树经露,弥有清茂之色。”她压抑住眼中几乎泛溢而出的笑意,放下稿纸,故作严肃地问,“我可以告诉我兄长,你把他比作玉树经露吗?”
      她在知家夺过日记之前迅速背过身去,终于稍稍正经起来,越过几行,去读看似记录了今日朝议核心的部分:“大将更迭一事,朝廷所悉,皆同内府之意。然以右府任兴福寺别当之议,余起而难之,‘兴福寺同春日社乃藤原氏寺社,右府虽深谙神佛之心,而身属外姓,与春日明神本非一系,氏神诸事恐无代办之理。况南都献灯一事近在目前,中宫亲作笔墨,非止摄关一门,乃是朝家之事。当此之际,无故更迭别当为外氏之人,恐上违神明之心,下负氏子之诚,窃以为不妥。’参议清房、隆实,中纳言显忠、家良、大纳言定清同余之论。”她若有所思地点头,总结道,“就是说,大人主张右大臣并非藤原氏,不可担任兴福寺别当,算上定清兄长,共有五名公卿赞同大人。”
      他的文笔较寻常汉文日记通俗生动许多,读来确有唐人小说般的情味,恬子继续念道:“内府作色难曰,右府虽非藤氏,而列身皇籍,以天照大神之末裔摄朝臣氏寺,乃以上御下,君臣一体,神明亦何必有不服之心,正当感朝廷深心,显灵垂照也。至于南都献灯,纵乞得中宫笔墨,究竟是左府家事,以此事登朝议,乃以私妨公,不足一顾也。”
      “内大臣此言好刻薄啊……”仅仅读纸面文字,恬子亦颇感对方逼人气势,而因预先知晓结局,愈发好奇起自家兄长是如何反驳的,迫不及待地找到相关字句,“左府对曰,‘献灯乃我家私事,本无意争辩,然试问内府,大将、别当更迭,却是何等公事?’少顷又诘之曰,‘事究本源,远至去岁兴福寺强诉,近有今春贺茂社失火,陛下痛定思痛,欲一纠武者轻慢乱世之习,返圣代之淳风,遂选任武士为检非违使,以定清大纳言为别当,兼补检非违使薄弱空缺之所,两厢得宜。事已终了,内府却无故生整顿近卫府之议,更与右府合谋,视官职任免如商贾之事,况近卫府乃朝廷仪式清显之地,如今武士横行,陛下夙愿,更在何处。始知内府此行,乃是以私妨公之至,区区献灯之事,何足比拟。’”
      至此恬子亦不觉心神震动,念及前几日到左大臣府上,乐此不疲地同家人玩赏灯笼的夜晚,如梦方醒地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她不可思议地看向知家:“大人早就知道吗?”
      在朝廷人事更迭的同时,由左大臣发起的缥缈而有几分颓废之色的游戏,背后的深意终于明白揭示在世人面前。以摄关家祈愿为缘起,责难非藤原氏出身的新别当并无资格,意在指摘内大臣弄权徇私,有悖神佛与朝廷之心。这一番言论掷地有声,足以令先前一味沉醉在近卫府盛大骑射仪式的一众朝臣悚然。而此时面对恬子醍醐灌顶般的神色,知家只以颇为闲适的姿态倚靠在桌案上,悠然挑眉:“我说了你这个小女子什么都不懂吧。”
      这回反过来换做知家主动将日记接过,摊在恬子面前:“下面还有精彩的部分呢。”
      朝议进展至此种险峻境地,多数朝臣开始走向优柔的折中,最初即对知家的发言予以赞同的中纳言显忠道,藤原氏寺社别当,委以外人确实有违先例,当另择贤才。至于内大臣的任大将之事,朝廷上下皆已悉知,何况端午骑射已顺畅举办,如今再行颠覆,亦为不妥。另有一名参议附和,诚如中纳言所言,内大臣的大将任职不宜更改,而左大臣身为摄关家长者,自有决议寺社别当任免之权。
      季时的左大将兼任得以实现,而雅成就任别当之议就此归于白纸——这样稳妥的折中之策,旋即占据了朝议的主流,即便是季时自身亦予以默认。适才兼经苦心经营之下的尖锐反击,他心下不可谓没有紧张的波澜起伏,然而对方一番凛冽陈词下来,落脚点却不过在反对雅成的别当就任,毋宁说是太轻了。眼看这场最高人臣之间的交锋即将收尾,偏有一个年老昏聩的大纳言以不高不低的声音兀自冒出一句:“这么一来不就相当于右大臣白白被解了官吗。”
      他只言片语再次将朝议勉强维系的体面击得粉碎,而端坐在会议次座上始终不发一言,甚至在群臣无休止的议论间一个人露出困倦之色,事不关己地低眉把玩手中笏板的雅成慢慢抬眼,仿佛刚刚察觉话题重心的转移同自己相关。他含笑看向对方因意识到自身失言而涨红的面孔,又是怜悯又是好笑,感叹道:“只有大纳言还记得我这等沦落之人,在此言谢了。”
      再次出面收束这番狼藉局面的又是兼经。恬子对自家兄长的言论格外上心,凑近了些,小心摩挲着墨迹,一字一句将知家日记的原文念了下去:“左府笑曰,‘右府居本职十余载,其劳不可谓不深,今既解大将之任,依愚意可晋为大相国。右府出身天家,学识人品皆卓异于世,足以垂范天子,且性不堪庙堂尘劳,居此职可谓得人。’满座咸惊且笑,右府亦有异色。左府此意,余先已知之,但莞尔也。”
      大相国是太政大臣的唐名,为天子师范,若无适任者往往从阙。且此官虽名为人臣之首,却本无实权,甚至不必列席朝议,是以对有志于执掌权柄的公卿并非所望之位,然而对于雅成这般人物确实再适合不过。兼经前后所言“其劳不可谓不深”“性不堪庙堂尘劳”中隐含的揶揄之意,想必亦引得众人暗笑。这一甚至超出雅成本人预料的提议,使得接下来的言论走向愈发滑稽起来:“中纳言通宗起言,‘然右府之位,又当何计。’左府曰,‘可暂空置。’右府笑曰,‘左府素通故实,而今使右相空置,以充大相国之位,岂非有违恒例。’座中稍寂,少顷,大纳言定清忽起而高声曰,‘右府可自问,十余年间,右府之位,与空置又有何异。’右府默然,满座大笑。乃唤弁官藏人,以此议奏闻。”
      恬子一口气读至终了,笑得半晌说不出话:“我原先不知,定清兄长竟是如此爽利的人物,教那宇治大臣也有这般难堪的时候。”
      知家亦笑:“我见了那场景,心下亦直道痛快。”
      众公卿当无人知晓,他们白日朝堂上足以牵动世间风波的一言一行,此际不过沦为年轻夫妻内室间的谈笑。夜色渐深,灯烛燃至将近,知家揉了揉读写太久而酸涩的眼睛,将日记卷起来收好,故作严肃道:“看你这般品评当世人物的得意样子,若是让外人看去,定然觉得我是把朝堂之事带到闺阁之内的轻佻之辈。”
      恬子靠在案上,托腮微笑:“大人你不是吗?”
      知家瞪她,恬子却意犹未尽般追问:“那宇治大臣真的升任大相国了吗?”
      “谁知道呢,很快就见分晓了,也许明天,也许后日。”知家目光莹然,故意以神秘的口吻低声道。他站起身,稍稍活动下僵硬的肩膀,抱怨道,“你怎么净上心这些无趣的政事,一点也不见妇人柔美之态,我这是娶了个女军师进门。今日倦了,快来替我解衣。”
      “知道了知道了,大人辛苦,妾身这就服侍大人歇息。”恬子笑着承接下他别扭的语气,膝行上前,伸手替他解去衣带,接着吹灭原已转为晦暗的灯烛,将光芒消殒在为轻盈橘花香气淹没的短暂夏夜之中。

      安久二年五月十七,右大臣雅成上表辞去左近卫大将一职。内大臣季时接过左大将职务,统领近卫府,充平时茂以下的上级武士为府生,同时解去兴福寺别当之任。
      五月二十,升右大臣雅成为太政大臣,晋从一位。
      五月二十三,经左大臣兼经举荐,任出身藤原北家闲院流的中纳言显忠为兴福寺别当。二十七日,在新别当的操持下,凝结了摄关家一门深沉信仰的百盏灯笼被送至南都诸寺,祈愿藤原氏家运久长的献灯仪式得以顺利举行。据奈良的神官和僧侣说,清澄无云的夏夜,四周明灯次第点燃,如浮世苦海之间佛法的光明,足以照彻众生的无明长夜。辅以诵经奏乐之声,使人顿生欣求净土之念。左大臣深心如此,令人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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