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绿阴 ...
-
果如兼经所料,经过知家的事先奏闻,天皇对借上贺茂神社之事重整武士编制一事表现了积极的意向,翌日公卿朝会的议题,即围绕此事的具体落实而展开。知家身为末位的参议,率先发言,提议将平时茂为首的主要武士任为检非违使,以彻查神社失火之事为开端,从此全面接受朝廷调遣。功勋卓著者,可予以破格封赏。此外从纳言以上大臣以下的现役公卿中择一家世能力皆属上乘者,任命为检非违使别当,以朝廷的立场加以统率。此言颇为妥当,众人并无异议。至于担任别当的公卿人选,则未经过过多争议,就拟定了先日的曲水宴上大放异彩的新大纳言定清。
在太政大臣与摄关之位虚置,左府卧病,右府闲居的朝廷之内,公卿会议往往随着如今实质上的百官之长内大臣季时的裁决而走向尾声。今日的议题并不算沉重紧迫,季时始终保持了游刃有余的自若神态。不知是否是知家的错觉,他甚至觉得,自今日朝会开始之初,特别是自己率先陈述了一番最终奠定朝议走向的言辞之际,兄长就频繁地朝这边投来颇具复杂意味的目光,半似玩味半似揶揄,令他忍不住分神。
朝议结束,公卿各自退出,知家在宫门外即将登车离去之际,不由回头望去。四月和暖天气,浅碧天际下游丝萦绕,密密芳树之间偶有零散落花。这就是今年九重宫阙之间最后的春色,如此轻易作别总是令人不舍。他正自无端感伤,却听身侧有人走近,负手站定,以与他同样的绵长目光遥望着晶莹日光覆盖的殿宇,熟悉的抑扬声调缓缓念出唐人的诗句:“临轩一盏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
原本悲惋颓丧的伤春之句,经他饱满明朗的声线悠然念出,即便是伤感也带了几分摄人的美丽。知家犹豫了一下,端正施礼,依旧以官职相称:“不知内大臣找下官何事?”
季时似乎心情颇好,对他这般温和疏离的态度不以为意,只笑着感慨道:“送春多感,我亦不能免俗。知家参议今日可有闲暇,要不要随我到家中一叙?”
自去年秋天一场狼藉的相逢之后,兄弟二人便再没有过私下的会面。此时知家只是做出稍显遗憾的神情:“内大臣厚意,下官感激。只是这几日左大臣在下官家中借宿,今夜即将返回自邸,道衡少将亦要前来接应。下官还要早些回去,最后尽些主人之谊。内大臣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与下官便是。”
季时的目光慢慢冰冷下来,笑意间亦浮现起若有似无的嘲讽意味:“早闻知家参议近来同左大臣一家过从甚密,不异于同气连枝,俨然以摄关家家司自命,如今可见所言不虚。适才朝议上一番慷慨陈词,怕也是背后受了高人指点吧?”
如今知家已经可以平静地面对这样的揶揄,他笑了笑,到底还是换做兄弟之间的亲近口吻,望向道旁一棵茂盛的槐树低声道:“兄长大人,此处车马往来密集,你我到那边的树荫下说话吧。”
清凉的树影遮去晚春天气的隐隐燥热,繁密的枝叶间偶尔落下一两声鸟雀清啼。二人沉默良久,季时率先开口,感慨的分明是同那日兼经一模一样的内容,却因说话者的神情语调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含义:“才几日不见,我这不成器的弟弟却是长大了,如今竟也是能够左右朝议的堂堂公卿了。”
知家露出稍显意外的神情,笑了起来:“都忘记上次被兄长大人夸奖,是几时的事了。”
“可惜良禽择木而栖,你却偏偏要在此时去攀附摄关家这欲枯的朽木,我拦都拦不住,这点顽愚心性,倒是丝毫未改。”有不知何处而来的春风卷起零散的落花,飘落下一片在他清净华贵的衣袖上,季时慢条斯理地抬起袖子,拈下花瓣,在指尖摩挲几轮,捻作碎片后松手,任其坠入尘泥,“还是说,你正是偏好这样春色凋零的景致,甘愿做那没落的繁华门第里的一只梁燕,陪他一并沉沦。”
知家仰头看着浓密枝叶,轻声叹息:“是呀,良禽择木而栖,可惜我不是兄长大人这般志在万里的鸿鹄,我就是一只甘心蓬蒿的燕雀,若再得一角屋梁以避奉风雨,携妻雏同巢,已是此生至乐。何况,”他忽然换做轻松玩笑的语调,转过目光看向季时,“当年不由分说,非要送我到左大臣家这乌衣门第之人,不正是兄长大人你吗?”
季时皱皱眉,倒也不恼,只轻声哂笑:“我那是让你去替家门挣得几分荣华,不是叫你铁了心去和外人盛衰与共,若早知你是这般不晓得变通的愚钝之人,当年也不该动这等心思。去岁春日社之事,想必也是因这等愚直心性,才惹出那等大乱。”
那直接导致兄弟二人走向无可挽回的隔阂,并足以牵动当事人命运的事件,此时经他丝毫不见自省之色地轻飘飘脱口而出,知家只觉心下酸楚冰凉,却已懒于争辩,只无奈笑笑:“兄长大人身为日理万机的内大臣,今日拨冗前来与我说话,就是为了这般嘲弄于我吗。”
“正事倒也有一则,虽说不几日就会为世人知悉,看了你适才那般慷慨陈词的姿态,还是忍不住先来知会与你,至于你回去怎么原样汇报与左大臣,那位大人又作何反应,想来也令人觉得有趣。”季时露出一线促狭神情,却因为丰润明秀的容貌,即便这样轻微的讽刺也维持了常人所不及的高雅格调,“以陛下之名下诏重整武士编制,任用一部分武士为检非违使,从公卿中选任一人担任别当,确是良策,我亦没有异议。至于由新大纳言定清接过此职,自是摄关家重新在朝中立威的一次绝好机会。想来清高自命如左大臣兼经,大约也自去年之事吸取了教训,不敢一味轻忽武者之事。只是,能够承担统率武士职能的,除却检非违使所属的卫门府,分明还有一处更加清显之地,却因过于显贵反而被人所忽略,想起来了吗,知家宰相中将?”
知家良久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直到最后一刻悚然一惊。季时言下所指,分明是自己如今担任中将的近卫府。近卫府设立之初本就是护翼朝廷的武官机构,只是时代推移,风俗改易,原本作为武官部门的职能早已荒废,自近卫大将、中将以下,职务范围已成为纯粹的仪式主持。特别是近卫大将一职,因常常占据朝廷仪式的中心,且被特许拥有装束肃整的随从队列,其华美威仪,往往成为公卿憧憬无比,竞相争取的对象。中将少将一类的次官,亦被视作摄关与清华家子弟在跻身公卿之前,最为光彩的晋升途径。此时观季时之意,却是试图恢复近卫府的武官职能,与以检非违使别当身份对武士加以统率的定清一竞高下吗!
适才朝议上季时含义微妙的眼光,与对别当人选过于轻易的赞同,仿佛霎时间都得到了合理的诠释。只是季时本人并不担任与近卫府有关的官职,而现任的近卫府长官源雅成无论从哪方面看都绝非统领武士的适宜人选。然而这疑惑随着季时接下来的言辞再度烟消云散,他又一次意味深长地微笑起来:“知家中将,有多久不曾见到你的长官了?”
知家摇头:“右大臣今春还京时见了一面,此外除了例行的公务外就不曾会面了。”
何况就算是例行的公务,那位大人又有几次正经出席履行呢——生生咽下几乎脱口而出的不敬之词,知家但见季时故作叹息之状地摇头:“果然不行啊,长官疏懒,下属便跟着偷闲,这般风气也是时候改改了。”他终于不再卖关子,正色开口,“其实,我近日倒是上右大臣府上拜谒过一次。”
与以繁子入宫为机缘,由一心辅佐东宫上位转为维持现状,两边下注的季时相反,今春进京的雅成,却骤然呈现出同东宫敦仁前所未有的亲近姿态。作为与主上年纪相仿的皇太弟,自京极院故去以来,因日渐微妙的立场,向来少有公卿主动前往结交。而门庭冷落的东宫御所最为瞩目的座上宾客,除却季时,便是敦仁的堂兄雅成。这位宇治大臣长年与东宫保持着虽不热切却也不曾断绝的交谊,每逢节日往往互致问候,偶尔也会亲来东宫御所的诗歌管弦之会,对风雅之事指点一二。自然,这点私人交谊并非朝臣所关注的话题,那位性情不易捉摸的宇治大臣,大约只是自怜身世,对寂寥的东宫抱有几分较常人深切的同情之感,而与朝政无涉,毕竟那本就不是栖身俗世之间的人物。然而到了今日,这番图景似乎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右大臣感叹大将公务繁重琐碎,每每妨碍山水清游,心性萧散之人,多年下来已觉倦怠。至于我自宽和四年以来任兴福寺别当,迄今七八年,随着朝事繁冗,愈发抽不出身来去料理那些远在南都的寺社,右大臣说,宇治毗邻奈良,他又是熟稔佛事之人,这点事宜若换做右大臣,当轻易如反掌。”
一语终了,知家顿觉眼前暮春时节万千红紫都失了颜色,他拼命压抑住声线的颤抖,接过季时未竟的话语,将这一场高级公卿之间不可思议的隐秘交易明白道出:“所以,是右大臣希望接手兄长大人的兴福寺别当一职,作为交换,将左大将让与兄长大人吗?!”
他看着季时予以默认的悠然神色,努力使混沌的神思冷静下来。不,不对,他是说反了,兴福寺别当的改任不过是口实,大将的交替才是目的。季时希望起用近卫府掌管武士,从而与摄关家争权,却原来不是刚起的心思,而是已经事先运筹到这一地步了吗。可是雅成又是几时看破这些,并早早站到与季时一方的呢?
他沉浸在震惊中久久不能回神,甚至忘了向兄长致以祝贺。身兼内大臣与左大将的显职,岂止父祖止于大纳言的三条家不敢想望,分明已不逊色于摄关家的嫡子。季时却对他的震愕之色不以为意,伸手轻叩了几下他的肩头:“所以,知家中将,往后你的长官就不是什么逍遥山水的宇治大臣,而是我了,我自是不许你偷懒的。”他说完转身欲走,忽然又笑起来,和煦神采下的言辞却冷冽至极,“还有,同样的话你去带给那位左大臣家的贵公子,道衡少将,莫问他是什么贵重身份,往后还要好好做事才是。”
他说着缓步离去,直走到硕大的清凉树影之外,有明丽日光洒在他的身上。知家静静望着与自身处在明暗两个世界的兄长的背影,忽然开口叫他:“兄长大人。”
季时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似乎懒得同他再费口舌:“怎么了?”
知家眨眨眼,目光仍有困惑,却已十分平静:“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想问兄长大人。”
见季时终于蹙眉回头,知家轻声开口,如同叹息:“我想知道,兄长大人做这些,是以什么理由呢?”
他问的模糊,季时一时不得要领,于是知家只径自解释道:“确如兄长大人所言,我今日朝议的发言,大多是受了左大臣的指教。只是左大臣说与我的,乃是痛感武士乱政,深恐招致祸端,妨碍天子治世,遂想出此防患未然之策。如今,兄长大人此举,却是为了什么呢?”他仿佛不忍心将接下来的言辞明白出口,犹豫着走上前去,与兄长一并站在昭昭白日之下,低低道,“在朝臣,乃至陛下看来,兄长大人此举本无必要,不过是……”他咬牙,下了良久决心一般,“不过是出于内大臣的私欲而已。”
季时看他的目光渐渐了然,他细不可闻地冷笑一声,不知是鄙薄还是怜惜:“我还道左大臣究竟是凭什么轻易收买了你,却原来是靠一番天衣无缝的空谈。须知世间所谓道理,大抵不过是上位者制定的法则,居其位者,自然能做出一副坦荡自若的道德面孔,衬得其余汲汲进取之人皆是卑劣可鄙之徒。我只道你近年看得多了,心性成熟几分,却不过是错看了你。”
知家并未受他的言语刺激,甚至顺势点头:“是呀,我不过是一介愚钝之人,兄长大人自然不必在意我的看法。”他凝视着风日朗映下季时的面孔,如同注视即将前往某个他所不知的世界的旅人,并试图出言对这旅人做最后的挽留,“只是,即便是虚假的风度和道理,为了仕途利益,兄长大人真的可以全都不在意吗?”
大约他神情真挚恳切,季时亦不再回以刻薄言辞,只重重叹息了一声。久违的兄弟谈话即将在这样无话可说的尴尬局面中走向终结,季时却先一步主动结束了这样狼藉的对白,笑容明朗地重新邀约道:“前日刚有人向我府上献来一批初夏的清凉瓜果,知家参议要不要过来小坐片刻,一洗案牍之劳?”
知家报以微笑,却慢慢回退一步,重新置身树荫之下。他端正施礼,一字一顿道:“谢内大臣相邀,只是如下官适才所言,下官须于日暮时分赶回去,只好辜负内大臣深心。下官就此别过,内大臣慢走。”
他一直低着头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缓慢抬头看风花宛转的日色之下,季时远去的背影,大约是日光太过灼烈,他无端觉得眼角酸涩,几乎想要落泪。直到季时乘坐的牛车消失在道路尽头,他才挪动僵硬的脚步,朝相反的方向登车离开。原来并非世间所有令人心痛的离别都惊心动魄,也有这般静谧无声的诀别。沿道的落花徐徐,也似温润明净的天空悄然坠落的泪水。他回想起季时以闲雅的姿态吟咏的惜春诗句,此时置身昏暗的车厢之内,在心下用与之契合的凄伤语调字字念完。皱白离情高处切,腻红愁态静中深。眼随片片沿流去,恨满枝枝被雨淋。总得苔遮犹慰意,若教泥污更伤心。临轩一盏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
前些时日令人目不暇接的仪式宴席告一段落,若说朝堂尚有永不停歇的暗潮起伏,后宫的玉台锦帐之内,则呈现出一派安闲无忧的暮春光景。天朗气清,微风不起的午后,中宫御所迎来一位客人,那人装束简素,却不掩清丽风流之态,正是先前在内大臣大饗上艳惊四座的尚侍繁子。繁子仅仅带了一名随身的女童,身着棠棣色的外衣,走入帘幕之前,在长廊上眺望了一眼玉砌的庭院。飞香舍的阶前有晚开的楚楚花朵,细小的粉白的花蕊间点点清露映照在日光之下,虽无喧嚣夺人的艳美之态,却异样清秀宛转,别有一番不竞红紫的标格,使人想象这宫殿的主人风度。她走入殿中,礼数周全地行礼,待周遭的侍女退去之后,一个人款款近前,语调开朗亲昵,只如姐妹之间的春闺闲话:“汐子姐姐,许久不见。”
中宫汐子微笑着接待了这位佳客,今日天气和暖,繁子走得急了些,此时额角发丝沾染了纤细的汗水,汐子不由轻声责怪:“繁子如今也是身为尚侍的人了,怎么言行还和以前一样憨直,一点变化都没有。”
繁子抿嘴一笑,分明是孩童撒娇的口吻:“这才几个月没有见面,我自然还是和以前一样呀,姐姐希望我变成什么样子嘛。”
汐子亦不由莞尔。与眼前明媚如三月春桃的尚侍相比,这位同样年少的中宫,却已具备了与身份相衬的贵重品格。大约是早早觉悟了自己所背负的命运,不加抵抗地安然承接下这种命运的摄关家嫡女,过早地收敛了稚气与热忱的同时,相应地拥有了一种不受流转的时光与浮沉的运势所左右的永恒静美。她白皙静秀的面孔掩映在厚重华美的帘幕之间,如同暗夜之间寒香浮动的皎白花朵。自从年少流产的悲剧过后,天心的日渐疏离已成事实,这种与生俱来的静美反而化作一种异样的坚韧,日益呈现为令人嗟叹的静谧与崇高,使世人自心底对这寂寥的中宫无法产生一丝一毫的轻辱。
然而在占尽春风颜色而对浮世苦难一无所知的尚侍面前,这样矜贵的静美依旧不可避免地染上几分感伤的味道。尤其是自前日随天皇行幸左大臣邸之后,原本借以荡涤胸中烦忧的风雅曲水盛事,因父亲的缺席,反而成为又一重苦闷的来源。心思通透的繁子自然能够轻易窥探中宫平静神色下不为人知的苦楚,此次来访想来也是加以慰藉。父辈的纷繁斗争与幽微难测的帝王之心,在少女纯净如春水的友情面前只会显得庸俗。繁子神秘一笑:“我先前为了父亲的饗宴回家,在幼时的卧室里发现了一样好东西,瞒着父亲悄悄带了出来,想要拿给姐姐。”
不待汐子回应,她就缓缓张开半掩在柔美衣料下的双手,但见少女粉白的掌心一样玲珑精巧的物事,在微暗的室内泛开淡淡的光彩,却是一枚正反完好的贝壳,内面用金箔点缀的油彩描画出古老物语中的风雅画面。汐子怔了一下,柔顺端正的眉目间流露出一线动容之色,轻声感慨:“你竟还留着它呀。”
那大约已是十年前的事了。三条家的知家与摄关家的恬子,纯洁无垢如一对玉琢人偶的少年少女在父兄主持下的光鲜婚礼,同样也是两朵不谙风霜的春闺花朵的相会。那时七岁的汐子已经隐约知晓人世聚散的感伤,而五岁的繁子早早展露出过人的伶俐风采。算来仅仅依靠一枚贝壳的因缘,人间的羁绊早在所有人有所察觉之前就已悄然注定,即使在时移世异的今日依然引人叹息。繁子却并未沉溺在什么怀旧愁绪之中,只笑着解释:“先前家中府邸翻新,一番搬运往来之下,不知让哪个不晓事的下人摔碎了,我只道一个都没有了,却就剩了这完好的一枚,前日回家偶然在旧物中翻检出来,心下怀念,就想过来拿给姐姐。”
她将贝壳内面朝上,图画的正面向着汐子翻转过来放在地上,分明是心无杂念的闺中游戏口吻:“姐姐能不能分辨出,这画中情景,是源氏的哪一卷?”
汐子遂顺着她俯身,细细辨认了半晌:“是……《蝴蝶》吗?”
退居须磨的凄楚已经是遥远的往昔,登人臣之极而多有闲暇的源氏营造起极尽四季风物之美的六条院,饱受流离之苦的玉鬘已经归来,花散里、明石姬与末摘花等诸多女子各自安然栖身于源氏的荫蔽之下,时值春深,紫姬的宅院举办起盛大的泛舟奏乐之游,恰逢雅好秋日风情的中宫退居自邸,两名高贵而深谙风雅的女子歌文往来,一竞春秋之趣——在华美光景俯仰可拾的源氏物语之中,亦格外明丽祥和不见一丝阴翳的《蝴蝶》一卷。唯有这一枚贝壳安然留存于世,大约也可视作某种充满祥瑞气氛的象征。至此繁子迂回细腻的无声关切,终于借由双方深沉的教养与默契,得以完满地传达。现实与物语中的静谧暮春光景在这一刻重合,置身九重宫阙的光鲜与阴影之间的少女心无芥蒂地相对微笑。这样的吉光片羽杳不可求,外面侍立的侍女亦不禁彼此相顾,如有叹息。
一番絮语过后,时近黄昏,繁子欲起身告辞,二人最后的言谈为前来通报的女童所中断。不待繁子离去,来访者已走至门前,观神态步伐似是中宫颇为亲近之人。繁子好奇之下悄悄侧目望去,来者冠带齐整,面目清朗,虽尚年少却已颇具沉着之态,却是在前日的曲水宴上刚刚获升四位的少将道衡。汐子见他前来,顿时收起适才的闲适神情,连声问道:“道衡昨日可是接了父亲回府?父亲身子好些了吗?可有什么话带给我?”
兼经并非懈怠公务之人,若非实在病体难支,想必不会将精心筹备的仪式轻易委以他人,自那天在曲水宴没有见到父亲的身影,汐子就一直心头挂念,虽数次遣使询问,到底日夜难安。道衡向姐姐规矩行礼,笑着应道:“父亲这几日气力已好了许多,大抵近日便可入宫觐见,还特意嘱托中宫不必烦忧。”
他简短的回复之后就此沉默不语,却也并不退去,这般安静伫立的姿态莫名添了几分微妙的气氛,素来敏于人事的繁子只微微一笑,朝汐子颔首欠身:“今日无事登门,在中宫这里迁延多时,繁子先行告退,改日再来找姐姐一叙。”
待她轻盈转身,退出帘幕,如一只蝴蝶隐没于花阴,道衡方上前几步,流露出姐弟会面下的亲近神色:“姐姐一人久居宫中,大抵多有幽愁难遣之处,父亲未必不怜惜姐姐难处,只是方今情势往往不便亲来过问。今日父亲念及姐姐之事,亦多有歉疚之色,托我多来宽慰几句,带些新奇的物语画册与姐姐解忧。”
他解开怀中的锦缎包裹,递上几卷装饰精丽的书册,最上面系着一纸信笺,汐子缓缓取来,见是兼经的笔迹,淡淡几行慰问之辞附上一首和歌,为问失路云中雁,何如夜鹤忆子心。她目光不觉湿润起来,几乎不能抬头与道衡对视:“如此说来,却是我这个女儿无用,身在中宫之位,却不能为家门尽力,还要让父亲与道衡为我忧心。”
道衡一时无措,连忙劝慰:“姐姐千万不要自责,若惹姐姐伤心,我今日可就不该来了。”
同他这般对话只欲惹人落泪,汐子别过身去,想要叫侍女过来奉上笔砚,道衡却忽然轻轻做了个制止的动作,低声道:“姐姐不忙回信,其实父亲还有一言要我带给姐姐。”
他目光坚毅清澄,适才的感慨之色尽数消去,待汐子恢复认真平静的神情,方一字一句说下去:“近年我摄关家多有不顺之处,恰逢近日公务多暇,父亲希望献灯于南都寺社,以示我一门之深心,祈春日大明神之誓愿代代不坠,振藤原北家末叶之芳华。如今父亲命人置备了灯笼百盏,自父亲以下,我,定清叔父,还有与我家门因缘深厚者如知家参议夫妇等等,皆手书经文誓愿,署名其上,待下个月献与春日社,命神人与众僧供养。祈福之余,亦借机与南都寺社冰释去岁春日祭之嫌,重修旧好。不知可否请姐姐以中宫名义,与家门众人一道,献上一只灯笼与神明呢?”
汐子为这意外的言辞怔忡一霎,点头:“这自是我应尽之责。”
她郑重应承下来,却依旧心存惶惑,久久不能回神。在她的印象里,父亲素来不甚在意神佛之事,或者说岂止汐子一人,左大臣重故实道理,而轻鬼神悠谬之言,在朝臣中亦是颇为特殊的存在,早已成为公卿间的共识。她不知是父亲渐至中年不可避免地痛感人力的微薄,还是处境已然艰难至除却仰仗神佛别无他法,甚至是疾病侵蚀下的心绪柔弱昏乱所致,然而无论哪种她都无法将自己的质疑轻易出口,只能在道衡目光所不及之处暗自神伤。道衡大约看出她欲言又止的神情,却并没有点破,只微微一笑,再度施礼:“那便劳烦姐姐多费些笔墨,与父亲的回信也不急于一时,我下次一并来取就是。如此,道衡先行告辞,姐姐好生歇息,切莫忧心。”
汐子只是轻轻点头:“好。”
她目送道衡离去,再次独自滞留在繁华而昏暗的空间之中,将小巧白皙的面孔无声掩映在花影重叠的衣袖与丰润流美的黑发之间,如纤弱的花朵,被遗忘在无边夜雾笼罩下的暮春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