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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哀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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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封繁子为尚侍相去不过数日,初秋时节,另一道被视作出自天皇本人意志的宣旨得以下达,内容正是因春日社之事缺席朝议三月之久的参议知家的复归。虽然形式上依然来自左大臣兼经的上奏,然而圣意下达的速度之快,使人不禁猜疑,天皇才是最为迫切地期盼这位近臣重返朝堂之人,而迄今病弱失意的左大臣,不过是出自对天心的洞察,尽了一份身为人臣的无声义务。而比起出席公卿会议,得以重见天日的知家,最先迎来的却是来自天皇的私下召见,则更佐证了世人的猜测。
年岁相若的君臣久别重逢,一时百感交集,特别是知家,自接受春日敕使的委任,迄今不过数月,朝堂风波,人情变幻,竟已有辽东归鹤,沧海桑田之感。君臣二人长谈至日影西斜,知家方自内室出来。随着身后天皇的居所远去,他脚步渐渐加紧,此时他一心只想立即去见自己的兄长季时。他有太多事情想要当面质询兄长,乃至稍稍想象一下二人会面的场景,都不由得紧张得汗水濡湿掌心。
知家原本打算直接到三条邸,又转念一想,近来兄长公务繁忙,不到天黑未必在家,或许更可能在他频繁涉足的东宫御所。他遂朝那边走去,向御所庭院外的侍女询问:“请问季时大纳言今日可在东宫殿下这里?”
被他问话的侍女生得一副伶俐面孔,大而圆的乌黑眼眸中盛满笑意:“大人可是新近还朝的三条参议知家大人?”
另外几个侍女也好奇地凑上前来,甚至有的站在稍远的地方以袖掩口窃窃低语,知家被她们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笑着应声:“正是在下。我有些急事想同兄长说,不知可否许我在此等候?”
另一名侍女摇头:“大纳言这几日都没有过来。”
开始那名侍女轻笑叹息:“大纳言一去,譬如宝珠沉水,明月归山,周遭风景一时黯淡,惹人好生寂寥。参议大人见了大纳言不妨带个话,东宫御所上下不问男女,皆盼再睹大纳言玉颜。”
几名年轻侍女顿时笑作一团,知家自然知晓自家兄长的魅力,此时却无心与她们玩笑,只得无奈道:“那是我来得不巧,先行告辞。”
他转身走开几步,余光却瞥见几个人影自东宫御所出来,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们神态肃穆,脚步沉稳,特别是为首之人,虽穿着与五六位的下级官人无异的衣袍,却天然有一种与无名贵族迥异的挺拔气质。知家不由好奇,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退回来问道:“恕我冒昧问一句,那几位大人是什么人呀?也是东宫的门客吗?”
另一个生得温婉清秀的侍女皱眉:“参议大人没听大纳言说起过吗?那是效命于昔日院厅的武士,为首的叫做平时茂,颇受东宫殿下的爱重,据说近来与大纳言也交情匪浅,二人常常把酒言欢。”
那个喜欢谈笑的伶俐侍女抿嘴轻笑:“那些都是参议大人还京以前的事啦,大人自然是不知晓的。”
“这样啊。”知家望向他们走远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点头。季时在他心目中素来是性情开朗之人,兼以好尚繁华,放在公卿之中确实属于作风张扬的,但若说如何勇武,到底也谈不上,却不知道他还与武士有这般交情。原本就为重重迷雾所包裹的兄长身影仿佛愈加渺远不可捉摸,他重新颔首告辞,却因为侍女的一句话再度停下脚步:“可不止把酒言欢啊,我听说这平时茂心好女色,大纳言还特意物色了一个女子送给他。”
此事大概属于某种程度的秘闻,连在场的侍女中间都有几人未曾听闻,皆催促她快说。还有一人打趣道:“无论具备怎样的武者之魂,竟也不能免风月之事,汉家有句话叫什么,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提起这一话茬的侍女故意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讲下去。知家心下好奇,然而面对一群女子的琐碎闲谈,他置身其间颇觉尴尬,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自踌躇,对方的下一句话却仿佛惊雷当头坠落,将他四肢百骸都震得麻木起来。他只疑自己听错了,几步近前,逼视过那名侍女,厉声道:“你再说一遍!”
他的过激反应让把几人都吓了一跳,被逼问的侍女面色惊恐,却只得原样复述适才的言辞:“我、我说,前日五条邸的秋阳门院感染疫病过世,女院邸中旧人零落无人安置,当中有一个格外美貌的侍女,据说曾是昔年宫宴进献的舞女,季时大纳言受朝廷委任处理女院的身后事宜,就把那侍女送与了平时茂……”
有冰凉的绝望自心口蔓延至全身,知家拼命攥拳,靠指甲嵌入掌心的疼痛才能勉强抑制住全身的震颤。侍女看着他顿时转作煞白的脸色面露担忧,却只见知家低头咬牙,转身踉跄飞奔而去。
自从听说女院的过世,知家心下就一直惦念着秋雁的去向,只是身在宇治时消息阻塞自不待言,即便是还京后寄身左大臣邸的时光,日日当着兼经与恬子的面,他也不好意思公然打探秋雁的消息。
返回自邸,重归朝堂的岁月并不遥远,总是来得及的,他就这样自欺欺人地想着。
而这一点点轻忽懈怠的人心弱点,终于在此际已至为残忍的形式被揭露在眼前。若是在冷静自省的心境下,他或许会觉得,比起季时,更当怨恨的是自己。然而此时此际,数月以来面对兄长种种不可解的行径,他拼命遮掩的一腔委屈怨愤经由这一丝流露的缺口,尽数喷涌而出,再无收束。三条邸这边,恰逢季时少有的独自在家的安逸时光,见到知家不由分说地冲撞进来,露出颇为诧异的神色。待听完对方的一番控诉,季时稍稍皱眉,良久才反应过来,以近乎是厌弃鄙薄的目光注视着他,冷冷道:“方今于朝于家皆是多事之秋,久别重逢之下,知家朝臣第一个来质问我的,却是这点琐碎无益的风月闲事吗?”
知家被他气的快要落泪:“你分明知道我们之间的事的,你为何要这么做。”
季时仿佛当真试图回忆了片刻,仍旧蹙眉道:“我哪里记得那么久远的事,不过是顺手做个人情而已。”语调中又带了分嘲弄意味,“不意知家竟是这般长情之人,我只道你在左大臣家乐不思蜀,却原来还念念不忘外头的野草闲花。”
他神情淡漠,却并无矫饰之色,仿佛真的只是无心之举。然而正因为本无恶意,这样轻率坦荡的行径才愈发令知家觉得可悲,他忍住攒心的刺痛,以泛红的双目紧紧盯着季时的眼睛,凄怆开口:“兄长大人究竟在做些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
季时的语调却未因他的控诉有一丝一毫的波动:“你看不透彻,就睁大眼睛仔细去看,若是想不明白,就回去闭门好好地想,而不是到我这里莫名其妙地发泄一通。身为一朝之参议,如此行径岂不惹人笑话,想来在春日社时,定然也是这般莽撞做派,才引出滔天的灾祸。”
知家几乎是哽咽着嘶吼出声:“我不要你教训我,我要你给我个解释!你为什么要介入寺社的领地纷争,为什么要拉拢平时茂,前日武士不从天子之命,导致朝廷不敌寺社屈辱言和,是不是也与你有关?”
他说至此有清亮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季时却只露出不胜烦扰的神色:“我今日累得很,朝中之事已自应对不暇,没空听你无理取闹,你若无别的要紧事就改日再会吧。“
知家但觉全身的气力都被抽去大半,只轻轻摇了摇头,颓然笑道:“兄长大人,这些时日我一直反复告诫自己,兄长大人定然有自己的苦衷,万万不可心怀怨恨。事到如今,你果然一点兄弟情份都不顾念了吗。”
他说完转身,门外斜阳一片红如血泪,他正欲踏入这样凄迷的风景之中,却听身后季时问道:“你去哪里?”
他站定脚步,却没有转身:“我去找平时茂,把原本属于我的要回来。”
继而入耳的是季时的怒喝:“你给我回来!”他气极反笑:“你平白无故发什么疯,如你这般行事,迟早招致家门危亡之运,倒不如早日同我撇清干系,免使我来日受你的牵连。”
季时向来是风神洒落之人,鲜少有这般咬牙切齿的怒容。知家到底回了头,凄然道:“兄长大人不必担心这些,我定会先向平时茂道明,此是我一人之事,断不会累及兄长大人的仕途。”
季时却忽然脱口而出:“你去了不过徒惹祸端,她不在平时茂那里。”
知家茫然抬头,却但见季时适才的怒色稍稍平静下来,换作一种异常复杂的神情,包含愤恨,失望,犹疑,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悯。然而他接下来的言辞却如骤然涌上的苦涩海水,将知家拖曳入无底的黑暗深渊之中,几乎连呼吸都在作痛。而这一次季时只放任他如来时一般仓皇踉跄地离去,未再出言阻拦。待对方的身影淹没在无边的暗红暮色之间,他亦仿佛瞬间剥离了大半的心力,面色阴郁地慢慢席地坐下,伸手去够案上冰冷的酒杯。
向晚的浓厚云翳吞噬了最后一线霞光,早秋的风吹落草叶上凝结的露水,散落在行人的单薄衣袖上,带来萧索的凉意,使人惊觉时序的悄然推移。平安京的右京一带大半是贫贱庶民所居,比起珠帘绣幕的金殿玉台,蓬门穷巷总是更早地沾染秋色的哀愁。来自永恒天界的风声,一入浊世,亦贵贱殊途,楚人之语,良非虚妄。蔓延数月的疫病近来已呈现出收敛的征兆,然而为出入台阁的公卿贵胄所遗忘的街巷之内,接近尾声的凄惨光景却依然足以令人触目惊心。知家本不熟悉此地,一路辗转找来,已近中宵。傍晚的阴云不知几时散去,中天的秋月清灵如水镜高悬,照在被人声惊动,匆匆走出的少女脸上。
那少女杏眼粉面,稍显凌乱的鬓发束在身后,即使稚弱单薄的身躯裹在粗劣的宽大衣物之中,依然可以想见年岁稍长定然是不逊色于朱门贵女的美人。她潋滟美丽的眼睛里却只布满疲惫而惊惶的神色,颤声道:“不知大人到此,所为何事?”
知家自今日从御所出来,万般仓皇之下,甚至来不及换去朝服,贵重的公卿姿态搁在这样狭窄破败的穷巷之内,不仅引起旁人的惊怖,更显得异样荒唐可笑。然而他却无心虑及这些,眼前少女的面容与他艳美而飘零的恋人如此毫无缝隙地重合,他心下一恸,不由分说往里面走去,引起少女无措的惊呼,站到他面前试图阻拦。他记起她确实提起过自己还有一个妹妹,焦急之下口不择言道:“秋雁可是你的姐姐?”
少女怔了一下,摇头:“我的姐姐不叫做秋雁。”
那是只为恋人之间所共有的名号,直到这春夜露水一般短暂而无果的恋情迎来此日的终结,依然不为世人所知。他不知这是人世的悲凉还是人世的慰藉,而此际他无暇去思考这些命运的深刻课题,只绕开少女径自向内室走去,少女却从身后死死拽住他的衣袖:“大人不能过去!”
几个月前被季时顺手赠予平时茂的秋雁,飘零孤弱的秋日花朵终于禁不住世间风霜的摧残,于前几日感染了余威犹在的疫病,被放逐回故里,在唯一的亲人守望之下静待死亡的来临。世间的苦难终究不会有所报偿,于他和她都是一样。知家拼命掰开少女的手,挣扎着想要上前,却因为昏暗内室之内,竹帘背后传来的一线女子声音瞬间停下了动作:“是……是知家大人吗?”
粗陋单薄的竹帘仅能遮去说话人的样子,而细弱的声音毫无阻碍地在黯淡的四壁间飘荡开来,如将断的弦歌,因深沉的哀痛而反而呈现出难言的美丽。知家答道:“是我,我来接你走。”
他的声音浸泡在浓郁的泪水之中,扭曲变形得自己都听不真切。帘后的人却仿佛切实感知到他的心意,传来的声音分明细弱几不可闻,却无端带着欢喜的震颤:“这是真的吗?我是在梦中,还是已然身在极乐?”
知家摇摇头:“都不是,我这就带你回人间。”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秋雁的妹妹只是泣道:“大人不能近前,会传染的。”
他不以为意地笑笑,却因竹帘背后的声响再度停住脚步:“你不要过来。”
他困惑地眨眼,试图穿透模糊的泪雾看清面前昏暗的光景,却只是徒劳:“为什么呀,你不想见我吗?”
他仿佛因秋雁的话语受到莫大打击一般,无异于初次寻访心仪的女子却遭遇冷淡回绝的少年,语无伦次地试图分辩:“你是责怪我没有早点来找你吗?我错了,都是我的错,让你受苦了,你原谅我。”
帘后原就纤弱的声线更加颤动模糊起来,仿佛是说话人也落了泪:“大人,你今日过来,我开心尚来不及,何言怪罪。”她接着叹息起来,哀婉低回,如一朵花的覆灭,“可是,我生病了,不好看了,大人不要过来好不好。”
那是汉家李夫人的凄婉故事,在此情此景下狼藉的重演,这样的凄惶末世,无论何等动人的传说,几经轮回,都只能展现出这般仓促荒唐的姿态。他仿佛对命运翻覆下人力的微渺起了某种顿悟,有些地方注定杳不可及,无论是西方净土所在的紫云之外,还是近在眼前的一道单薄竹帘之后。他放弃了抗争,慢慢颓然跪坐下来,听帘后之人轻轻唤他:“知家大人。”
他应答:“我在。”
她问道:“你为我唱一首歌好不好?”
他恍惚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听秋雁再次开口,虽虚弱得几乎仅有气息传来,却分明带着细微的笑意,那是对人间既无牵恋,也无憾恨之人,最后留下的絮语:“就唱那一曲……《秋塘雁》吧。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我还记得,知家大人还记得吗?”
知家只觉悲咽难言,却听女子细微的声音慢慢渲染开来:“洛阳城里秋风清,七夕桥上秋月明。”
那样细弱欲绝的柔婉歌声渗在每一寸空气之中,将风声都染上足以沁人肌骨的断肠色彩,如依恋花枝而不去的濒死蝴蝶。她的声音慢慢低微涣散,如蝶翼飘堕于尘土,而知家唯一能够加以挽留的方式,就是在她的歌声彻底寂灭之前,拼命压抑住深自肺腑的痛哭,接续着秋雁最后的曲调,将这支歌唱下去:“谁家愁人独不寐,那堪邻院捣衣声。”
“暂借东窗明月影,起听横塘秋雁鸣。
好语秋塘雁,莫便南飞伤我情。”
一曲唱至末尾,已无人相与唱和,他终于以袖掩面,放声号泣起来。荒芜右京的陋巷之内,没有灯烛的一角暗室之间,尚且身着簪缨束带的公卿独自一人,任由朝衣狼藉委地,埋首痛哭。而这样奇异的光景永不会为金殿琼楼环绕下的繁华人世所知,甚至不会被咫尺之外,无声流转在这忧患人世的澄明秋月所知。
安久元年的岁暮。平安京的朱漆楼阁间第一次落下莹白细雪之际,肆虐八个月之久的疫病终于走向尾声。故京极院的阴影亦随着年月的更迭渐渐淡去,清新的瑞雪仿佛足以洗去一年的浊秽,昭示着王朝崭新岁月的到来。安久二年的初春,京中的人们开始冒着微雪前往郊外,寻找新鲜野菜与幼嫩松树的时节,如知家所愿,恬子顺利产下一名女婴,因生在梅花初绽的时节,乳名梅枝。
而比起世间片刻不曾停歇的消亡与新生,朝局的风吹草动更加吸引世人的目光。安久二年正月,退居自邸多日的左大臣兼经终于在天皇的屡次殷切催促下复归。紧接着,每年牵动着京中贵族的敏感神经,引得几家欢喜几家哀愁的春季除目如期举行。而这一次人事升沉中,在朝臣中引发轩然大波的,是自去年夏天起空缺至今的内大臣一职,授予了近来一直在朝中活跃有加的三条大纳言藤原季时。凭季时过往展现出的能力与人脉,担任大臣之职并无可非议之处。然而大纳言以下,摄关与清华等家格的年长公卿尚有数人,在家世年资远重于能力品性的公卿社会之中,这样的晋升无疑属于令人瞠目不已的破格。
然而无论如何,去年令世人悲泣愁叹,痛感末世已至的故院薨逝、中宫流产、强诉、疫病、数位公卿的失势等一连串悲剧,随着春色的降临,一夕之间全部化作轻飘飘的往昔幻影。此时柔和的春光在晶莹残雪上流转,所有的泪水都被深埋于去岁枯朽的泥土之下。一度险些滑入动荡深渊的平安京,仿佛又迎来了一轮新的小康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