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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随陨星而来的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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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了一会儿,那公子笑起来,似乎并不用挖空脑袋去搜寻眼前的这张脸。
他说:“见过。”
苏言椤的确见他很是眼熟,本是随口问一句,不料竟当真是见过的。
那公子见她愣愣望着他,又重复了一遍:“见过。或许言椤姑娘不记得了,但我却记得很清楚。”
司马尚嘴角微笑不易察觉地凝滞了片刻。
苏言椤追问道:“何时?”
“十年前。”那公子嘴角的笑勾勒出一丝不羁。
苏言椤微蹙起眉。那时她才六岁,自然是不记得的。
“好了,建觞,我们走吧。”他轻拍了一下司马尚的肩,向苏言椤点了下头,“言椤姑娘,告辞。”
司马尚回头,眼神与苏言椤交接。苏言椤颔首,算是回礼,却也恰好与他的目光错开。
是日夜里,苏言椤枕着茉莉花香的枕头,月光将她笼了一圈,少女将头埋进被褥,半晌又渐渐露出双眸,眼前是多年前的苏府。
腊月里,大雪初停。小小的苏言椤站在屋檐下,连续几日,看见的都只是白茫茫一片。
不被应允出去玩雪,又不想像苏言梧一般溜出去,她整日站在桃园里,看空枝婀娜却少颜色。
那日司马尚又来到苏府。
她说:“为何冬日不开桃花?”
司马尚笑道:“谁说冬日不开桃花了,只要你想,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她半信半疑。
第二日,她再次出现在桃园时,奇迹却出现了。她分明看见白雪与那满树粉红桃花的交相辉映,满园桃花竟为她绽放。
走近时,才发现那是人一朵一朵绑上去的纸花。明知是人为,她还是信了这个奇迹,只要她想,没有什么不可能,因为她的尚哥哥一直都在。
她去找了司马尚,在回陈留的马车旁拉住了他。他那一双白皙的手冻得红彤彤的,被铜丝戳破了许多处。
他抽回手道: “那桃花后来开了吗?”
“嗯,尚哥哥也不去看看,满园都开了。”她冲着他努力地笑,笑着笑着,还是哭了。
回忆点点滴滴,甜甜蜜蜜,一幕幕都印在苏言椤心头,掩在被褥之下的唇不经上扬起来。
而后,一张极度俊美的脸忽然出现在脑海,正是今日那金色面具的公子。苏言椤缓缓收敛起笑容,翻了个身闭上眼。
假如,那时是司马尚第一个起身作赋,又会是怎样一番场景呢?不由忆起曾经司马尚高谈阔论时的场景,整个人都闪闪发光,她握着被角进入梦乡。
那宾客一定会称赞尚哥哥的才华,父亲也应当无比自豪,因为注定会和尚哥哥成为一家人……
*
次日一早,苏言梧换了男装向集市中去了。她要去见一个人,其中缘由还要从一月前说起。
司星阁一月前观测不日将有陨星雨降临。
苏言梧猜想司星阁既是观天象之地,上空必然极其适合观星,于是自从听闻这个消息,几乎每夜都换上便于出行的男装,偷爬到司星阁最高的屋顶上,在夜幕下,枕着胳膊静静等上许久。
第一夜没有等到陨星,她竟不知不觉在屋顶睡了一宿。好在回去有苏言椤替她瞒过了严厉的父亲。
第二夜,苏言椤还是放她走了,就好像很支持妹妹的举动。
“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情值得你去破坏规矩,比如千年难遇的陨星。”苏言椤是这样对她说的。
只是她不知道,看似懂事的姐姐其实更想与自己同去,只是碍于长姐的身份不能罢了。
那天夜里,正当苏言梧仰卧在屋顶数星星的时候,忽然听见身旁砖瓦发出声响,她警觉起身,转头见一个黑影跃上屋顶。惊慌之下大脑一片空白,差点扑下楼去。
没有想象中的下坠,她被身后的人一把拉住,那人还顺带捂上了她的嘴。
出奇的,那人让她并没有危机感,反而觉得仿佛同是偷偷摸摸干坏事的同伙。
她缓缓转头,对上身后那人的眼睛,近在咫尺的是一张不足弱冠少年的脸。那双眼睛在蓬松杂乱的刘海后发出同月亮一般皎洁的光。
她盯着他发愣,少年以为她吓傻了,尴尬中渐渐松开了她。
“你……”苏言梧一时没控制住音量。
少年急忙用食指抵住了她的唇,轻声道:“嘘……你脚底下可就有当值的,好不容易溜上来,可别被逮住。”
声音略显沙哑,像是处在变声期。
苏言梧愣愣点了点头,半晌压低声儿道:“你溜上来是做什么?”
“你先说你是来干什么的?”少年反问道。
“我?我来看星星。”
“那我也是。”
少年冲她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还有两个小梨涡。
那是苏言梧第一次遇见阿幽,一个背井离乡的少年。
阿幽是冀州广平人,因为父亲靠去各地做些小生意维持生计,不得已跟随父亲四处漂泊。苏言梧告诉他自己叫苏朝,朝阳的意思,出生书香门第。
两人因同能想到来司星阁屋顶观星而感到志同道合,随后便称兄道弟。
那天夜里,还是没有等到陨星,但她结实了阿幽这个朋友。
以后的几个夜晚,两人都屋顶相见。面对头顶毫无遮挡的夜空,枕着自己的臂弯仰面躺着,聊着自己的过去和未来。
阿幽说,见到父亲为生计忙前忙后,也想给自己找份活儿。
后来没过几天,他告诉苏言梧自己找到了,还是个不错的差事。
“是什么?”苏言梧问。
阿幽清了清嗓子,理了理自己的衣服,道:“昨日飞花楼的花魁霓裳姑娘招贴身侍从,全城男子去了大半,只选中了我一人。”
苏言梧不解道:“艺妓也是有贴身侍从的么?”
阿幽撇嘴道:“霓裳姑娘怎能与其他艺妓相提并论。她就像是……”他的眸子忽然亮起来,“牡丹、兰花与莲花的结合体。”
苏言梧惊讶于阿幽对霓裳的高度评价,惹得她也很是好奇,这位传闻中的花魁究竟是何模样。
“世人皆道霓裳孤僻,在我看来却是通透。”阿幽继续道,“从来只接待有价值之人,如今艺妓中她算是最见多识广的了。”
苏言梧嘟囔:“那她一定也没听说过我的病症。”
阿幽忽然坐起,转头认真凝望苏言梧双眸。
“你这样看着我做甚?”苏言梧也坐了起来。
“不妨说说。”阿幽问道。
“我怕吓到你。”苏言梧别过脸去。从小到大,她怪异的行为,匪夷所思的想法,已然让她被周围人议论,甚至家仆也私下评头论足。
阿幽望了她半晌,缓缓转了回去。苏言梧看见月光勾勒出他并不那么精致的侧颜。
他说:“你不愿说便算了。但我想尽我之力,带你去见见霓裳。”
这时夜幕好像什么一闪而过。两人皆抬头去望,只见陨星一颗两颗坠落像银色的丝线,最终变成丝丝缕缕划过墨黑色的夜空。
一瞬间万物皆失颜色,于这片开阔的星空之下,苏言梧觉得此时众生渺小似蜉蝣。
两人最终共同见证了陨星生命最后时刻创造出的恢宏奇景。
陨星雨已现世,夜晚屋顶相聚的时光不得已结束。
但白日的相见就此开始。
苏言梧会一身男装时常去飞花楼后门口徘徊,阿幽得了空会来找她。
白日里她也将这少年看得更仔细,阿幽不仅刘海乱蓬蓬,皮肤似乎也比小麦色更深些,脸上还有点点可爱的雀斑。这一切苏言梧自是不在意,她只是好奇霓裳姑娘怎会于众人之中挑中了他。
前些日子阿幽告诉她,霓裳姑娘不日将接见一位客人,他希望那日她能来,他一定帮助她见到。于是才有了她今日一早的奔赴。
一条历史悠久的运河贯穿兖州,运河的东岸,是著名的书香之地,学堂或是达官贵人的府邸皆建于东岸。然而与之相对的西岸,却是花天酒地温柔乡。那些表面文人自是免不了常乘船来对面寻花问柳。
飞花楼是西岸格调最高的一所艺妓院。艺妓媚而不俗,所唱之曲亦乐而不淫,不以身体为交易,只以歌舞会客,所以各路文人墨客也最喜以风雅之名出入此处。
花魁霓裳盛名在外,然而露面的机会少之又少,无数人掷千金为见美人一面,却也时常被拒之门外。因而并非客人花钱选霓裳,而是霓裳挑选客人。
苏言梧初次正经从正门走进飞花楼,环顾四周,见陈设雅观,色调也不过分鲜艳。
迎面是一个室内池塘,漂着几朵睡莲,两边摆放着落地式瓷瓶和各式木质摆件。再往里进些,是个巨大的台子,两边设有坐席。
回望二楼有垂帘包间。室内男子女子熙熙攘攘,笑声丝竹声相伴传来。台子上女子正唱着小曲儿,台下男子饮酒相欢。不时有美女端茶送水,受男子戏谑性的赞赏几句。
身旁忽然传来女人尖细的声音:“呦,这位公子。您是来听曲儿还是来看舞啊?飞花楼的姑娘什么都会,月姑给您安排啊......”
她转头,见一紫衣女人扭着走来,远远看着像极了一根长歪的茄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却明显要年长些,厚厚的粉之下,大抵还能看出底子不错。
苏言梧有些手足无措,道:“我……坐会儿吧。”她指了指戏台前的看席。
月姑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反而向她凑近了些道:“公子好运气,霓裳姑娘今日恰巧接待一位客人,就看公子愿不愿抓住机会了。”
“我当如何?”
月姑见有戏,谄媚地笑起来,道:“这个嘛……只需二两银子,就当是排上号了。”
“二两?”苏言梧很是惊讶。
二两已是不小的数目,苏言梧估摸着每次霓裳见客,她应当同当日来店里的客人都要了银子,然而霓裳只见一位,那这“排号”的银子便直接白进了她的钱袋。
苏言梧视钱如命的样子倒令月姑尴尬起来。她没好气地瞥一眼苏言梧,随后摸了摸插满簪子的发髻。
苏言梧蹙起眉,想起阿幽的承诺,忍痛递给月姑二两。
“好嘞,那公子您坐,点小吃吩咐那些个丫头就好。”月姑拿了钱,随即不再叨扰,脚底生风。
苏言梧为了方便阿幽看见自己,寻了个中央的位置。然而未曾坐热了凳子,月姑引一位富商打扮的人来了。
月姑冲那男人谄媚地笑着,一转头见最好的位置竟有人坐了,假装面露难色对苏言梧道:“公子,这位置赵老爷先前定了,你看……”
苏言梧识趣地起身道:“那我便不占着了。”说罢移步到隔壁桌。
“哎呀,公子真是通情达理,赵老爷,您请。”月姑又满脸堆笑。
那个被唤作赵老爷的中年男人岔开腿,扶着圆润的肚子缓缓坐了下去。又冲月姑吩咐了几句,月姑仿佛粉刷过的脸忽然笑得更加放肆,苏言梧生怕她脸上的粉会裂开往下掉。
一出戏闭,月姑转身上了台子,像是要宣布一件大事。“各位且先静一静,霓裳姑娘发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