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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逆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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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巍金銮殿,四周静谧无声。禁军把守森严,见着他们来,为首的白枫躬身行礼:“属下拜见侯爷。”
他挑眼看了一眼季时卿:“拜见侯夫人。”
许多日子没见到他,他消瘦了很多,眼里也不似当初那样意气风发。季时卿无意知道他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只是见故人不如旧,心底陡升怅然。
进了殿,季时卿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高位的老皇帝。
他穿着雌黄色的衣裳,外套一件褐色袍子,暗色的锦缎上用金线绣着富丽的龙纹图腾,头戴金顶冠,无一处不彰显着他尊贵的身份和华贵的气质。
可是他的脸比上一见要显得苍老很多,听闻他曾重病一场,想是病去如抽丝。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阴鸷、浑浊,眼眶泛着血色,瞳孔里是一团愤怒,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他们一进门,他当即站了起来,用手指着傅南笙,那眼神哪里是看儿子,看杀父仇人也就不过如此。
“逆子!”他怒喝一声,中气十足。季时卿想,那他的病应该是好了。
傅南笙连眼皮都懒得翻一下,倒是殿中跪着的人都回过头来看。季时卿扫了一眼,嚯!好家伙……她认识的不认识的隐约能猜出,老皇帝的子嗣应该都跪在这儿了。
“这个女人怎么在这儿!”老皇帝看到季时卿,瞳孔一缩,转而惊骇,“你一直在骗朕。”
“是。”傅南笙凉薄一笑,些许讽刺,“小九是这世上对我最重要的人,我怎么会因为你的威胁就放弃她。”
老皇帝的眼神阴狠毒辣,盯了他很久,又似捏住他的软肋一般有几分轻松地坐了下来,端着皇帝的架子问:“她重要,你母妃就不重要了?”
傅南笙攥紧了拳头,全身绷起如同一支蓄势待发的箭。季时卿毫不怀疑他会一拳头砸在老皇帝的脸上。他的暴戾不再掩藏:“别再用你肮脏的嘴提我母妃!”
皇帝也并不怕他,用冷漠讥讽的神色回应他的激动暴躁:“你即便杀了朕,朕也不会下诏书给你母亲正名,你的血脉不清,即便登位,也是人人得而诛之。”
季时卿不知道一位父亲是如何残忍才能对他的儿子轻而易举的吐出一个“诛”字。帝王心术,要收心敛情,事事理智不为外物所扰才好。可皇帝做到这份儿上,妻儿都成了捏在手里的棋子,儿子成了不共戴天的敌人,彼此间有你没我,到底还有什么意思?
季时卿偏头看,傅南笙早练就一身铜皮铁骨,这样的话已经不再能伤到他半分。那些所谓的对父爱的期待和翘盼,在冷宫里一日日生死徘徊中消磨殆尽。
纵然他的神色没有一份变化,她还是心疼。这种心疼很熟悉,在曾经很多个日夜里扎根在她的心里。他们一样是走过幽深宫院的,年少时都曾被伤害,险些丧命。
但终归她的是幸运的,她有父皇和兄长,有朋友和爱人用时间和爱抚平她曾经的创伤。
可是傅南笙没有。他只能独自舔舐伤口,任由它一日日溃烂下去,在疼痛中麻木,在麻木中学会恨。
季时卿顺从自己的心,握上了他的手。纵然他们之间千沟万壑,爱恨不能。但此时此刻,她要坚定地站在他的身边。
傅南笙有些诧异地看她一眼。他以为她会冷眼旁观。他在她的眼里看到一片大海般的温情缱绻,一瞬间冰冷的心脏中赢荡的恨意被温暖的潮水冲刷成微不足道的沙粒。
他温柔了神色,捏捏她的手:“在这儿等我。”
“好。”
他缓缓走上殿,白芨已经抢先登上去,推开内侍,一柄长剑横在皇帝的脖子上。
傅南笙行至案台前,停住脚步。案上铺着空白的圣旨,笔墨皆已备好,玉玺也已放在一旁。
“从前我觉得为母妃正名,就是要经由父皇承认,亲笔写下诏书。将母妃的名字写入宗谱,棺椁移入皇陵,以此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他将空白的圣旨转过来,提起笔蘸了墨,“可我如今发现,父皇承不承认从来都不重要。我要的是天下人不再妄议母妃,至于这纸诏书出自谁的手,似乎也不重要。”
“朕不会昭告天下的。”
白芨的剑收了半寸,紧紧挨着他的皮肤。
傅南笙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一笔一画写得很认真,那分明是老皇帝的笔迹。
“多谢父皇和诸位兄弟,这么多年祟明除了以笔墨为友,也实在没什么消遣。模仿别人的笔迹写上两句实在算不得什么。扣了玉玺的诏书昭告天下,是父皇的笔迹,是大晋的玉玺,还需要父皇昭告天下什么呢?”
他挑起的尾音甚至是温柔的,一如从前他们说起月色如许。季时卿嘴角一抽,暗骂一声“变态”。
写完最后一笔,傅南笙勾起手腕,满意地看着这一幅字。
他放下笔,拿过玉玺扣了上去。老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圆目怒睁。
“父皇自今日起,大可安心养病了。”
老皇帝嗤笑:“你以为仅凭一纸诏书,众臣就会信你?”
“你以为今日我能站在这里,这朝堂还是你的朝堂吗?”
他眼珠动了动,一瞬间思虑了很多,最后定睛看着他的儿子,与他年轻时有几分相似的脸,更多的是像他的母亲,这一身清冷的气质也像,如今他的筹谋已经这般周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众臣归心。
他似一只斗败的公鸡,颓然靠向身后的软垫。
他的动作,等于他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父皇就搬去重香阁颐养天年吧。”
那冷僻的宫殿,不枉他尊贵的身份。
傅南笙将诏书收好,转身欲走,老皇帝叫住他,眼睛看向殿下跪着的几个儿子:“他们都是你的兄弟。”
“母亲只我一个儿子。”
地上传来哀嚎声,傅南笙扫了他们一眼,他们吓得闭了嘴,他轻笑一声;“这些废物,我不会杀。我要他们看着自己是怎么从云端跌进泥里。”
“你真是长大了。”
季时卿皱眉,他这话倒是有几分……欣慰?
傅南笙没那个心思琢磨老皇帝一声喟叹是什么情绪,他走下来拉起她的手就走,留下身后属于从前的噩梦。
殿外的阳光如此耀眼。
为贵妃平反、为戚家平冤的诏书一时间传遍了大晋。皇帝病体积重难返,由四皇子监国,为安社稷,册封其为太子,入主东宫。
戚氏平冤,册封太子,太子监国。朝野内外知道,变天了。
季时卿自然住进了东宫。她第一次来,傅南笙给她的院子是整个东宫位置最好最宽敞的。书房里垂挂着两幅他亲手绘制的江山图。
她站在两图江山图前静默良久。有人敲门打破了她的沉思。
“进来。”
来人竟是当朝首辅,一身常服。她瞥了一眼轻笑:“首相大人不去忙公文,怎的到我这儿来。”
白格朝她躬身拜首,做的是太子妃的礼。他也不管季时卿是不是在意,抬起头吐出四个字就足够夺取她全部的注意力:“月华姑娘。”
季时卿转身盯在他身上:“月华在哪!”
“我带夫人去。”
盛京城南郊外是一片枫树林,正是秋色嫣红游人如织的时节。他们骑马到山下,沿着山路向上,在半山腰亭子处稍歇,与游人走了不同的岔路。这条小路更窄,勉强能并行两个人。
白格走在前面,季时卿落他一步跟在后面。
到了山顶,天色将暗未暗,太阳已经没有半点身影。整个苍穹都是灰色的,像阴郁的午后的颜色,这时的天空是最压人眼的,总要转转眼珠定神才能抵抗这种灰度带来的温柔的刺目的感受。
季时卿在荒芜的山顶看到了一间小屋。
白格说:“这是月明山一处小山峰,枫叶不盛,人迹罕至。月华姑娘就住在里面。”
从这里向西抬头,能看到主峰上一片片的红叶,和夹杂其间晃动的人影。人沸鸟啼,更显得这里清冷孤寂。
季时卿踟蹰在原地,这时房子的小门被打开,里面的姑娘走出来,见到门口的人,眼里泛起泪花。
“公主!”
“月华。”
她们相拥而泣。
“是白大人令我假死逃脱,他救了我。”
季时卿看着月华的脸,想起那日在公主府她怒斥傅南笙与他决裂的场景。
她误会了他。
季时卿问月华:“你是怎么暴露的?”
“是七公主。”
“季时淼?她没死?”
这不可能。季时卿不敢相信。皇兄派人办的事,不会出这种差错,难道是三哥在暗中帮她?
月华秀气的眉头皱起:“是老皇帝救了她,想要她手里的势力。她认出了我。”
季时卿此时无意想那么多,她握着月华的手,感谢上苍垂怜:“你没事真好。”
从月华屋子里出来,季时卿看着站在月色的青年走过去,临他三两步,她停住脚步,揖首弯腰而拜。
白格吓了一跳,想扶她又不敢扶她,手足无措地朝她躬身而拜:“夫人,白格受不起夫人的礼。”
季时卿抬头看他,声声恳切:“大人救了月华,于我有恩,自然受得。”
白格也抬起头看她,“夫人,臣是受殿下吩咐办事。”
季时卿明白,她该感谢的,是傅南笙。
月华陪她走过幼时最艰难的岁月,这些年来如屡薄冰的生活也是替她分忧。在季时卿的心里,她们情同姐妹,傅南笙救下她,便如同救下自己的半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