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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旗使慕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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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林那浑小子教母妃养的公主似的,娇气的紧。学骑猎弯弓,磨破了手指,疼得泪眼汪汪,整日价的去寻母妃哭诉,母妃又是传太医来瞧,又是把他揽在怀里一顿心肝儿肉的揉。
他也配合着撒娇卖痴,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借着药都不必上的小口子,连着五六日不肯誊书习字,边听学边喊手疼。太傅拿他没奈何,父皇连罚他跪也舍不得,申斥也无用。噫,若叫他来行军,怕是要泪淹了这大营。”
想昔日行伍间听李怀璋的抱怨,当时他只觉得好笑,随着那家伙一起调笑消遣。然而今日却深深以为,这样的人物,不该教他受一丝一毫的苦楚。
听着木杖砸在皮肉上的沉厚闷声,他攥紧了手指,一颗心跟着提到了嗓子眼。一面盼着这人底气雄厚些,叫得响亮些,好传到殿堂上去,早日求得脱罪。一面可惜这人那一把清冷碎玉般的嗓子,别被活活撕扯哑了才好。
似是出人意料,除了愈发闹人的蝉鸣,并无更多声息,他略抬头瞥一眼,又迅速地垂下头去。
他衣衫单薄,身子更薄,不过十杖的功夫,叶向麟便嗅到了血腥气,夹杂几声极隐忍的低呻传来,令他头垂的更低,这班司刑差役虽然瞧着是各个瑟缩,极畏惧献王威势,手上却不留半点情面,不知道是背后有哪个主子来撑腰。
“且慢着。”
叶向麟皱着眉数到二十,终于有一个小太监呼号着匆匆奔来,监刑立刻喝命住手。他心下一轻,略抬眼瞧去,那小太监已是红涨了一张脸,喘着粗气,却是毕恭毕敬的弯了腰,跪着俯身凑近了伏在条凳上,头埋在臂间不知是死是活的献王。
“殿下。圣上口谕,您认个错便罢了。若您撑不住,也不必赶着今日,回府休养一番再面圣也使得。”
却不见回话。
监刑立刻滚了过来,小太监亦是惊惶非常,连声唤殿下,又要唤太医。叶向麟一思忖,上前两步,小心提议,“殿下气息尚存,但只怕是晕了过去。不若回了圣上,再做裁决。”
小太监连连点头,“你等且仔细伺候着,杂家立刻去禀告圣上。”这既然是晕了,也不必认错了,赶快传太医抬回去医治就是。
小太监才要转身颠去,便见凳上伏着这人撑了手,侧转抬了些头来,面色白如金纸,赤红了眼睛,唇上尽是血口子,才启唇便带出些许血沫儿来,嗓音喑哑,“本王不认。”
小太监此时真真是宁肯他是昏了才好,哭丧着又跪倒,“殿下,您便退一步罢!”
“本王退无可退。”
叶向麟顾自思忖一番,若非众目睽睽,高手林立,他还真想干脆一个手刀劈晕了这人才好。
小太监只得顿足,又叹一声,“圣上口谕,殿下若不悔改。便不必禀奏了。”
“殿下渴不渴。”叶向麟也不知是叫哪里来的熏风冲昏了头,不等献王伏身回去,摘了身上的水壶,借着上前这几步,半跪了过去。
这人的眼睛生的真是妙绝。
好似丹凤一般,睥睨之间,自带一股说不清道不明妩媚的味道,却不显女气,只觉得风流非常,俊俏非常。如今这双眼睛直视着他,只是片刻的功夫,就叫他三魂丢了七魄。
叶向麟这般行动,实在是不合规矩。但献王不开口,自然也无人敢拦阻斥责。
献王瞧他几眼,愣了片刻,竟伸了一只手出来,叶向麟便昏昏沉沉的将那水壶递过去,瞧着他就着半趴的姿势,噙着壶嘴小口啜饮,伴着唇边的血沫儿一道吞入腹中,就像一只耷拉着毛低头舔池水喝奶猫一般,直看得他有些发痴。
待得那只水壶不知何时被塞回了他手中,他不知如何退回了原位,那班该杀千刀的差役又一杖复一杖,落在这人已被鲜血浸透的后身,他仍是未能回魂。
再有些回转神来,已是小太监和监刑哭丧着唤殿下,叫嚷殿下晕过去了。
他也不知那人是如何叫人前呼后拥着抬走的。他也不知道,那日自己是如何回了家,卸了易容,躺到了床上。
“叶大人是等我自己脱衣裳呢。”身前等了他片刻不见动静的少年人皱了眉,面上溢出些薄薄的哂笑之色。
叶向麟被这声嘲弄惊得自那场沉珂旧梦里回转神来,立刻便独自凑上去,斥退了婢女,五指附上面前这叫他魂牵梦萦了不知多久的细窄腰肢。
“叶大人既不会伺候——”他话到一半,便被杀将过来的叶向麟揉上腰间的手掌烫得一怔,收了回去。
这人的手有些恋恋不舍摩挲着拆解那根细细的绢制绶带,竟还不忘回敬他一句,“公子这别的不记得,如何受人服侍倒一点没忘。”
叶向麟才强压着火气解了这根要人性命的绶带,颤着手把这人的上衣褪了大半,便觉得忍不得。
赶快把那几个退到后面远远侍立着的侍女赶出了几里地外,这才半眯半闭了眼,替他褪了亵衣,又拦腰抱起来,入手的肌肤滑润冰冷,却将他的心烫得直要跳脚。
他抱着这轻的一把骨头似的少年人,却好似重逾千斤,小心翼翼踩了两阶石阶,放到齐胸高的浴汤池里。然后便背过身去,坐在石阶上连喘了好几口粗气,一双能挽霸王弓的双臂带着两手抖得筛糠一般。
身后少年人的笑声立刻就传了过来。
少年人见他紧闭着眼睛摸索着递上香苓藻豆,任那只手悬在空气里半晌,也不见他抬抬眼皮,终于是无奈开口,“你就是这样服侍的?大家都是男人,你有的我也有,又不是瞧不得。”
叶向麟这城墙厚的面皮竟也有些挂不住,先是老脸一红,再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恼,“殿下看来是没少叫人瞧过,很放得开。”
这人立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叶向麟被这点不明不白恼意激的睁开了眼睛来,入目便是一双被温热的水气裹湿的眼睛,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这人虚弱畏寒,将自己向下多沉了沉,几乎是只露出了个头来,身子半靠在浴汤池壁上,却不老实,用脚丫子拨着水玩,水波就漾着浸着他的头发在颈边浮动。
一双眼睛漫不经心带点调笑的瞧着他,目光被这水波氤氲的有些湿漉漉的,又似有些懵懂。
好似个初出茅庐没学着什么勾人的本事,便凭着一张脸想叫人跳河堕了性命的精怪。
叶向麟的视线在他线条分明的锁骨上略瞥了一眼,不敢再向下看,咳嗽两声,“烦劳转过去,方便叶某伺候殿下洗头。”
“私下无人时,也不要喊殿下。我一届庶民,担不起。储昱或琼林皆可,我听的惯。”
他依言转了身子,带起几滴水珠溅到叶向麟面上,叶向麟也不闪避,就挂着那几个水珠儿,上去挽了袖子,双手小心挑起他肩颈上被水汽黏上的长发,又将他面上挂着的发丝一并沿着他的耳廓拢到背后来,尔后伸指慢慢替他按揉了太阳穴。
“琼林。”叶向麟狠狠的念了念这两字。
“琼林。”他一面小意按揉着,一面又唤了两声,“琼林。”
“怎么?”
“殿下听得惯,臣还没叫惯。得多唤几声,习惯习惯。”叶向麟笑眯眯的回应,又凑上去,附在他耳边轻呵了一声,字正腔圆,“琼林。”
“……”
沐浴罢了,叶向麟已是出了一身的大汗,弯腰抱起裹着厚厚绒毯,叫热汤泡的昏昏欲睡的少年人时,也不知道是服侍累着了或是怎么,脸色都红涨了起来。
他好容易将这轻软的一潭春水似的年轻人安置到了床榻上,用内力替他蒸干了发稍上的水露,瞧着他半阖着眼睛,面上总算略有些安然之色,拎着干净衣裳不忍唤他起来穿,便放下了,攥了锦被一角,想替他盖上,却见榻上的人突然睁开了眼来。
“我那耳目如今还在你府上?”
叶向麟不意他突然提起来这个,闻言一怔,尔后轻笑。
“在的。我唤她来。”
叶向麟吩咐了唤人来,正不知要不要喊人来服侍他穿衣裳,便见他赤条条的钻出来抬手取了衣裳向身上套,任谁也瞧得出来,一贯衣来伸手的献王殿下并不大长于自理。
幸而叶向麟念着他身子不好,左右是要歪在床上过,不过是替他准备了件款式极为简单的白色中衣,裹上便成。
他果然是十分的不怕人瞧,叶向麟却被这一眼惊得惊弓之鸟一般,腾的窜到卧榻前的屏风后面来,待到反应过来,十分恼恨自己无用,想要假作无事发生,赶回去再瞅两眼,却实在有些跌面子。
幸而阿苑及时前来,叶向麟便引着自己的侍书女僮,一道见着了草草裹着衣裳,半披着被子蹲坐在床上的李琼林。
饶是他面皮厚的很,也不禁是先咳嗽了两声,才止住尴尬。
幸而此君并无意嘲笑他。只是支起眼皮,上下瞧了几眼这姿色上佳,身段玲珑的侍女。
“你本名叫什么?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闻得此言,正要福拜的侍女这一福便顿在了半空,略有些惊愕的抬眼去瞧叶向麟。
“但说无妨。”叶向麟点点头。
这侍女便单膝跪倒地上,双手拱卫身前,依足了制式行了一礼。“奴才慕青,见过大人。劳烦大人挂念,奴才过得很好。”
楚郁歪着头瞧了几眼她这施礼的架势,“这架势倒有几分眼熟,你原是做什么的?”
“奴才原在督察院镇抚司当差。”
“怎么就做了国公府的侍女?”
“大人当年兼管督察院四大都司,本来奴才这样的无名小卒不该入大人的眼,却承天之幸,被大人点名召见。大人同奴才闲谈了几句后说:
‘女扮男装,混在督察院里做个监刑旗使,喊打喊杀,成日血气熏天的,有些可惜了。所谓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你有这样好相貌,好才情。去叶府做个侍书女僮,倒更合适。
是以奴才入了叶府,化名阿苑,为大人效命。”
楚郁闻言,若有所思。
“奴籍?”
“大人说,左右奴才本就和叶大人相识,不必大费周章假入奴籍买卖到叶府上,搞那些掩耳盗铃的把戏。大人给叶大人写了封手书,叶大人便收了奴才做伴读女僮。”
楚郁失笑,又是摇头。
“如今献王已死,你又不是奴籍,想回督察院,想嫁人都可以,不必拘在此地。”
他一面说,一面抬头去看叶向麟。叶向麟眼观鼻鼻观心,不置一词。
“大人当年安排奴才假死脱了督察院编制,奴才也已经习惯了伺候叶大人……不必去旁的地方。”
他也不勉强。点点头,躺倒到床上,自己拉了被子罩上半个头,极利索的合了眼睛。“那也罢了。我乏了,你们都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