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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廷杖 ...

  •   午膳尚未开席,新帝的手谕便到了。

      叶向麟自正殿迎了传值太监,一撩衣袍,毕恭毕敬的叩首领旨。

      侯公公奉上一只锦盒,“陛下赐的手谕,烦劳国公大人接旨吧。”

      叶向麟双手领了旨意,取得那封书帛来,展开凝神去瞧。

      新帝的字迹,苍遒有力,龙虎形貌,一贯叫他有些佩服的。叶向麟盯着上面这句字好生翻来覆去瞧了又瞧,尔后,朗声谢恩。

      他将这字条卷了放回锦盒中,托付给下人收好,恭送了侯公公,才回到了膳厅内,刚抬脚跨进门内,便忍不住大笑了几声。

      一觉没睡醒便又被搬来用饭的楚郁抬头瞧了他几眼,有些莫名其妙。

      “圣上发觉了什么?”叶隅清惴惴不安,坐下又站起的,像个没开化的猴子。

      叶向麟却不理会他,直向楚郁道,“你俩真是亲兄弟。都好给人递条子。”

      楚郁略蹙眉,抬眼瞧他。

      叶向麟落了坐,“有一遭公子邀我垂钓,我不敢赴约,便在府内自己找了个池子钓鱼,想着遥遥陪伴公子也是好的,不想鱼没上钩,倒钓上只乌龟。公子的耳目也委实通达极了,没一盏茶的功夫,就差人给我送了一大筐乌龟,还附了亲笔题字。公子可还记得写的什么?”

      楚郁瞥了他一眼,微微摇了摇头,对满桌的山珍海味毫无兴趣,只捡了只梨子慢慢啃起来。

      叶向麟自顾回味,又是大笑一回,倒叫叶隅清忍不住好奇,催他快说。

      “大王八羔子钓小王八羔子,好有雅兴,好有趣味。”叶向麟朗声笑着,看神色似是被骂的很是舒爽,不仅不以为杵,还颇为荣幸。

      楚郁并不得趣,顾自啃了口梨子皮,吐到面前的盘子内。“你既爱慕我,为何不肯入我门下?”

      叶隅清翻了个白眼,料定了自己这顿午膳,怕也吃不好了。“圣上降了什么旨意?”他打定主意岔开话题,不待听那些风月丑事。

      叶向麟也不理会满头好奇的倒霉弟弟,自说自话,“公子的字,就像公子的人一般,清隽狷狂,肆意随性。公子所赐那一池王八,我如今还养着,时不时钓上一钓,确实有趣味。”

      “骗子。”楚郁摇摇头,又吐出一口梨子皮。

      与一直翻白眼的叶隅清不同,叶向麟打量着精神气明显较早晨足了许多的楚郁,这饭吃的那是津津有味。

      “公子不知,真心爱慕一人时,是不甘心居其门下,做一鹰犬的。”

      楚郁闻言,倒是转过头来,上上下下又好生打量了几眼这神采飞扬,唤了侍从又给自己添了碗饭的叶国公。

      这人生就是一副武将的模样,高挺的鼻梁配上棱角分明的下颔,眉目阳刚气极胜,眼光流动间宝光璀璨,笑时一口雪白的牙齿,晃眼的紧,端地是一副英俊潇洒的好相貌。也不知道这厮靠这淳厚忠良模样,诓住过多少无知的娘子相公。

      晨时这骗子攥着他的手掌脚腕时,气血也旺的就像一团火似的,烫人的厉害。

      思及此,他又不禁垂头瞧了瞧掌心那道紫胀的伤痕,煞是醒目的横亘于掌面之上,像是烫伤的疤,不管牵扯与否,都疼得叫人着恼。不觉便皱了皱眉。

      “公子可有懊悔当初那一夜,没一剑砍死我?”叶向麟观其神色,便忍不住要发问。

      “还有那样好的机会?”楚郁收回手来,继续专心致志啃那梨子。

      “可不是。只可惜公子惜才,命门下收了手。”叶向麟笑眯眯的招惹他,“公子大恩,我一直是铭感五内,身心折服。”

      楚郁也不追问,也不答话,笑也不笑,恼也不恼,仍自懒倦的窝着,淡漠如同一株遗世的孤松。

      他身上痛得厉害,哪里有胃口,草草饭罢,带着慷慨赴死的神色痛快非常的一口灌下药汤,便又喊乏了。一旁小意服侍的侍女立时便凑上来伺候着漱口穿鞋正衣。

      叶向麟自然不好抢家中婢子的活计,冲上去代为服侍,只得眼睁睁的瞧着,眼瞧着那侍女抬手替他拨拢散下的青丝,五指便不经意拂过了这人白腻非常,丹鹤一般优雅颀长的脖颈,直瞧红了眼睛。

      “我想沐浴。”楚郁冲着这侍女小声道,听得叶向麟再忍不住,猛的扑了起来,这一扑如同护食的猛兽,倒叫叶隅清也吓了一跳。

      “臣来侍候!馨儿柔弱,公子如今行动不便。婢子们服侍不好!”

      楚郁转头瞧他一眼,又瞥一眼扁着嘴面露苦相的叶隅清,哂笑一声,“你俩真是亲兄弟,都好一惊一乍。”

      这人果然是睚眦必报。叶向麟损他一句,他便一定要回报一句。

      ……

      汤浴馆里。

      叶向麟瞧着这张冰雕玉琢的脸,恍惚便有些失神。

      真是浮生若梦。

      侍女为这风华惊绝的少年人卸去了裘皮锦袍,他身上便只剩了一身莹白中衣,领口肆意的敞着,露出大片惹人妒羡的冰白肌骨,他为人伺候惯了,也叫下人看惯了,顾自展了双臂,扬了头,手指随着摊开的双臂微微屈着,静静的等候人来服侍他解去腰间的绶带,剥了身上被冷汗裹湿的亵衣。

      这一屋子的婢子仆从也好,当前杵着的叶向麟也好,谁爱来瞧,也不能招惹他半点在意。是侍候的婢子瞧他瞧的面红耳赤,或是叶向麟盯他盯得双目失神。他都视同蝼蚁尘屑,半点不沾染心思。

      叶向麟瞧着,只觉得自己像是坠入到了数年之前的梦境里去。

      那时节,和今日确实殊有不同。

      夏天的蝉鸣着实吵闹,烈日滚着火烫得人心浮气躁,连脾气也要比寻常时候旺上几分。

      他顶了慕青的缺,易了容,腰悬佩挂,衣着轻甲,头戴鹅帽,做旗使的乔扮,在滚滚的热浪里,低垂着头当差,收敛了一身内息,却收敛不住飘向跪着听旨的那人的目光。

      任他搜刮生平记忆,也无法搜刮出第二个连跪也能跪的如此清贵漂亮,背影都摄人的家伙。

      这人生得宽肩窄腰,孤韧如松,凛傲如竹,一把柔韧纤细的腰肢被襄玉革带描摹得淋漓尽致,虽是跪着聆训,腰却挺得笔直,随昂直的头颅露出的几寸后颈被一身石青色的锦帛华服衬的比冰雪还要凛冽三分,叫他瞧的如同被猫挠了几把嗓子般的口渴,又像揣了个兔子般的躁动莫名,整个人热得怕是就要冒起烟来。

      他内息雄浑,耳力惊人,然而这公公掐尖了一把哆哆嗦嗦的嗓子念了半晌的圣旨,竟好像一个字也不能入耳。

      直到把他看入了神的这人合拢身前的双臂如同白鹤舒展羽翼似的展了开了,抖了袖袍,交叠五指,合拢身前,俯身跪叩,尔后领了旨意,又被一旁侍立的侍卫掺起来,他才终于回了神。

      “臣,领旨谢恩。”

      这五个字敲碎了蝉鸣和夏日黏腻的热风,泠泠叩击到他面上,不啻天籁。

      “殿下可有什么要奴才转达的?”那公公谄媚尖刻的嗓音扎得他耳膜生疼,叫他有些恼恨,也叫他似乎升起了比这阉人还要真挚几分的希冀来。

      只是这位殿下极轻的摇了摇头,便将他这点希冀打碎了个干净。

      他只得垂头随着几位不幸今日当差的锦衣卫旗使清肃了无干人等,请了朱漆杖棍,条木凳子,粗布麻绳,一应整肃了,才见早被推送出殿的监刑官老大不情愿的挪将过来,人还没挪到近前,先一步跪滑,向原地静候着的献王殿下叩首行了大礼,这一跪跪的甚是恳切,跪得整个人不像来监刑,倒像跪滑过来受刑的。

      献王毫不失礼数,展臂振袍,双手虚扣,在身前半空交叠了,一丝不苟的微微躬身回敬一礼。

      “杨大人不必多礼,按规矩办事便是。”

      再闻此等天籁。叶向麟心下却不盈半点喜悦,只剩满腹叹息。

      他行动中间从未敢抬头细看,只余光偷偷瞥见此人正脸,就已叹为天人。如此金尊玉贵的身子,如此清隽昳丽之人,真挨上三十廷杖,怕是要六月飞雪,苍天也看不过眼。

      听闻此言,这监刑官却不知是热出了一身热汗,亦或怕出了一头冷汗,一面形容猥琐的擦着额上不断渗出的汗珠,一面四下打量,只不肯开口下令。

      廷杖依着朝律,自然应该是剥了衣裳,以粗麻绳缠在条凳上,命人按着,着实狠打。但这可是献王殿下,本朝最得宠的皇子,最有望问鼎至尊的贵人。谁敢得罪?

      倒是献王不见他动作,径自略扬了扬头,如同等着侍女来服侍宽衣一般漫不经心的略一展双臂,“杨大人是要让本王自行去衣?”

      监刑官连连躬身道得罪,命了人上前替献王除去朝服冠冕。

      这般炎热时节,献王却依着礼制穿了整整六层衣裳,冠带束挂半点也未落下,上前伺候的那两名旗使一名小心翼翼的拆解他束发的玉冠发簪,一名抖抖索索的替他解衣袍,又一旗使被监刑官呵斥前去替他暂收冠袍,活生生将这帮子平日里凶神恶煞的朝廷鹰犬变作了他的家养奴才。

      待到只剩一身玄色中衣时,他便垂了手,垂眸略瞧了眼身前瑟缩的各人,那帮督察院旗使本就没那豹子胆叫他赤身受刑,立时各个如释重负、作鸟兽散。

      监刑官更觉献王殿下已是给足了天大的面子,连连又念得罪,不等献王开口,便喝走了拎着麻绳打着也不敢上前的太监。

      献王却也并无意为难这班奴才,径自走了去俯身伏在条凳上,因无人敢上前,自然不只是绑缚,按住也一道免了。

      好在慕青今日并不司刑,叶向麟便自顾一旁侍立着撑场面。眼瞧两名差役一左一右,执了宽厚的朱漆栗木长杖,携风砸下,不忍直视,侧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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