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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谢主隆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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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璋早对他的心思有些揣测,但如今听他如此直言不讳,大喇喇的当着众人的面讲出来,仍是禁不住勃然大怒,起身怒喝。
“叶慎之!他是朕的亲弟弟!”
叶向麟行云流水般的跪下身去,长拜及地,“臣爱慕楚公子之心拳拳,天地日月可鉴。若承天之幸,得楚公子垂青,臣定明媒正娶,此生绝无二人。若楚公子不愿,臣也绝不勉强,只视为手足,照看一世。”
本朝风尚开放,若有人好男色,无论是常出入红馆青楼与小倌伶人偷欢,或是与同辈中人相交断袖,倒也不会落人口舌影响仕途,但可没见哪个达官贵人,娶了男子为妻做妾。何况他想娶的,可是天家中人。这话除却叶向麟敢说,怕是第二人起个念头,也要被李怀璋赐死千百回。
“嗱……”已经站不住的少年公子早已抱剑盘腿坐在了地上,听着他俩吵得热闹,禁不住打了个哈欠。因了身上剧痛,眉头锁着,眼神也是飘忽不定,全无半点神采,似是如今醒得了自己的身世,便对自己的前世今生已半点不再挂怀于心,只求混沌度日,早日死了脱生。
“你待如何?”李怀璋冷笑,转头问其不知是疯是傻的弟弟。
“一切交予陛下定夺便是,这宫中哪有草民开口的份儿。”
新帝被他平铺直叙的噎了一句,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却压着没有再如何发作。
叶向麟不依不饶,“陛下,昔年德妃联合外戚施计构陷陛下,陛下身处南郭战地,无力辩驳。三皇子庭参奸臣严甫一脉,据理力争。因此一事,为奸臣一脉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屡进谗言,终失圣心,受杖庭前,伤了根本,卧病月旬。那等时辰,闻得陛下恐陷落北辽,仍是强撑病躯,三拜顾淳门前,求得顾家援手。陛下,三殿下已死了一遭,你忍心不念旧情,再囚他一世!”
“镇国公。”上首帝王尚不置一词,少年公子倒轻飘飘的开了口,“你生的不错。若是你贪图我的容色,我俩做个露水鸳鸯,倒也不妨事。但男子嫁娶,成何体统?天家威严,又岂能容你妄为?这养和殿,我瞧着也挺不错。时辰不早了,您二位快各回各地,歇息去吧。”
他自顾自念叨一回,抬指揩去唇边渗出来的血污,抬头四下看了一圈,“哪位搭个手?我实站不起来了。”
“罢了。”新帝如同拂去面前嗡嗡的苍蝇一般挥了挥手,“你将这浑人带走吧。朕还是那句话,如何教导,如何赏罚,随你心意,只别叫朕在听见他这满嘴的浑话!否则有你的好果子吃!”
叶向麟心满意足,快走两步上前来将侍卫手上搀着的浑人毫不客气的接到了自己怀中,“陛下,臣来得匆忙,未乘轿辇。您看?”
“赐轿。”
“明日怕是那班御史会排着队参臣,您看?”
“镇国公宵禁跑马,乃接朕急召,护国心切。免其刑杖,罚俸三月,禁足三日,闭门思过。”
“陛下,楚公子身中奇毒,要调理身子,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而且您晓得,天潢贵胄,也不是那么好养活……”
“……你这厮!传朕旨意,献王谋逆,镇国公平乱有功。便将献王府赏给镇国公!快滚!”
“谢主隆恩!”
宫车辘辘。
车内人刻意压低了声音的私语混着积雪绞进轮轴的吱哑声,令人闻之昏倦。
“殿下可有什么想问的?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骗子。”离了地龙烧的旺盛至极的养和殿,年轻人整个人畏寒般地蜷缩在裘皮大氅中,只露出一张青白的脸来,任他粗手粗脚的拎着一张绢帕揩拭自己的唇角的血和不断低落的冷汗。
叶向麟低笑,一张脸凑得离他愈发近了些,“臣从不骗人。昔年摘星阁诗会,我摘了殿下的诗帖,请教殿下尊姓大名。殿下说‘楚郁,吴楚东南坼,乾坤日月浮的楚,太谷何寥廓,山树郁苍苍的郁’。臣可一个字也没背错。”
“疼。”年轻人有些不耐烦地抬眼白了他一眼。
叶向麟也不惭愧,“裴旸回春妙手,举世无双,殿下将他开的药每日三副,喝上十日,毒性削减,自然就不痛了。”
年轻人面上颓色更浓,紧了紧身上裘袍,咬着后槽牙阖目静坐,不欲理会他。对面的人见他沉默,也不来触霉头。这车内便静默了半晌。
只是他肺腑之中如同被人刀割锯剜,斧凿油烹,这样沉默着,却更难熬。终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起了话头。
“献王为何谋逆。”这一声低语几不可闻,叶向麟抬眼,看他仍是紧缩眉头,轻阖着眼,就像叫噩梦魇住了一般。
“殿下生母俪皇贵妃,才情容貌,俱是举世无双,被好事者评为天下第一美人,出身亦极显赫,乃是前吏部尚书贺大人的独女。甫一入宫,便深得圣宠,尊为丽妃。诞下三殿下后,封皇贵妃,赏封号俪,荣宠无双。
只可惜俪贵妃红颜命薄,诞下殿下时落了隐疾,尚未撑到殿下百日,便撒手人寰。陛下哀痛至极,念及殿下年幼,淑妃敦厚仁和,教养得二皇子亦是文武双全,进退得宜,便将殿下交予淑妃抚养。
殿下俊秀昳丽,酷肖乃母,少年早慧,颇有贤名,先帝待殿下,素来疼宠至极。先皇后未诞下一儿半女,太子之位空悬,殿下圣宠无双,自然朝臣归心,门客蜂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文不对题,少年人也不拦阻他,冷淡的裹着袍子兀自瑟缩,叶向麟便一面缓缓讲述,一面时不时地拎起那张绢帕为他揩拭面上一层浸一层的冷汗,只是姿态暧昧,指腹偶尔不经意的便触到了他面上,也不知道是伺候他,还是占他的便宜。
“殿下十二岁便封了王,因殿下诞于冬末春初,先帝赐封号献,取自献岁发春兮,汨吾南征一句。同年,严氏入宫,因严氏有几分神似俪贵妃,颇得圣眷,连获封赏,不满一年,册为容嫔,连带其父也平步青云,官至工部侍郎。
严氏本是严甫第十三房妾室所出,寡才鲜德,一朝得势,便起祸心。宫中传闻严氏因容貌与俪贵妃有几分相似才得圣眷,严氏早有不忿,可巧殿下迁居封邸献王府,二皇子征战南郭,兵马未至,讯息走漏,失利战前,圣心早有疑窦。
严氏便巧施奸计,构陷于陛下,先帝听信谗言,便要贬斥淑妃,召回陛下,收拢兵权。殿下人在宫外,闻讯已晚,忧心进宫劝驾不及,出了昏招,竟命宫中的死侍亲随,押了传旨太监。如此嚣张,叫先帝如何容忍。
先帝震怒,却也给了殿下几分情面,留了淑妃一命,喝命殿下回府禁足思过。殿下竟然抗旨,翌日自行上了早朝,庭前历数严氏贪空军饷之患,容嫔干政构陷皇子之祸,半点颜面也未留与先帝。终为日后失势埋下了祸根。”
“严甫。”少年人匝匝唇,低声重复。
叶向麟立刻噤声,凝神看向他。那张冰白纤巧的小脸裹在裘绒中,飞凤般曼丽至极的眼睛骤然亮了亮,美的叫人挪不开视线。
“想吃果脯。”他轻轻舔了下唇角的血,神色又黯淡了下去。
“……臣回府便为殿下搜寻来,”叶向麟干咳一声,看他不答话,攥了攥手上的帕子,顾自讲了下去,“先帝虽有心回护,也不得不发落了严……严世瑞。降容嫔为才人。
可殿下如此行事,难免不为先帝所忌。南地战事平定之后,容才人有幸诞下龙子,封为德妃,地位水涨船高。殿下却卷入春闱舞弊一案,我朝极重文治,春闱科举,正是先帝逆鳞。
若殿下自此吃了教训,谨言慎行,倒也罢了。可惜,殿下行事愈加乖张,又犯先帝大忌,终于忍不可忍,赐下杖刑。殿下本就体弱,又有德妃买通关系从中作梗,受此重刑,很是大病了一场,父子离心,由此而起。”
叶向麟住了口,打量了几眼默默无言的年轻人。
“子不肖,父笞之,天经地义。连这也要谋反,不忠不孝之徒,死了罢了。偏生你们一个两个,非要拦着。”年轻人抬了下眼皮,将头向后扬了扬,寻了个更舒服些的姿势窝着,冷淡的开口。“陛下登基,德妃和德妃所出皇子,如今可好?”
“殿下何等样的人物,德妃敢将主意打到殿下头上,便已经是个死人。她前年因咎被先帝打入了冷宫,没几日就疯了,投湖而死。竟连其所出的五皇子,也被她生生掐死。严氏一族,因此被株连,无人幸存。”
“淑妃安在。”
“淑妃去年因病而逝。淑妃去时,殿下哀恸非常,亲去皇陵为淑妃守孝三月,回来便大病了一场,从此与先帝更加不睦。殿下适才所居的养和殿,便是淑妃的寝宫。”
“大皇子和四皇子呢?”
“大皇子战死沙场,四皇子早夭。”
“公主呢。”
“和硕公主出嫁北辽,和玥公主幼时便生了大病,甍了。”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他怔怔坐在轿内,不经意间连叹数次,“太谷何寥廓,山树郁苍苍。霖雨泥我涂,流潦浩纵横。随口取个名字,也如此寓意不详。”
叶向麟默然。
到得国公府,叶向麟见他身心俱疲。梳洗也便免了,招来婢女,为他拆去束发玉冠,草草换了干净外衫,便任他裹了厚厚的绒毯阖目卧在了他的寝居。
是夜,叶向麟几难入眠。便悄悄坐在他榻前的小几上,伴着淡泊的月色,瞧着他翻转呢喃,唤了三声母妃,一声父皇,更嚷了一句怀璋,唯独不曾有姓叶的踪影。
也不晓得是真的将他忘了个精光,还是他太无足轻重。不配入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