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夏的七月》庐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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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亮介闷着头，一路从教室走上了天台。

　　干热的风在推开门的那一刹扑面而来，与方才离去时并没有什么差别的天台现在却给了亮介完全两样的感觉。沙发孤零零地被安置在天台的中央，明烈的阳光暴晒在皮质的沙发上，哪怕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就生出一种无法言喻的焦躁感。

　　想到自己累死累活才把这个沙发搬上来的过程，亮介自嘲地笑了笑，眼神却瞬间冷却下来。

　　明明不想对水沢发火的，明明说过要让他幸福这样的话的，为什么到现在反而事与愿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像现在这样的患得患失的呢？

　　实在是没有办法啊，不安的感觉就像是某种戒不掉的毒，一直萦绕在心间。究竟在不安什么，亮介隐隐约约地明白，又希望自己不要明白。

　　也许从一开始不安的情绪就存在着，只是只懂得横冲直撞的自己并没有察觉到。陷入了自以为是的对水沢的爱恋里，想象原来追女孩子那样去追求水沢，到头来却发现好像从做那个决定的一开始，就错了。

　　水沢远比自己想象中要来的重要的多。

　　哪怕他答应了自己不会推开自己，答应了把月亮吊坠挂在手机下面，可是他真的不是因为同情自己才和自己交往的吗？对木山，真的可以放下了吗？

　　太多的疑问堆积在亮介的心里，慢慢地就变成了不安。小心翼翼地压抑着，怕这份不安会影响到水沢，就竭力营造出歌舞升平的假象。但是，所谓的幸福终究只是肥皂泡沫，一碰就碎。

　　现在，已经完全碎掉了吧。那场自以为是的美梦，已经完全碎掉了吧。

　　问出口的那句话，却因为害怕听到不是自己期望的答案，而再也收不回来。

　　亮介再也伪装不下去了，颓然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任头顶的阳光明明晃晃，也只是低着头，双目无神地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

　　也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亮介听到身后的开门声。本来就犹豫的脚步声停顿了一下，才慢慢朝自己这边走来。

　　亮介打不起精神去应付如今出现在身旁的水沢，哪怕他不用回头就知道来人一定是水沢。

　　“亮介……”

　　以往会因为他叫自己名字的声音而怦然跳动的心，这个时候却变得更加难过起来。亮介并不做声，仍然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他知道水沢站在自己身后，也许正用抱歉的不得了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亮介，我帮木山补习是因为……”

　　“不要说了。”亮介忽然打断了水沢的话，同时心底泛上了名为绝望的情绪。喂，你是在害怕吧，月森亮介，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你也还在害怕，怕水沢对你说出拒绝的话。

　　以前的那些自信都到哪里去了呢？那种一定可以打败木山把水沢抢到自己身边来的自信，通通都不见了。现在的月森亮介就像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小丑，被油彩涂花了脸，狼狈而寂寞。

　　“水沢，真的，不要再说了。”

　　——是拓的话，一定能听出自己口气里面的哀求吧。虽然很丢脸，可是拜托了，水沢，不要说那些我不想听到的话了。

　　良久，才听见水沢轻轻叹了一口气的声音。水沢终于走了过来，蹲在亮介面前，“亮介，我们谈一谈，好不好？”

　　亮介的心里倏地沉了一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再也没有看见过水沢的眼泪，取而代之的反而是恐怕连自己都比不了的沉稳和淡定。

　　“不需要。”亮介说着站了起来，却因为突然起身的动作和被太阳晒了很久而头晕眼花地站不稳。跌跌撞撞地想要去扶一旁的沙发支撑住自己，却被眼疾手快的水沢紧紧拥住。

　　印象里似乎并没有和水沢这么亲密地拥抱过，只是为什么本该是甜蜜的拥抱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亮介苦笑，想要把水沢推开，没想到却被对方抱的更紧了。

　　——够了啊，水沢，不要给我多余的温柔了。

　　“亮介，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不喜欢我？没办法接受我？还是只喜欢着木山一个人？

　　“你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清楚？”

　　时间？亮介愣了，“你要想清楚什么？”

　　水沢慢慢松开了抱着亮介的手，认真地看了亮介好一会，水沢才垂下头道，“我没有办法，在没有弄清楚对亮介的心意之前就和亮介交往。所以，请给我时间想清楚，让我……”

　　没等水沢说完，亮介忽然笑了起来，“给你，拓酱希望的，我当然不会说不。”

　　水沢惊讶地看着亮介，才刚刚扬起来的笑容在说完了这句话之后，就渐渐地隐去了。亮介落寞地笑了笑，“水沢，你说希望我给你时间想清楚，你对我到底是不是喜欢。我真怕我给了你时间，得到的答案，是你无论如何都不喜欢我。”

　　“水沢，你所希望的，我都会帮你办到。”

　　“我说啊，水沢，如果你不喜欢我，就不要对我这么温柔嘛。那些对于我来说，实在是麻烦死了。”

　　亮介说完并不再看水沢一眼，也不理会自己的脚步究竟是有多虚浮。跌跌撞撞地朝天台的门走去，那扇门在此刻看起来竟然好像是在摇晃一样。亮介想好歹要撑到楼下再晕啊不能这么丢人地晕倒在水沢面前啊，却没有不知为何，只在脸上感觉到了一片潮湿。

　　满腹的自信到这个时候几乎所剩无几的亮介，在走到大街上之后，才发现如今的自己已经完全没办法融入到那种热闹之中了。

　　究竟在喜欢了水沢之后，有多少事情跟着改变了？来来往往都是些穿着校服的情侣，娇俏可爱的女生会拉着男生的袖子“学长学长”这样地叫着撒娇，男生也多半是带着温柔的笑容满足女生提出的一切任性的要求。

　　曾几何时，自己也和那些男生一样，享受着身旁的女生艳羡又崇拜的目光。而渐渐地，那些目光对自己来说都变得一点也不重要了。因为自己在意的，仅仅只有水沢一个人的目光啊。

　　可为什么饶是这样，在水沢的眼里，始终还有其他人的存在呢？

　　明明说过不和他发脾气的，结果还是用很不好的口气和他说了话，还把他一个人留在了天台上。亮介心中有些难过，却又马上自嘲地想，月森亮介，你要不要到了这个时候还这么在意水沢的想法。

　　心情灰败得不想回家，也不想在这个时候面对水沢他们。阴沉着一张脸，摆出一副生人勿近样子的亮介，在霓虹闪烁的街头徘徊了很久之后，居然停在了之前打工的游戏厅门前。

　　亮介愣了愣，忽然想起之前自己来到这里时，好像正是对水沢感情最迷惘的时候。那个时候自以为在这里找到了答案，没想到事到如今，自己仍是在所谓恋爱的道路上摸爬滚打，不得其法。

　　想着反正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不如就进去玩玩好了。亮介低着头才刚走进门，忽然被迎面来的一个人亲热地挽住了胳膊。

　　扑面而来的浓重香水味让亮介忍不住皱了皱眉，与此同时让他觉得十分不舒服的还有在自己胸前缠绕着的属于女人的长卷发。亮介扭头看了看那个自动依偎上来的女生，有些疑惑，这人是谁？

　　“呐呐，亮介，你怎么这么无情啊，居然这么久都不联络我！还好我在这里碰到了你，不然你是不是都要把我忘记了！”

　　甜腻的声线，和陡然压过来的重量，让亮介的眉头皱的更紧了。说起来这人到底是谁？从她的话听起来，也许是自己之前的女朋友？

　　本来想要推开她的，可是一想到和水沢之间郁结的事情，亮介就不想拒绝了。其实并不明白自己拥着这个大胸女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也许是潜意识里觉得可以气一气水沢？可是笑话，他根本不会知道。而这，也不会成为自己向他炫耀的资本。

　　所以，大概还是，想要证明些什么吧。想要证明，就算没有水沢，自己也可以过的很好，很开心。

　　勾起一抹久违的笑容，亮介明明知道自己的笑意里并没有带着多少温度，却还是搭上了女生的肩膀。“这不是碰到了吗，今晚我陪你玩。”

　　“诶诶，这是亮介说的哦。嘛嘛，亮介买饮料给我喝嘛，好渴！”

　　真是麻烦……说起来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亮介忍着心中的烦躁，带着女生走到了贩卖饮料的小窗口前。往曾经打过工的小窗口里面瞄了一眼，发现那个男同事正一脸呆滞地看着自己。

　　“啧，你还在这里打工啊。”

　　“是、是啊……”男同事挤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拿两瓶可乐。”

　　见亮介都没有征求过自己的意见，女生有些不满，“喂喂，亮介，我不要喝可乐啦。”

　　啰嗦，可乐有什么不好的啊！亮介沉着一张脸接过了男同事颤颤巍巍递过来的可乐。随手塞了一瓶在女生的手上，自己已经扭开瓶盖喝了起来。

　　“那、那个……”男同事结结巴巴的，似乎想要说什么。

　　“什么？”挑了挑眉的亮介看上去很不耐烦，久违了的不良的气势似乎又都回来了。

　　“什么什么？说你还没给钱呢！”

　　清亮而又熟悉的女音插了进来，亮介愣了愣，直直地看着穿着员工服，站在昔日男同事身边，正叉着腰一脸不满地瞪着自己的渡边琉璃。

　　“你怎么在这里？”

　　“打工啊。”渡边冷冷地应了一声，视线扫过亮介，停在了他身旁拿着可乐撒娇的女生身上。“哼，几日不见，品位下降了不少吗。”

　　饶是再迟钝的人也听出了渡边话中的火药味，男同事已经绝望地抱着头缩到墙角里去了，估计他也觉得自己很无辜，为什么出现在身边的同事就是没有一个是靠谱的。果然黏着亮介的长卷发女生也怒了，“喂，你在说谁！”

　　“谁擦着劣质香水和我搭腔我就在说谁。”渡边说着打开了小窗口旁边的门走了出来，站在亮介面前冲他昂昂头道，“付钱。”

　　“你！”被无视了的女生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拉扯着亮介的衣袖希望他给自己出头，“喂喂亮介，你快说说她啊！”

　　“说什么说！我是他女朋友，你有什么资格让他为了你数落我？！”渡边说着挽上亮介另一边的胳膊，冲那女生横眉道。

　　“亮介……”

　　“好了！”本来就心烦的不得了，又在看到了渡边之后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的亮介，终于爆发了。挣开了那女生攀着自己胳膊的手，亮介吐了口气道，“抱歉，今晚没办法陪你了。”

　　“你……哼！什么嘛！原来你也变成了这种死会了又玩不起了的人啊！算我今天自找没趣！”女生说着把可乐往亮介面前重重一摔，高昂着头转身走了。

　　“这句自找没趣，形容的可真是恰当。”渡边冷笑着看着女生远去的身影，松开了挽着亮介的手。

　　“够了吧，渡边琉璃。”亮介差到了极致的心情，让他没办法以平和的心态和渡边说话。

　　“这句话该我问你吧？你够了吧？你上次和我说的话我可是还记得呢！现在你在做什么？一边说着喜欢水沢，一边和其他女人约会？！如果我没有在这里打工，没有在这里见到你们，那接下来是去哪里？Love Hotel？”

　　渡边咄咄逼人的问话，每一句都戳在了亮介的心头上。心里一直压抑着的难过，在这个时候，变得像火山爆发一样凶猛起来。“这不关你的事吧，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渡边毫不留情地甩了一巴掌。被打懵了的亮介震惊地看着渡边，却发现眼前这个在说起和水沢的过往都没有流眼泪的坚强女生，此刻已经委屈到双眼通红。

　　“喂，我说过的吧，如果你对拓君不好，我就会揍你。是啊，拓君的事情不关我的事，我已经没有资格再去过问他的生活了，但是你不是说过你喜欢他的吗？为什么喜欢他，却做出这种事情来……”

　　渡边说着居然哭了起来，这个时候的她，看上去才真正像一个女孩子。亮介觉得很过意不去，却在听见渡边一遍一遍地说着水沢的名字的时候，莫名地烦躁起来。意气的话不经大脑便脱口而出，“觉得我对他不好，那你就去追他啊！把他从我身边抢走！”

　　“你以为我不想吗！”渡边倔强地抹去了眼角的泪水，“知道他喜欢木山，喜欢男人的时候，你以为我不想把他抢回来吗！可是你真的懂什么是喜欢吗？！喜欢一个人，就是希望他能幸福啊！我知道，拓君的幸福不是我，所以我希望他能找到属于他自己的幸福，哪怕我还喜欢着他这样也没关系。只要拓君幸福就好了，这种心情，你真的懂吗？”

　　渡边声嘶力竭的问话让亮介如遭雷劈一样地怔在原地。渡边口中所说的喜欢的心情，自己真的懂吗？一直以来，只是想着希望水沢能喜欢上自己，霸占着水沢的时间，强迫似的对他说着喜欢的话。惟独，却忽略了喜欢的心情的本身。

　　是啊，一开始的时候，所设想的，不正是让水沢幸福吗？为什么这种希望他幸福的心情到了现在反而变了质呢？在意他喜欢木山的心情，会因为这个和他生气，反而让他因为自己的缘故而烦恼起来。这种任性的行为，真的还能称得上是喜欢吗？

　　“你以为我一开始为什么对你没有好脸色，是因为我怕你的出现会伤害拓君！一个木山龙一郎所给他的痛苦已经够了，我不想再有人去破坏拓君平静的生活！可是你和我说，你喜欢他，看着你的样子，我愿意相信，也想试试看，有没有除木山龙一郎之外的人能带给他幸福。可是你这个混蛋，你究竟对他做了些什么！”

　　亮介怔在原地，一直紧绷着的心终于再也压抑不住了，内疚的泪水涌出了眼眶。亮介居然跟着眼前的渡边一起哭了起来。

　　是啊，原来自己压根就不懂。和渡边比起来，自己所认为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又放不开手让水沢去找属于他自己的幸福，又连给他幸福最基本的勇气都在懵懵懂懂中弄丢了，这样子的自己，真是差劲透了。

　　“对不起……对不起……”

　　“你应该说对不起的人不是我。月森亮介，如果你觉得你压根给不了拓君幸福的话，就不要缠着他了。这是我给你的忠告，也是我自己的经验之谈。”

　　琉璃说着完全不理会泪流满面的亮介，用力地抹了抹自己妆都哭花了的脸。离去之前她又转过身来，看了看亮介，也看了看他脚边东倒西歪的可乐瓶，“可乐就当是我请你喝的吧，算是我打你那一巴掌的补偿。”

　　望着连离开的时候都在拼命拍胸脯似乎让自己振作起来的渡边，亮介第一次有了一种“原来我一点也不如她”这样的想法。身边看热闹的人随着女主角的离去也渐渐地散了开，剩下亮介自己失落地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平缓着激烈的情绪。

　　喜欢一个人，只要他幸福就好了……这样吗？如果换做是以前的话，亮介一定会觉得这样做的渡边很傻，可是时至今日，却没办法觉得渡边这样做是无意义的举动。

　　也许渡边说得对，喜欢一个人，应该在乎的只是喜欢他的这份心情而已。无论自己有没有从中得到什么，只要那个人能得到他想要的幸福就好了。

　　——就算水沢不喜欢自己也没有关系。这是亮介忽然产生并且正视了的强烈想法。因为，只要能让水沢幸福就好了。

　　亮介苦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拓，你会幸福吗？我啊，只要你幸福就好了。

　　站在水沢家楼下，亮介犹豫了很久，才发了一条短信给他。

　　在靠着墙壁等待水沢出来的间隙里，亮介怅然若失地看着眼前的街道，思绪一下子飘得很远。很快水沢就跑出来了，气喘吁吁地一副很着急的样子。看着他亮介笑了笑，离开墙站直了，冲他比了个树杈，“哟！”

　　亮介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脸上的笑容是不是自然的，不过他尽力去维持着面部的松弛不让它太过僵硬。水沢似乎是愣了愣，才点了点头，“亮介。”

　　“下午的事情，对不起。”亮介看着水沢，又像看着很远的地方，“我不该说那些话的。”

　　水沢赶紧摇了摇头，“不，没什么。”

　　结果两个人之间居然又沉默了下来。压根找不到话说，之前小心翼翼的平衡一旦被打破，各怀心思的两个人反而不知道该如何自处。气氛尴尬得就好像是两个都不善言辞的陌生人在费尽心机寻找交流的方式一样。

　　倒是亮介先打破了这场僵局，他扯了扯嘴角，“就说啊，水沢最温柔了。无论对水沢做什么，都会被原谅似的。”

　　水沢察觉到了亮介的不自然，疑惑地看着他，却不知如何开口。

　　“那……我先走了。”

　　亮介干笑着打了个招呼，急匆匆地就想走。水沢有些担心，便出声叫住了他，“亮介！”

　　亮介停住了脚步，却低着头，表情有些茫然，也有些恍惚。

　　“亮介，是不是有什么事？”

　　亮介沉默了一会，才抬起头来，看着水沢笑了。“傻子，能有什么事呢？”

　　水沢皱了皱眉，刚想说话却听见亮介问道，“水沢，你还喜欢木山吗？”

　　水沢愣了，并没有想到亮介会问这个问题。亮介的眼睛在月色里变得很亮，里面闪烁着不安定的光。笑意也只是淡淡地挂在脸上而已，并不能看出真正名为开心的情绪。

　　“我……”

　　“算了……”亮介挤出一抹笑容，赶紧打断了水沢没说完的话。“我先走了，明天见！”

　　说着也没敢再看身后欲言又止的水沢，匆匆忙忙地跑走了。

　　——还是没办法啊，还是没办法听到水沢在自己面前说还喜欢木山这样的话。如果要做鸵鸟的话，干脆一次做到底吧。那些决定了的事情，就算再不舍得，也要做到。

　　因为这是名为月森亮介的坚持，也是月森亮介认为的，对水沢拓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