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玉折黄昏 ...
-
眼看着日将落,老天似乎没有给他们留下太多感慨的时间。
真人说想去玉河城楼看看,他们没有任何理由不同意,便套了车一同前去。
车内,贯一也并没有闲着,认真地将李延庚过往之事一一交代与他们。“故事”结束,李行云才发现,她从来不知道,他的父亲竟有这样的过去。
只是这一叙述,便激起了贯一的回忆,难免想起过往种种。
所以他缓了缓自己的情绪,才说:“十几年前,吾初到此地,心有大志,却只见满城萧条,唯有登上玉河城楼,俯瞰大地才觉人世之情。而如今贫道已耄耋老矣,想来半生恍如隔世,荣州城也早已地覆天翻,不知今日城楼之上,又是何种山河日月?”
“东梁受荫于前辈,如今的荣州,百姓富足,黎民安业。如今日月,等前辈上了城楼便知。”张清雁温柔地向贯一解释。
不知是否因为天色昏黄,他们好似从贯一的眼中看到了一丝丝微弱的光芒。
他们从李府一路到玉河坊,只用了约一炷香的时间。沿途满眼盛景,四处风光,两旁商贩沿街叫卖,白发垂髫好不快活,道有乐者、闹者、笑者、闹者,只言平常景象。
但李行画不愿跟随,只说累了,要在家中休息。
车轮滚滚作响,车内的人却无言。
玉河城楼高耸于坊间,飞檐巨瓦,四角外敞,一派气象之景。楼下人来人往,车如流水马如龙,极具繁华之景,哪里还像贯一二十年前所见之地。
至玉河城楼之下,贯一顿住脚步,回身向几人淡淡说道:“几位小友留步,二十年前,贫道独自登楼赏景,满目怆然,如今半生事了,还请准允贫道仍旧一人登楼。”
话已至此,他们没有理由不同意他的请求。想来这惶惶二十载,对他来说不知是何等的难熬,身破难堪于生,妻女难见于常,清名难闻于世,任谁到如今,都心有戚戚。
但似乎也只有他自己能真切的感受到,这二十年,支撑他到今天的是什么,起码现在,他不孤独。
于是贯一便独自登上城楼,秦量也暂时离开去栓马车,而张清雁和李行云则藏在人群之中,远远地望着。
一高一低两个身影,如此渺小。
贯一高高地站在迎风处,狂劲的风扯起他的衣衫,烈烈作响。
他望着,昏黄的日落只留最后一丝余温,不舍地借山际勾勒出苍白的笔画,向人间做出最后的道别。
也许是亲人之间的灵犀相通,李行画虽身不在此,但她的心却无故地惴惴不安。不禁一遍遍地回想起他的话:可想好了?你们现在接下的可不仅仅是画。
她坐立难安。
“世有万物,却难兼得。姑娘要怨便怨吧。”
她惶惶不定。
“只求大人允准我再登一次城楼,再看看这山河日月。”
他的声音在耳畔久久不散。
李行画忽然明白过来,也许今天,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她再忍不住了,哪怕再多的教养都容不得她将眼泪咽回去。她慌乱着,悲泣着,手脚不能任由自己控制地往外奔。
赵砚白已套了马车,在外等候。她没有犹豫,不假思索地踏上了马车,任由马儿颠簸,满心只希望还来得及。
你等等,再等等。
风愈大了,迷了数人的眼睛。但于贯一来说,这味道却是好闻。
李行画颤颤巍巍地下车,她一眼就望到了城楼上的父亲,苍老,疲惫。
她用她仅存的理智,躲在人群中,尽量让自己成为不起眼的众人之一。到最后,她也不希望父亲在这世上为世人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失败的。
别人可能看不清贯一的神情,但李行画冥冥之中已经望见了他眼中的波光。那是她的父亲,她今天才知道,不,应该说,今日才笃定。
看到李行画的到来,张清雁才反应过来,贯一方才选择独自登上城楼,便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张清雁悔恨自己,应该早些发现贯一所想。
但为时已晚,他不能上去,更没人能阻止,否则便是功亏一篑。
这是贯一演给北虞的一场戏。他今日跳下城楼,就是为了告诉北虞,这么多年的暗斗,他失败了,也放弃了。他将自己剖给世人,让所有心存觊觎之人知道,他就是东梁藏在最深处的敌人,而如今这个让北虞恨之入骨的敌人却血淋淋的摆在面前,是东梁败了。
此时但凡他们中间有一个人上去阻拦,那么暴露的就不仅仅是贯一,连同张清雁一行人,都会称为北虞明面上的对手。可往后,他们只剩他们自己了,没了前辈的护佑,他们必须死守这个秘密。
若非如此,老鼠是绝无可能露头的。
就在刹那间,他也望见了李行画。
他心心念念的女儿,他做梦也想光明正大见一面的女儿。
但来不及了,他知道自己永远欠她一句道歉。他合上双眼,没再犹豫,纵身一跃,如逝雁般落下,淹没在人群中。这一声巨响,李行画不明白是来自耳朵,还是心。
巨响过后,世界仿佛只有寂静。
李行画的脸上早已挂满泪珠,但她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她扑在赵砚白的衣襟之中,努力让自己的哭声掩埋在空气里。
到最后,她还是没能等到喊他一声父亲。她不知道,贯一看到她的那一刻,是否有半分动容,但她不怨了,多少年来的隐忍都不作数了。
赵砚白抱住她,转过身去,挡住能看见李行画的所有视线,由她放肆悲痛。
风不再嚣张,只是悲鸣。
夜终究是降临了。
城中亮起灯火,蛾儿扑棱着翅膀从围观的人群中飞出,向那微弱的光亮而去。张清雁满腔怒火,他紧咬着牙关,拳头死死攥住,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熙攘的人群。
李行云又何尝不是,她忍得喉咙如火烧一般,只是微微张口都深受刀切之痛。
他们发誓,若不让苟藏在东梁的北虞奸细得到报应,绝不善罢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