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人铺》莫西音

4、第 4 章

　　腊人铺 判官

　　转眼到了秋收的时节，酒馆的生意好了起来。我才知道就算这如此荒山野岭的地方也是有村庄的，我也终于见到了真正意义上的“人”。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我见到大夫和戏子时，他们眼中涂满了悲伤和怨气。我也是第一次感觉到，生而为人的那种生生不息是如此的迷人。农民在这小酒馆里推杯换盏时的热闹也是我不曾体会的。当然，醒来之前是否体会过我是不知道的。
　　“不知道”这个词似乎已经成为了我的口头禅，甚至可以说是座右铭，我想着如果我至死也没能找回我的从前，就给自己的墓碑上写上“不知道”三个字一带而过。但有时我想，如凡人这般干净透彻的活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仅仅是活着就已经足够好了。

　　那天是处暑，入夜，我坐在门槛上，敲着手里的酒瓶唱起小调来，我也不知道脑子里的小调是哪来的，自己编的也说不准，反正不怎么好听。
　　我闭着眼，晃头哼着小曲，凉风吹过我的头发，满脑子闪烁着一些没头没尾的问题。
　　忽然间我眼前晃了一阵绿光，我睁开眼，两个穿着官服的人站在我面前，我认得这不是人间的官服。
　　其中一个人整张脸都是干枯的，莫说血色人气，脸都不是完整的。他的皮肤呈灰绿色，皱褶密密麻麻，好似迷宫一般。眼窝里没有眼球，只有两个黑漆漆的洞，由于嘴唇已经干枯收缩，他的牙齿漏在外面。他背着手，我无法察觉他的表情，但他的身姿还是透露给我一种庄严。他的形象，让我想起了刚醒来时看见的那扇门。
　　另外一个较于他来说就很正常了，皮肤黝黑，留着络腮胡子，看的出是个毛发旺盛的主儿，满脸的横肉给人一种亲切感。与常人不同的是他的毛发是红棕色的，衣服也是大开大合，隐约露出他胸前的文身，我不认得那是一个什么图腾。
　　我见到这番景象不知道该表达出什么情绪，害怕还是坦然，突然间有些不知所措。
　　红发的鬼差先开了口：“打扰了莫掌柜，在下魏征，这位是崔判官，我二人外出办公路经此地，想讨杯酒吃。”
　　说话间他用手拍了拍一旁崔判官的肩膀。
　　我赶紧从门槛上站起来抱拳作揖道：“有失远迎，二位差爷里面请。”
　　语罢我伸手将他二人让了进去。
　　“二位差爷喝黄酒还是烧酒？”
　　“当然是烧酒了，哈哈哈哈……”魏征笑的很豪迈，嘴巴张得能塞下一整个馕。
　　“好的，”说着我从柜台里端出一壶烧酒，放在桌子上“慢用二位。”
　　“来来来莫老板，坐下一同吃一杯。”魏征摆着他脸一样大的手对我说。
　　我当然是不会回绝，我对所有有关酒的事情都没有抵抗能力。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完我甩开长袍坐在了魏征的对面。
　　“哼！”这声冷哼是崔判官发出的第一个声音。
　　“崔珏的脾气就是怪，莫老板别介意。”
　　魏征端起酒杯又说：“来莫老板，我们先干一杯。”
　　“好好好。”我赶紧迎合着，同他碰杯后一饮而尽。
　　魏征喝下这一杯之后皱紧了眉，摇摇头对我说：
　　“莫老板你胆子大啊，没有酒，开得什么酒馆呢。”
　　我被魏征的这番话问住了：
　　“魏大人何出此言呢？”
　　“哈哈哈，我与崔珏虽说不上法力高强，但变出壶酒来还是不成问题的，这等酒，莫说我二人，只要不是凡人，入口便知。变出来的东西，跟真的是有区别的。”
　　“抱歉魏大人，在下忘了真正的酒是什么味道了，所以并不知道变出来的酒跟真酒不同，下次您再来一定给您备足这人间烟火。”的确，我并不知道变出来的酒跟真正的酒是不一样的，我能记得酒这个东西都是万幸。
　　“我看你也不像个酒馆掌柜。”这是崔珏说的第二句话。
　　“崔大人好眼力，冒昧的问您一个问题，您这双招子没了，还能看见吗。”
　　我这句话没有任何讽刺他的意味，我只是单纯的好奇。
　　“我乃酆都判官！掌管生死，了断阴阳，怎么会同凡人一般。这天下，用眼看到的不过是虚妄，以心看到的才是真实。”
　　“所以？”
　　“看不见。”、
　　崔珏“盯”着我说。
　　气氛比刚才更尴尬了，我又想着赶紧换个话题，崔珏的那洞鼻子上方的那两个洞还是有点骇人的。
　　“崔大人是酆都判官？酆都也就是这？”
　　“哈哈哈，可以这么说，不过酆都确指鬼魂投胎转世的地方，也可以说是十殿阎罗的总司。”魏征一如既往的开怀大笑，我并不懂为何如此尴尬的对话能让他笑出来。魏征的笑好像是不需要原因的。
　　“那这世间每一刻都有人死，每一刻都有人活，为何往酆都来的却寥寥无几？”我又问。
　　“这儿不是什么鬼都能来的，一般的鬼魂死后或飘荡在外或去了地府其他的下部，什么样的鬼魂能来酆都，是要看酆都大帝的心情，今天要淹死鬼明天要吊死鬼，又或许想要女鬼也说不准。而且每个人只是终点一样，但道路不同，有的人两天赶到，有些人则百年不归。”这次换崔珏来回答我了。这时我注意到，崔珏自从进来以后一直是没有喝酒的，一直用他的洞看着我，我有点怀疑他是能看到的。
　　“崔大人怎么不喝？不胜酒力还是嫌弃在下这酒不够口味？”
　　“莫掌柜说笑了，蟠桃会上每次最后不用乘坐骑回府邸的都只有崔大人一个，且不提崔大人没有坐骑的事，单是崔大人的酒量在三界可谓是数一数二了。”魏征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说道。
　　“呵！”
　　崔珏又是一声冷哼。在桌子上摸索了半天我的酒壶才摸到，抬头将酒壶里的酒一口气全倒进了嘴里。他冲我笑了笑，脸上说不尽的得意，很难相信他干枯萎缩的脸上居然有酒窝。伴着他稀疏松散的牙齿，这个笑容我甚至我敢肯定我是没看过的，不论是我失忆之前还是如今。
　　我也是在这个时候明白了崔珏千杯不醉的原因——他的喉咙有个洞。
　　只不过我之前没有注意到，细想下来其实也没什么，眼睛的位置有两个洞，喉咙有个洞有什么稀奇的呢……
　　看着酒从崔珏的喉咙里流出来，我想笑又憋着不敢出声，我想这样他就不会知道我在笑了，心理不禁一遍一遍的默念着：“崔珏”、“魏征”、“崔珏”、“魏征”……
　　忽然间一道光从我脑中闪过，我仿佛从零碎的记忆里攥住了一片。这一片，我记起来了。可这道光真的是闪过去的，我又忘记了自己记起来的是什么……接着我又意识到，我没有说过自己叫什么，而魏征却一口一个莫老板的叫着。
　　“崔珏？魏征？崔珏？魏征？我们以前认识么？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叫什么？我真的姓莫？”我猛地抬起头，眼睛死死的盯着魏征，问了这一连串的问题。
　　“算是认识。”魏征也不再笑了，又拧紧了眉头。
　　“真的？你认识我？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什么都不记得，为什么……”
　　“对不起莫老板，现在你还不是时候知道。”他打断了我。在魏征说“算是认识”的霎那间我好像站在了一扇通往过去的门前，而魏征手里攥着钥匙，却不肯给我。
　　他这句话瞬间让我失去了理智：
　　“什么叫还不是时候！什么意思！”说完我站起身，想要逼魏征说出个所以然。
　　“无可奉告。”魏征说完一挥手，又是刚才那阵绿光，他和崔珏消失在我的眼前。就在我晃神的一瞬间，门口传来“咕咚”一声，我寻声望去，崔珏正趴在酒馆门口，一只脚搭在门槛上，异常狼狈。我一步迈上前想要追上他。可崔珏都连身都没起，又是绿光一闪，彻底不见了。
　　但魏征那爽朗的笑容又从远处回荡起来：
　　“哈哈哈哈哈……崔判官，怎么不用您洞察三界的心看看这碍脚门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