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野记》叁缄

31、番外一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苟不教，性乃迁……”

　　“哥哥，他们念错了。”

　　胥思凛牵着哥哥的衣袖，路过学堂时，里面的小孩正朗朗背着《三字经》。胥思凛七岁了，以为自己懂了许多东西，对此，忍不住像夫子一样点评一二。

　　“怎么错了呢？”盛兰竹臂弯里躺着不愿动弹的猫咪，他一下下捋着猫毛。

　　胥思凛一本正经道：“苏先生说，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盛兰竹道：“这是荀子说的‘性本恶’，‘性本善’源自孟子。两个都没有错哦。”

　　哥哥一向懂得很多，总能让胥思凛信服。但对此，胥思凛还是坚持，“我相信荀先生说的。”他说着，屈起手爪，对后边那些散学的小孩做恐吓脸。甜豆豆也跟着直起脖子，呲牙咧嘴。

　　盛兰竹看不见弟弟在做什么，但他听得到身后那些让胥思凛认为“性本恶”的声音。他轻轻笑着，说：“思凛，哥哥相信‘性本善’。”

　　当他这样说时，盛兰竹好像听见另一个自己，发出了嘲讽的嗤笑，“骗人，你明明知道性本恶，因为你，就是最好的佐证呐。”

　　胥思凛是两岁时来到盛兰竹和祖母家里的。

　　一个嗅着像荷花一样的女人，把他送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许多物件，堆满了家里。

　　从摇摇晃晃的小床，到满地的毛球，还有许多被他随手扔的珠子。这些东西打乱了盛兰竹的记忆，让他在家中，也不知如何迈步才好。

　　通往厨房的路，会冒出一只毛绒绒的大猫；回卧室的墙边，有突然耸起的柜子，一碰，瓶瓶罐罐便开始响；连盛兰竹的小书房，也被木头做的刀棒入侵了。

　　盛兰竹总是被绊倒，或是磕碰。

　　会有嬷嬷抱起他，但以前，都是祖母牵着他，教他一步步记住家里的路。

　　现在，祖母要管那个一直在找他娘亲的小孩了。

　　也是以前，盛兰竹听见打更声，才知道天黑。而现在，小孩开始哭，他就知道，是回家的时辰了。

　　小孩一到天黑，便哭喊着要回家。祖母说：“凛儿，这就是你的家。”

　　小孩觉得祖母在骗他，他在地上打滚，喊着，“大灯”“咕咕”还有什么“红珠珠”。

　　被这一团撞倒的盛兰竹，要好几年后，才能明白，这小孩是在说皇宫里的大灯笼、会报时辰的金色布谷鸟，还有带着红珠冠冕的皇帝。

　　那时，盛兰竹和祖母陪着胥思凛入宫，接走他那像荷花一样，在盛夏绽放后，便垂垂枯萎的娘亲。

　　因为耳朵嫌吵，盛兰竹拿着风车去哄这小孩了。他也在地上坐下，转着风车说：“不哭不哭。”就像祖母曾经对他那样。

　　小孩想抓风车，盛兰竹逗他玩，时不时抽走，但大部分时候，小孩都比他更快。毕竟，盛兰竹没有眼睛，他看不见小孩什么时候伸手。

　　有一次，小孩抓着风车，勾下了盛兰竹眉间缠着的青纱。祖母一下便慌了，她捂住了盛兰竹的脸。

　　祖母怕他会吓到这小孩。盛兰竹心想。于是他扯开祖母的手，他非要用这幅骇人的样貌，把这小孩从他的家里吓走。

　　可是，小孩并不害怕，他抓着盛兰竹的胳膊，站起身，捧住了他的脸，“痛痛，不痛……”

　　小孩以为他是受伤了。

　　若是受伤便好了，至少还能治。

　　祖母请过许多大夫给盛兰竹看病，大夫们都无能为力。他们说，盛兰竹天生没有长出眼睛。

　　有人悄悄议论，这是父母做过孽，才会生下没有眼睛的孩子。这孩子血里不干净。

　　祖母生气地将他们赶走。她用一块青纱罩着盛兰竹的眉眼，这样至少，让人以为有眼睛，不像怪物。

　　祖母教盛兰竹说话，教他习字、读书。

　　她在他手上倒水，告诉他，这样柔软的、握不住的东西，被称为“水”，它们聚集在低矮的地方，朝着同一个方向流动，便成了“河水”。

　　她带他在太阳下，说，让身体温暖的东西，叫做阳光。如果没有温暖，但让周围明亮，那就是光。

　　他问：“什么是温暖？什么是明亮？”

　　祖母会被问住，她要绞尽脑汁，才能给他解释这个世界。

　　等他会说话，她就握着手教他写字。她还把书上的字，都拓出印子，这样，他就能“读书”。

　　祖母教他所有东西，但仅限于这间大院子。因为祖母也觉得他身体里的血不干净，不愿他见光。

　　盛兰竹还没来得及讨厌祖母，那个小孩就来了。

　　小孩夺走了祖母的眼睛。他身体不好，可他又总在闹腾，祖母要追着他喂药，追着他照顾。家里的嬷嬷们也喜欢那小孩，她们说，他长得像公子小时候，软软的，总睁着好奇的大眼睛。

　　盛兰竹不知道公子是谁，也不知道软软的小孩长什么样。

　　他为了不吵，帮祖母把小孩哄住了。天黑时，小孩不哭了，但他会抓着盛兰竹的衣服，变成他的尾巴。

　　有时，那个身上有荷花味道的女人会来家里看小孩。小孩哇哇叫着娘亲、娘亲。

　　盛兰竹听见女人亲吻小孩的声音，把小孩引得咯咯笑。女人打开油纸包住的糕点，小孩眨巴着嘴，用没长全的牙齿大口咬着。

　　“肯定没有祖母做得好吃。”盛兰竹心想。

　　“哥哥、哥哥。”小孩不知什么时候，又走回了他身边，拉着他，向荷花的方向走去。

　　“这是哥哥呀。”女人说。紧接着，盛兰竹手里就被塞下了糕点。

　　其实，比祖母做得好吃一点点。盛兰竹勉强承认。

　　偶尔，有个男人会和女人一起来家里。这个男人一定很高，因为盛兰竹的头撞在了他的膝盖上。盛兰竹摔倒时，被这个身上有木香的男人抱起了。

　　男人问他撞疼没有？他摇头。男人便往他手里塞了一只风筝，他说：“凛儿喜欢，便做了两只。”

　　他带着小孩在家里的马场上放风筝，小孩一直兴奋地大笑。

　　盛兰竹握着那只风筝，不明白有什么可笑的。那个女人忽然来牵他的手，说我们也去。

　　女人给盛兰竹形容，“这只风筝长得像燕子，风一吹，就高高飞起，飞过院墙，飞过树梢，仿佛要飞入云中去。”

　　能飞到云中吗？那是值得笑一笑。

　　男人和女人走时，小孩会哭。盛兰竹举着风车哄他，等人一走，他问小孩：“刚刚来的，是你的娘亲和父亲吗？”

　　小孩说：“是娘亲和舅舅。”

　　“你也没有父亲。”盛兰竹恶意地说。

　　可惜小孩没有哭，他晃晃悠悠拉着盛兰竹，钻进了祖母的卧房里。他指着某个盛兰竹够不到的地方，说：“父亲，在画画上……”

　　哦，小孩是有父亲的。他的父亲是祖母的儿子。

　　只有盛兰竹，没有娘亲，更没有父亲。祖母说，她在一片竹林里，捡到了他，也许他是山神的孩子吧。

　　盛兰竹原本是信的，直到他听见嬷嬷也说他的血不干净。

　　祖母有时会带着小孩出门，盛兰竹问小孩去哪了。小孩扣着手指说姨姨家、伯伯家，去玩大枪，看伯伯打架。

　　盛兰竹听懂了，他知道祖母带小孩去军营里了。陆叔叔和胥伯伯经常来看祖母，他们会提到军营如何如何、会说将士又如何如何。

　　“祖母从不带我去。”盛兰竹说。他想趁着祖母去给小孩端药，狠狠推这小孩一把，可他没有。他是乖孩子，祖母和嬷嬷们都喜欢乖孩子。

　　乖孩子不会吵闹，也不会带来麻烦。盛兰竹在已经陌生的家里不会走路，他便整天坐在小书房读书，饿了有嬷嬷抱他吃饭，困了，嬷嬷抱他睡觉。

　　有一天，小孩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小书房。他拉盛兰竹的衣袖，非要盛兰竹从椅子上下来，跟他走。

　　小孩拉着他，七拐八拐。

　　盛兰竹不知小孩要去哪，但他知道，他们翻过那个大门槛时，他们就走出家门了。

　　小孩紧紧拽着他的衣服，比他快两步，领着他走。他们踩过了有水的泥坑，踩上了硌脚的石子路，又踩进了咔咔作响的树叶里。

　　路上，有人问：“那小孩怎么蒙个纱？”

　　他们没有理他。另一个人说：“是个瞎子吧。”

　　还有人想扯盛兰竹的青纱，但小孩挥起他握在另一只手上的木剑，狠狠砍在了那个人身上。小孩还大喊一声：“豆豆！”

　　然后盛兰竹便听到了猫露出爪子的声音，紧接着就是那群人惨叫着跑了。

　　原来小孩带来的那只猫，也跟着他们出来了。

　　他们走了好久，一直走到天黑。这次，还是小孩让他知道天黑了，但不是通过哭。

　　而是小孩拽上了他的手，“哥哥，天黑黑。”

　　坏了。盛兰竹心想，小孩迷路了。

　　他让小孩告诉他，他们在哪。小孩说：“有一条发光的河，有很高很高的树，树上挂着大月亮。”

　　盛兰竹抿了抿嘴，意识到他们靠自己，是回不去了。他指挥小孩堆起树枝，他摸到两块石头，摩擦了很久，结果失败了。书里说的烧火办法，好难。

　　他一筹莫展时，一声爆竹一样的响声忽然窜起。小孩说：“找叔叔。”

　　盛兰竹顿时有一种被作弄的感觉——小孩一直带着谁给他的信号弹，放出之后，很快就会有人来找他们了。

　　盛兰竹带着小孩坐在石头上，可小孩静不了多久，又动起来了。

　　盛兰竹听出小孩走的方向，“小孩，不要去河水里，祖母说，会被冲走。”

　　小孩没有听他的，他说：“豆豆，喝水水。”

　　那只猫舔水的声音在幽静的树林里响起，盛兰竹舔了舔唇，慢慢走向小孩。

　　小孩转身将猫放进盛兰竹怀里，他趴到河边，自己也要喝水。

　　盛兰竹忽然想，把小孩推下去，推下去。

　　他有眼睛，有爹娘，有舅舅，还要来争夺祖母，不可饶恕。

　　把他推下去，祖母就会回来了。也许有一天，祖母也会带兰竹去军营，兰竹很乖，祖母一定会喜欢兰竹。

　　他弯下腰，一只手按住了小孩的后背，小孩的木刀刀尖，一下下蹭在盛兰竹手臂上。

　　推下去，没有人会知道……

　　“哥哥，”小孩忽然直起身，一片绿叶抵在了盛兰竹唇上，“喝水水。”

　　盛兰竹张开嘴巴，一阵清甜润入喉咙。

　　“凛儿！兰竹！”谁在喊他们？

　　数不清的马蹄奔向他们，祖母穿过风声，重重跌在了他们身前。祖母将他们紧紧抱入怀，她的肩膀不停颤抖着。

　　要很多年后，盛兰竹提着药箱，赶赴军中给胥思凛治伤时，才通过陆叔叔他们的玩笑话，知道他和胥思凛当时惹起多大麻烦——皇上听说盛将军丢了小孩，立即封了帝都三个时辰，只为寻他们。在京的胥家军几乎全去找这俩孩子了，出动的暗卫、密探，更是不计其数。

　　盛兰竹一边刮出箭头，一边笑说这可得怪思凛了。

　　胥思凛忍着剧痛，咧嘴说：“还不是哥说没去过军营，我才带你出门……”

　　自那次事情后，祖母带小孩出门，也会带上盛兰竹。

　　而每次，无疑都会惹起骚动。

　　于是那小孩总要带着他的小木剑，谁说盛兰竹的坏话，谁就要挨打。但流言蜚语是打不止的，他们说，盛兰竹是怪物、是鬼挖走了他的眼睛……

　　“坏蛋！你们都是坏蛋！”小孩用他仅有的脏话狠狠骂回去。

　　小孩到了上学堂的年纪，他舅舅想接他去国子监，但小孩死活不肯。他在他舅舅面前撒泼打滚，于是他舅舅便把最好的老师给他弄来了家里。

　　先生入府第一日，小孩爬进盛兰竹的书房，“哥哥，读书去了。”

　　他做什么，都爱带上盛兰竹，好像这事本应如此。

　　甚至陆叔叔和胥伯伯教小孩武艺时，小孩也要他们教盛兰竹。

　　“下次谁欺负我哥，我哥就可以打回去了。”胥思凛说着，将自己做的一把木剑交给盛兰竹。

　　后来小孩练就武艺，参军去了，就在甜豆豆离开的那一天。

　　甜豆豆已经很老很老了，但它似乎舍不得走，一天又一天地跟着小孩。祖母说，这是小孩他娘亲，托甜豆豆照看他。大抵是看见小孩穿上戎装，知道小孩真长大了，它才放心离开。

　　他们一起把甜豆豆埋在小孩父母身旁。那是一块无名的土坡。

　　听说，小孩的父母各在世俗里有一座不可逾越的墓茔，但没关系，他们真正的碑文，在小孩和祖母，还有舅舅的心里。

　　小孩随军出征后，盛兰竹也背上药箱，带着木剑，离开了家。

　　他罩着青纱，看不见路，但小孩给他拓了一副用手触摸的天下舆图。

　　他在路上救过王公，也救过乞丐。他曾和侠客们同行，去往大漠，也跟随大船，穿过无尽波涛。他在无数地方，救了成千上万的人，他们感激他，礼拜他。人们说，他医者圣心，慈悲心肠。

　　只有盛兰竹知道，他性本恶。他有很多很多坏念头，比如毁掉祖母房里的画像，比如戳瞎说他坏话的人的眼睛，最坏的念头是杀害弟弟。他心里坏得不堪入目。

　　可祖母教他的道理不坏，他读过的书不坏，弟弟也不坏。是这些像阳光一样温暖又明亮的东西，规驯了他的本性。

　　祖母说，为他取名“兰竹”，是因梅兰竹菊，君子谦谦。他的血是干净的，人也是。

作者有话说

　　小番外不定时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