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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结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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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今日是除夕。
家家户户,挂灯结彩,红绸连着红绸,欢声追着笑语。
而本该喜气的节庆氛围,却又因天公的不作美而打了些折扣。
穹顶阴沉得可怕,铅云就积压在上京城最高处的宫殿上方。
斗拱飞檐的剪影,像柄锋利的匕首,刺穿了天幕的心脏。
长生小童一早起忙得脚不沾地,不是迎来送往,就是在清点节物,准备年饭。
乔宜安乐得清闲,将杂事一推,自己却缩在后院靠池塘的屋檐下方,支起了个红泥火炉,一边烤着手,一边同过来拜访的同侪讲话。
“自入冬起,北方雪灾频频,田亩损失惨重。因交不上赋税而被迫流离的百姓中,不少人落草为寇。北六州的太守们因此事,急得满嘴燎泡。听闻进京述职时,奉给吏部和督查院的炭敬,都比往年丰厚了许多,只求把事情暂且混过去,等开春再解决。”
“今上就一无所察?”
“他们底下人联手欺瞒,今上又鲜问朝政,百姓哪怕冤屈,又能到哪里申诉去。哦对了,明日开春祭祀,太常寺提议让几个学宫的弟子陪驾,凑个排场,老师已经允了。这可是个难得的露脸机会,你打不打算去?”
乔宜安摇头:“我……”
外头炸开了噼啪的鞭炮声,有人家开了席。
我便踩着这串炮声,走到了他二人的面前。
坐在乔宜安对面的也是名青年,蓄着短髭,见到我,略愣了愣,随即挤眉弄眼地调笑道:“呦,哪家的姑娘啊,不赶紧介绍介绍?”
乔宜安浅笑:“今日除夕,寒舍茶蔬简陋,便不留景兄用膳了。”
待那人走后,乔宜安将目光放回到我身上。
“阿暖找我有事?”
我没有说话,唯独袖子底下的手,攥紧了那条白绶带。
许是我的神色过于狰狞,乔宜安又唤了我一声:“阿暖?”
泥炉上的铜壶烧开了水,呜呜地沸着,壶盖被顶起。
乔宜安无法,只好操着轮椅转身,用毛巾裹住把手,小心将铜壶拎起。
白绶带被我一挥而出,却在即将缠上对面人脖颈的刹那,堪堪一停。
乔宜安的那一头青丝如瀑,被劲风带着扬起。
他的背影微顿,默了默,然后又继续悠然沏茶。
只差一点……
差一点我就能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们,杀光所有人,替我阿娘报仇。
恨意铺天盖地。
我死死盯着乔宜安的背影,说服自己下手。
腹部的伤已经愈合,臭道士留下的“禁杀咒”已经奈何我不得。
我早就该吃了乔宜安的!早就!!!
“宜州天气和暖,不像上京城般寒燥……”乔宜安突兀开口,“阿暖且再忍两日。前不久,我让长生去了趟霓裳阁,替你裁了几件春衫,等明儿衣服拿来你先试试,若有不合尺寸的,也好让那些绣娘……”
白绶带委顿在地。
不等乔宜安说完,转瞬间,我已踏出了乔府门外。
(十六)
皇宫由紫微星压阵,我们妖靠近不得。
然而一出皇宫,想取人性命,却再简单不过。
正月初一,皇帝开坛祭天。
随行之人,长龙似的,从朱门排到了法坛。
但凡途径的各条街道,全被修整一新。
我没想到会再次碰见乔宜安。
然而,隔着乌泱泱的人群,我的的确确瞧见了那架轮椅。
我无意间扫过去时,恰巧乔宜安也刚好抬头。
隔着成排的仪仗,他将目光锁在了我身上。
我纠结着眉毛,扶正了头顶的官帽,趁着其他人不注意,又捏了把脸,确信自己的化形功夫到位,便不再理他。
皇帝登完高台,叽里呱啦地念了一大堆,很快又拾级而下,路过队伍前方,却忽地停住。
“曾御史也在呢?”
老皇帝话音才落,我身后一臂远,立时走出一名朱袍鹤发的男人,恭谨一拜。
“老臣在。”
“听闻你家小女前一阵子才发完丧,难为你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老皇帝年过半百,脚步虚浮,扶着身旁小白脸的胳膊,一步三喘,还不忘笑眯眯道:“那女娃叫什么来着?几年前皇宫的中秋宴上,朕远远地瞧见过一次,模样倒一等一的水灵,只可惜初时年纪小了些。”
“禀陛下,是小女阿暖福薄,担不起皇恩浩荡。”
“阿暖”两个字落于耳旁的瞬间,我蓦地扫向了队伍另一边的乔宜安。
人群中的乔宜安,却只垂下眼睫,眉弓疏冷,反应漠然。
???
他知道我不是“阿暖”?
他都知道?!
他一直在骗我!!!
两眼气得直蹿火星。
妖力驱着长绶带探出袖管。
我正预备宰人。
而比我动作更快的,却是一只破空射来的羽箭。
“狗皇帝,拿命来——!”
???
要不是我杀人前懒得啰嗦,险以为是自己喊的。
伴着现场的这一声喝骂,街道左右,蹦出另一群两脚人,手持冷刃,冲进队伍,就是一通“切瓜砍豆”。
鲜血呲溜,脑袋滚地。
那叫一个爽溜。
“有贼人!快快快!救驾!救驾!”
“……”
眼瞅着老皇帝快被拱了个严实。
我再不犹疑,祭出武器,也扑上前去。
管他们两脚人如何内讧。
反正本蛇我来一个,杀一双!!!
“大胆蛇妖,老道就说你本性难移!”
在我杀红眼之际,臭道士不知从哪冒出来。
我俩一通斗法正酣。
到底是我不管不顾的打法,先骇住了对手。
趁着那道士为救一小兵而分神,我伺机飞到了那偏明黄色的身影前。
利爪钳住皇帝老儿的喉管。
我冷嗤,正待结果了此厮,却不料变故陡生——
“公子——————!”
长生小童的惨叫,在一片哭饶里格外凄惶。
隔着飞扬的发,幢幢的影,满地的血与泥……
狼藉中,我瞥见了那架眼熟的轮椅侧翻在地。
而那名最是讲究的小公子青衫染秽,跌落于地,却仍强撑着胳膊,几次地爬起,摔倒,又爬起……狼狈又固执地朝着某个方向——我的方向,缓慢爬着。
可这时悬在他头顶的,却偏偏是一把即将斩落的锃亮长刀。
“阿暖……不要……”
“狗官受死吧!”
“公子!!!”
“蛇妖,休得猖狂——!”
……
各方人马乱糟糟的呼号里,我耳朵边的风声却唰然安静了。
在我反应过来时,血流一条条,红蚯蚓似的,正顺着自己高举的五指,啪嗒砸在了我的眼皮位置。
冷刃劈断了我的半截手掌。
虽如此,那痛苦却抵不上当胸贯穿的桃木剑丁点。
这究竟是一出怎样的闹剧啊。
不合时宜的,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又一个地滑稽想法。
人杀人,道士杀蛇,蛇却救了一个人,一个人……人……
我阿娘生前常说,这世间生灵万物,唯有人族最不好相与的。
起初,我嗤之以鼻,只当阿娘在说玩笑话。
毕竟跟我们山野妖兽比起,这人族一没有坚实甲壳,二没有了毒牙利爪,平时碰到个蛇虫鼠蚁,那嗓子嚎得比谁都嘹亮,实在不像“不好相与”的模样。
是以我抱着敷衍的心思,从未将阿娘的警告放在心上。
然而事后不久,便证明我错了,错得离谱,错得可笑,更错得彻头彻尾。
人族确实不如我们野兽体魄强健,结实又耐造。
人族之毒,在于心,在于脑,在于面上盈笑,背后却辣手摧毒。
嘴边说的是花言巧语,肚里藏的全是阴谋算计。
我挤了挤眼,拼命地想再瞧清楚眼前的乔宜安。
可不行……不行啊……
为什么呢?
为什么眼前烧着一片片的红?
像极了我屠尽蒋家村那晚的大火,也像极了我与阿娘散步在傍晚的东山小径时、熔化山的另一边的夕阳。
红,漫天卷地的红,吞没了视野,包括最后那一角干净的青色。
最终,无可奈何的 ,四肢被夺取了气力。
我倒进了那带着桂香味的怀中。
“%¥#&…”
有人在唤我。
可惜,我已经无法回答。
我嗬嗬喘息着。
眼中的光,耳边的声,皮肤的温度……全都慢慢失了真。
万事万物如一卷被水冲花了的画幅,永远永远地、定格在那片血红里。
“嗤~你们两脚人呐……”
我扯开嘴角,不禁最后一次地嘲讽道:
“……真真是……顶狡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