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番外 ...
-
(终)
我想我是死了的。
因为我醒时,头顶飘着雪。
而身子底下的积雪很厚,却不怎么冷。
我以为我做了梦。
因为当我从雪地里爬起时,环视一圈后,发现自己居然回到了东山。
踩着咯吱咯吱的雪,循着旧有的山径,一路往上。
我走啊走,漫无目的,神思不属……
既不知道来路,也无处寻找回家的方向。
我尝试着喊了阿娘的名。
可除了空落落的山壁,没有蛇回应我。
我又尝试着喊了山里的那些小兽。
同样除了山壁回音,四野安静……
仿佛天地就只剩了我一条蛇,一只兽。
我胸口有些堵,眼角也滚烫,舌根泛起一阵阵涩涩的苦。
我知道这其实是自己难过时的征兆。
但“难过”?
真的假的……
自从我阿娘死后,我已经极少再体会“难过”这种傻瓜情绪了。
然而现在,我居然又能难过了。
为什么呢?
因为谁呢?
有个模糊的名字呼之欲出,却偏又在唇边消了音。
一滴泪从面颊滚落,啪嗒,砸进了雪层。
然后,脚下的雪,神奇地、迅速地融成了满地的月光。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东山便突然入了夜。
而夜色里,我又遇到了那个小男孩
——那最开始夸我“漂亮”的两脚人。
不知怎的,我居然变回了蛇身,扭着腰,蜿蜒地行在他的身前。
就像我与他初时的场景一样一样的。
“你是蛇妖吗?你……是不是能听懂我说话?”
两脚的少年忽地问。
我回头去瞧他。
敞亮的月色下,枝叶碎影斑驳,正飞掠过少年人那单薄的身躯,独他的眉毛眼睛像被一团雾糊住了似的,显出了几分不真切的虚幻。
“哇~原来你真能听懂啊!”
约莫是我的反应太及时,少年人激动地高呼。
丢了一只鞋的脚踩着泥泞的草木,蹭蹭地绕到了我的前面。
他撑起膝盖,弯了腰,笑眼盈盈,稀罕不已地打量着我。
“莫非你便是爹爹口中的美女蛇妖了?唉……也不知爹爹发现我被绑了没。倘他在这,定能知道你是什么品种的蛇了。”
“嘶……嘶……”
我吐着猩红的蛇信,自动忽略了这一大段子废话,只十分满意于他话里的“美女”二字的重点。
心想着这两脚人虽废,眼光倒一等一的不错。
“呐,不如我给你取个名字吧。这样你就算我的蛇了。下次再见,我一定会一眼认出你的。”
少年突然递出手指,轻轻刮蹭过我脊上的鳞甲。
那感觉,麻麻也凉凉的。
无端被轻薄,我气得甩动尾巴,狠抽了他一下。
不料他笑得更乐了。
我怀疑他被吓傻了。
可他笑了会儿,抱着膝盖蹲下,一副认真想心事的模样。
“这山上的夜好冷啊……除了飞禽就只见猛兽,半个人影也无。要不是碰到你这条心善的小蛇妖,指不定今日啊我真就喂了豺狼虎豹了,啊有了……我晓得该给你取什么名了!”
少年两脚人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截树枝,比划了两下,颇高兴道:
“阿暖……你就叫阿暖吧,怎样?”
他话音才落,一股劲风呼啸着卷过。
林海翻滚,飞花走叶间,那团糊在他五官的雾却倏然消散了。
一瞬间,月华吻上那熟悉的眉梢与眼角,终于勾勒出了那让我神思不属的真正源头。
我呼吸微滞,不知何时,已变回了人身。
面前的少年也陡然拔高身形,如破了壳的笋,转瞬便抽条成清风朗月般的男人。
“阿暖……”
是乔宜安。
他在唤我。
他双眸点星,唇畔漾起笑意,温柔的同时又夹杂着点莫名的伤感。
……
我想我应当是死了的。
之所以加上“应当”一词,是因为我如今也不很确定。
他们两脚人常说,万物生灵都有三魂六魄,死后就要回归地府,转世轮回的。
以前被老道士追杀时,他动不动总威胁我,说我作恶多端,日后哪怕下到地府,也得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受尽烈油烹炸、刀尖滚肉等苦楚。
我没去过地府,因此也不十分清楚地府是不是如眼前般,只觉得跟自己从别人口中听来的大不一样。
我又见着乔宜安了。
这可真奇怪。
地府里没小鬼,走马观花的,居然全是关于他。
而眼前的这个“乔宜安”似乎瘦了,也黑了……
近来大概没睡好,脸色憔悴得简直能吓死条蛇。
眼底的乌青与下巴上冒出的胡茬,累得五官都沧桑了不少。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的腿要好了。
我瞧着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大夫挎着小木箱,从房间走出,同杵门口的长生小童说了什么。
然后,哇地——
长生小童一下大哭,哭着哭着,又神经兮兮破涕为笑。
旋即,他飞奔进屋,叽叽咕咕,围着乔宜安打转。
然后,乔宜安便在他的搀扶下,缓慢地、笨拙地一点点直起膝弯,从轮椅上起身。
啧,残废多年还能有治好的时候,这可是真走了狗屎运,不是吗?
他喵的……我心底烦躁。
一想到我死后,这对主仆居然遇到了这种好事,就忍不住牙酸胃痛。
我以为乔宜安也该兴奋的。
毕竟那几十天的日日夜夜,没谁比我这条蛇更清楚,他因双腿有疾而受尽的折磨。
结果他反应淡淡,从前唇角挂惯了笑,现如今却耸拉着,也不知道在因为什么而不高兴。
我想凑近了再瞅仔细些。
可惜眼前微暗,周围一黑,画面又一转,我便身处在了一顶陌生的帐篷里。
帐篷挺宽敞,中央立着副图,绘着山川溪流以及人间城镇,标记了许许多多的小旗。
而杵在这幅奇怪大图前的还有一抹玄黑的背影。
男人单手负在身后,轮廓锋利,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哪怕几步之外,也能感知到从他周身所散发出深沉的气息。
正当我疑惑这谁跟谁时,长生小童声音再度恰到好处地响起。
“公子,将军请您移步中军帐,说是有军机相商。”
那直挺挺的玄色背影动了动,又动了动,转过身来。
“知道了。”
我托着快惊掉的下巴,瞪向眼前的深沉男人,怎么也无法将对方跟乔宜安联系到一起。
但那肖似的五官,绝对作不了假。
乔宜安突然拔步,朝我走近。
就当我以为他是不是发现了本蛇时,他却直接穿过我,踱到帘子前。
然而在帘子撩起到一半时,他长臂稍顿。
“公子,怎么了?”
长生小童探头探脑的,往帐篷里面偷递了好几眼。
“无妨,走吧。”
以前我总以为,乔宜安是个病秧子。
所谓病秧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小风一吹,脸红气喘的。
比两脚人还两脚人。
随便哪只妖怪轻轻一捏,杀他估摸着跟杀只蚂蚁差不多。
而我从来不知的是,原来病秧子也能杀人的。
一杀,就是成千上万的人。
甚至不靠他们自己,只靠动动嘴,便能使唤别人代劳。
千军万马要对他低头哈腰,王侯将相也向他谦恭问教。
他们管乔宜安叫“军师”,也喊他“逆贼”……
再后来的一些事、一些画面……便开始远超出了一条蛇的想象。
在我幽魂似地穿梭于乔宜安的诸多时光里,我看着他从以前两腿有疾的病秧子,一晃成了大人口中专用来恫吓小儿的“玉面阎罗”,在两军阵前,仅凭露面,便能慑住敌人不敢冒进……
也看着当年纤尘不染的青衫被迫双手沾血,长靴踏过了遍野横尸,却始终从容地行进着……
看着曾经熟悉的城门,被他亲自所指点的人马攻破,而宫阙前,他单手持剑,一步一徐,踩过了汉白玉阶,坚定地迈入金銮殿前……
乔宜安造反了,且一造就造了个大的出来。
直接将老皇帝从温柔乡给揪了出来。
人嘶马鸣,哭喊不绝。
我望着毡毯上那死猪一样抽搐的老头儿,啐了口痰。
非但没有大仇得报的痛快,反而更郁闷了。
只因我记起,乔宜安从前分明不喜欢这些来着。
反叛军占领了皇城后,首先安抚百姓,接着便大摆筵席,以犒劳所有人若干月以来的兵疲马乏。
庆功宴上,乔宜安醉酒了,半道被下人送回了寝卧。
其实没谁敢灌他酒。
据本蛇的观察,这是他自己一杯接一杯,硬生生把自己折腾醉的。
就连长生小童哦不……现在应该称之为长生小副官了……
就连长生小副官都看不过眼,赶忙夺过了他的杯盏,不许他再胡闹下去。
我从没见过乔宜安醉酒。
因为他过去不喝酒的,只喜欢饮茶。
所以这事儿很稀罕。
至于醉酒后的乔宜安,反应就更稀罕了,不闹不叫的,长长的眼睫被晃动的烛火投下一片阴翳,他的双目愣愣,入定般望向窗外。
我抱着双臂飘到窗台位置,原想瞧瞧什么东西也值得他这么入神呢。
结果除了一株光秃秃的树和屋檐下的喜鹊窝,窗外却一片凄惶。
啧,到底哪里好看了。
“阿暖……”
身后的乔宜安道。
我撇撇嘴,撑着胳膊坐于案几上。
两条脚高翘着,晃啊晃的。
还不忘挤兑道:“哎呦喂,蛇都死了,尸体要晒成干了,现在才想起叫魂呢。”
“阿暖……”
乔宜安听不到我的抱怨,揉了揉脑袋,似乎有些喘息困难,便换了个姿势,仰面倚墙小憩着。
凸出的喉结时而滚动,含糊咕哝着什么。
我托着腮帮子,无语地听着这醉鬼哼唧。
听着听着,便后悔起自己的莽撞了。
早知道乔宜安有能耐,那本蛇就该利用他报仇啊!
我抱着尾巴,愤愤琢磨了一会儿,旋即又释然了。
也许在我心里,早前从来只知“非我族类”,却从没信过他们与他们也是不一样的。
“罢了罢了……”
我长舒浊气。
而疏通完道理以后,便觉得眼前的风景在一寸寸地崩裂。
虽然没有提示,但我知道,时限约莫到了。
虚空中有谁催促着,那声音如隔了千万年光阴般缥缈:
“蛇妖,汝如今既已道心初成,还不尽早归来。”
原该是伤感的时刻,但我垂眼打量着熟睡的乔宜安。
在化作光点消散以前,我终于干了一件从前怎么也没寻着机会的坏事。
我嘿嘿狞笑,撸起袖管,一记“黑虎掏心”
——探向了乔宜安的跨间,很不怜香惜玉地掐了一把……
“是雄的啊……书房里却连本春/宫/图都没有,啧啧啧,出息……”
自认为狠辣无情地嘲讽了对方一番,我笑到前仰后合。
笑着笑着,眼前逐渐模糊了。
我吞了口唾沫,强忍着鼻尖的酸涩,才艰难扯开了唇角。
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呐,忘了我吧……呆子……”
……
寒夜将尽,东方欲晓。
乔宜安宿醉刚醒时,恰逢第一缕阳光吻上了他的眼睫。
而不远处的钟鼓楼,正撞响了一清早的热闹。
历经战火洗礼后的盛京城,在嗡鸣的黄钟前,刚刚埋葬了一个旧时代,又悄然唤醒了一个新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