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部童话》周一真

5、来找你【2003】

　　【2003年】

　　一大早，卖面饽饽的嬢嬢刚出了摊子，童画就火急火燎“哗啦”一声把卷帘门推上去准备开店。

　　搬着板凳在店外坐下，童画伸长了脖子往石桥那段张望，生怕一个没留神，就错过了尹川的身影。

　　“没到开门时间呢，今天怎么这么积极！”陈丽敏在院子里喊童画，“你不吃饭啦？又干啥啊你！”

　　“不吃啦！我有事——”童画摆摆手，头摇得像是拨浪鼓。

　　“好耶！不吃给我吃，”童嘉逸欢呼着把童画那份酒酿小圆子揽到自己面前，却被陈丽敏拿着勺子敲了头，“你爸半夜才到家，你别吵到他睡觉！”

　　童嘉逸吐吐舌头，咕哝道：“明明是你声音最大。”

　　头顶又挨了一下，这下童嘉逸终于肯安生吃饭了。

　　“快吃！一天天的真是欠了你们的，”陈丽敏从院里跑到店里，把碗勺搁在童画面前，“我去买点菜，你爸难得回来，今天吃东坡肉和糖醋鱼。”

　　左耳进右耳出，童画点点头，盯着石桥的眼珠子懒洋洋地都没转一下，直到陈丽敏的背影出现在桥上，她才反应过来妈妈说的话。

　　眼前那个蹬着三轮车的女人，敦实的背影费力又兴冲冲，被自己吐槽很久的长得俗气的辫子在脑后卖力摇摆着。就是这么一个胖墩墩的女人，明明是北方虎妞，却义无反顾离开故乡和家人跟着爸爸来到这座南方小镇，连口味都为了他，变得浓油赤酱起来。

　　童画撑着下巴，看着妈妈的背影，不知为何就有些心酸，又想到自己当下饭都不吃等尹川的行为，心道真不愧是亲母女啊。搅碎碗里的蛋花，童画又想到妈妈和自己一起看着偶像剧哈哈大笑又相互递纸巾的情景，又不自觉弯了嘴角。

　　妈妈读书不好，却经常跟自己讲“爱是愿意不计回报的付出”。

　　童画不完全懂，却非常清楚妈妈就是爱本身，因为知道这件事，所以觉得安心又熨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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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等到饭菜上桌，童画都没有等来心心念念的那个身影。

　　一家人久违地围坐在一起吃饭，红烧肉、西湖牛肉羹、醉虾、汤团摆了满满一桌，陈丽敏把剥好的虾放进童洲的碗里，又把鱼肉都剔好刺，忙前忙后。

　　童画催妈妈赶紧坐下来吃饭，陈丽敏却又跑进了厨房端来了肉末豆腐羹，乐呵呵道：“哎呀，厨子饿不着，你们吃你们的……”

　　“啊好烫——”童嘉逸急吼吼朝着砂锅举起勺子，却被烫到，他惊奇地瞪着眼睛，“妈你端过来不嫌烫嘛！”

　　“我这手跟你们的不一样，早就练出来了。”陈丽敏笑着放下手里的砂锅，“你们多吃点，小心烫。”

　　“妈你是超级赛亚人！”童嘉逸竖着拇指，舀了一勺豆腐递过去，“你吃一口嘛——”

　　陈丽敏拗不过就张口去接，勺子里的豆腐却被童嘉逸弄掉了，豆腐块滚了一圈掉到了童洲的白衬衣上，印上了一块棕褐色的油渍。

　　母子俩都呆在原地，听着一声不耐烦的啧。

　　“你妈啥样你不知道吗，劝不动的。”童洲锁着眉，放下筷子喝了一杯酒，“你们赶紧吃，吃完去拿礼物。”

　　“好耶！”童嘉逸没心没肺振臂高呼。

　　陈丽敏低眉顺眼帮童洲擦衣服，却被他侧了侧身躲开，于是她只得讪讪离开。

　　一切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但童画却为这种根深蒂固的理所当然感到憋闷，不知道该哀不幸还是恨不争，只能窝着火瞪了眼屁颠屁颠跑去翻行李箱的童嘉逸。

　　“啊——爸你没有给我买奥特曼啊！”童嘉逸翻出几本书，撅起嘴巴，“又是书，这算什么礼物啊！”

　　“书是给你姐的，”童洲回头看儿子，朝着墙边靠着的黑色琴包努努嘴，“那个是给你的。”

　　童嘉逸跑过去，拉开拉链，黑包里歪出来一把小提琴，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失望的神色藏不住，兴致缺缺回到饭桌上。

　　“男孩子学学乐器不是坏事，我小时候特别喜欢音乐，但只买得起口琴。”童洲推了推眼镜，对童嘉逸语重心长，“你们现在条件好了，得珍惜……”

　　“你那什么表情，听见你爸说的没！”陈丽敏也拧童嘉逸的耳朵，“你要不就像你姐，成绩好不让人操心，要么就得有个兴趣特长，不然以后怎么立足？你爸琴棋书画样样会，还是主编，你不能丢他的脸，以后起码也得捧个铁饭碗，别像我……”

　　“像你怎么了，下岗又怎么了，”童嘉逸不以为然，“我觉得开个小店也挺好的。”

　　“你——”陈丽敏气不打一处来，“你以后非得做苦力才开心是嘛！”

　　童洲轻咳一声，举着筷子的手在空中压了压，陈丽敏和童嘉逸就同时噤声，连电视机似乎也在看这位一家之主的脸色，自觉变满屏雪花。

　　一家人继续沉默地吃饭，童洲自斟自饮，童画食欲全无。

　　隔了很久，陈丽敏碰碰儿子的手臂。这是一种找话题的默契，家里那对父女有自己的精神世界，但这对话痨体质的母子，不愿意溺在静默里。

　　“爸，那你会钢琴吗？”童嘉逸心领神会，没话找话。

　　童洲的酒盅置空了一瞬，“会一点，怎么了。”

　　“昨天桥头新搬来一家人，他们家有钢琴，是黑漆的！”童嘉逸来了兴致，“爸你竟然也会弹钢琴，你啥时候学的？”

　　“以前当兵的时候，跟着文工团的战友学过一点。”许是提起了比较珍惜的回忆，童洲语气温和了几分。

　　“以前没听你提过会钢琴。”陈丽敏帮他把酒满上。

　　“哦……陈芝麻烂谷子了都。”童洲岔开话题，“咱们这镇上，有钢琴的人家还挺稀奇的。”

　　童嘉逸见缝插针：“我看他家还有电脑呢。爸，咱家也买台电脑吧！”

　　“买回来让你玩游戏吗？”童洲凛了童嘉逸一眼，“你成绩单拿出来再跟我谈！”

　　童画本来还挺高兴话题带到尹川一家的，但此刻也只能无语地看一眼她的蠢弟弟。

　　“我今天也看到了，那家院子很好看，应该是很讲究的人家，”陈丽敏想了想，跟童画道，“锅里还有牛肉羹和汤团，也有分出来的红烧肉和虾，你吃完了把那些打包送过去。外面还有那么多箱子没拆，他们应该来不及做饭吧。”

　　“没问题！”童画正愁怎么再见到尹川呢，听了这话赶紧使劲扒饭，并催促童嘉逸一起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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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童嘉逸提着饭盒像个小跟班一样跟在童画身后，磨磨蹭蹭地往石板桥上走。

　　“说好了，这趟十块啊。”童嘉逸趁机敲竹杠。

　　“最多五块，我答应的只是帮你玩上电脑，你别坐地起价。”童画摆弄着自己头上的草莓发卡，朝着拱桥下倒影看，觉得别在左边也不对，右边也很奇怪，河面上影影绰绰映出一个红脸蛋儿麻花辫姑娘。

　　“别臭美了，明明就是个母老虎。”童嘉逸撇嘴。

　　“喂——”童画发飙，“你才是个猴子！”

　　“略略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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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弟打打闹闹来到了尹川家门口，小院儿的格局和镇上其他的人家并没有太大区别，但是却被装上了漂亮的铁艺栅栏，铺上了石板路，摆放了大量的绿植，甚至还有一个小秋千。虽然还有一些纸箱子散落在一边，但是别致和品位已经呼之欲出。

　　童画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小院子，她想这种只有在电视上才见过的小花园，一定拥有一个电视里才存在的女主人，于是换上了专属于“别人家的孩子”的甜美微笑，在弟弟的白眼中，深吸一口气准备按响门铃。

　　没想到院内却传来一阵争执声。

　　“没错，是我要搬来的，但你是同意的，你现在又甩脸子给谁看？”

　　是音色很好听的女声，但因为激动，声调有些尖利。

　　“我没有不情愿……”是温和又略显疲惫的男声。

　　“那你是什么意思，有什么你说出来，别整天一副好像我欠了你的表情，真是受够了！”

　　“……我只是觉得东西可以慢慢收拾，不需要太急。小川昨天为了去买粘钩都生病了，今天饭都没吃好。”

　　“行，那你告诉我，那么多东西不整理，你明后天再一出差，外面那么多东西要我收拾到何年何月！还有，你别总拿孩子来说事儿！”

　　童画姐弟俩面面相觑，童嘉逸已经拖着姐姐往后撤了，漂亮阿姨再漂亮，发火的时候也很可怕。

　　兴许是感应到了什么，童画虽然被拉着趔趄了身子，却还是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就看到二楼半拉着窗帘的卧室里，有一双眼睛正看过来，那眼神里有惊讶但更多的是窘迫。

　　那双眼的主人，就是尹川。

　　童画抱着饭盒，定定地仰头迎着那双眼睛，白色窗纱在两人交错的视线中飘荡，尹川时隐时现的身影显得更加瘦削和落寞。

　　她抿抿嘴唇，鼓起了勇气，上前一步，叮咚叮咚按响了门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