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部童话》周一真

29、毕业照【2004】

　　【2004年】

　　南江镇太小，就算无事发生都会有捕风捉影的传闻，更别提真有事儿。

　　传闻一般都是从菜市场和学校传播开的，菜市场的版本一般是知音体，校园版本则会融合各家饭桌上的闲话和童言无忌的演绎，多了几分传奇色彩。

　　童画家的变故就是在学校传变味儿的，因即将毕业变得形同虚设的早读时间里，趁着老师不在，变成了八卦交流大会。

　　“听说她妈妈生了大病后才离婚的！我奶奶说好像是不能再生孩子了，他爸爸就提离婚了……”

　　“啊，可是她妈妈为什么连店都关了，病那么严重吗？”

　　“她爸妈离婚难道不是必然吗？我姨姥说她妈要不是怀了双胞胎，她妈都留不住她爸。”

　　“那个阿姨现在都瘦脱相了，我看她那么长的辫子都剪了，就连童画的头发——”

　　“啊你也看到了！童画为什么把头发剪那么短啊！”

　　这些窸窸窣窣的讨论像是海浪一样从后排的孙翔宇为起点一层层向前推开，渐渐涌入尹川耳中。

　　尹川默默看向身边的座位，毕业考试后童画就请假了，他已经好多天没见过她了，童画妈妈出院后，两家来往都少了很多……想到这里，尹川深深叹了口气，却牵动了身上的疼痛，他蹙眉忍下，想帮童画说话，却又怕闹大了会让她更尴尬。

　　“你们知道啥呀，听说离婚是童画妈妈提的，我舅妈在民政局工作听到的。”

　　孙翔宇惊呼，俨然一副破案的洋洋自得：“那这就说得通了！我奶奶是说她妈妈是被下降头了，所以才会生病，提离婚再让童画剪头发——剪头发那些不都是作法嘛！”

　　哐——

　　话说一半，孙翔宇的桌子就被尹川一脚踢翻。

　　“你有病吧！”孙翔宇噌地站起身来，对尹川怒目而视，“不愧是狗腿子，这么维护她，她现在头发剪得比你还短，像个男的，你还喜欢她啊？你也被她下降头了？”

　　尹川眉眼一跳，没有说话，一个箭步上前攥住他的衣服就锤了上去，一拳拳砸得周围人都惊呼着拉扯，却怎么都拉不开。

　　孙翔宇反应过来，借助体型优势，也没有让尹川占到便宜，一个撕扯中，让尹川的嘴角都渗了血。

　　“无法无天了是吗！”白老师一声怒吼进了门，孙翔宇瞬间松手，装成受害者模样，可尹川还是红了眼，紧抓着孙翔宇不放，围观的同学怎样也拉不开。

　　“是白老师来了！你疯了！”有同学惊呼。

　　尹川猩红着眼睛凛过去，一眼却先对上了童画的视线，她在白老师身后跟着，诧异又担心，尹川这才撒了手，却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尹川！你太让我失望了！快毕业了你想背处分是吗！”白老师面色铁青，把手里的文件重重砸在讲台，“都滚回去先坐好！说完正事儿再收拾你们！”

　　尹川跟着童画回座位，跟在她身后才敢抬眼看她。

　　果然，她的头发剪得很短，都不及耳朵了，个子因为青春期抽条，已经比尹川高出半头了，这几天顶着盛夏烈日送饭，黑瘦颀长，从背后看上去确实像个小男孩。

　　但尹川看着，却只觉得心疼。

　　“你……”童画坐下后先凝了眉，“为什么打架啊？”

　　尹川心中酸涩，明明自己最想关心她，反倒是被她担心了。

　　“我说几句啊……”白老师扫了一眼台下，清清嗓子进入正题，“学籍的信息采集工作明天就结束了，大家回去严格按照上次说的填写好，明天交上来。然后毕业照一人十块钱，总共53个人，班长……啊不，生活委员吧，收好了给我。”

　　“老师不是54个吗？”生活委员在下面接话。

　　“哦……”白老师顿了顿，道：“咱们班长童画要搬家了，初中就不和大家一起升学了。”

　　南江镇的义务教育一直都是就近入学，同学们基本都是从幼儿园就睡上下铺的，所以一时间大家都惊呼出声，纷纷看向童画。毕竟八卦是八卦，但当真实的离别要发生在身边还是有些无措。

　　“既然都说到这儿了，童画也和大家正式告个别吧，时间匆忙应该也赶不上毕业典礼了。”

　　尹川惊讶地看向童画，他有千言万语要问，但最没想到她竟然要离开。

　　-

　　盛夏的白天格外漫长，好不容易挨到傍晚时分，热气才散去，天边也浮现一层薄薄的橘色。

　　无心听白老师的训话，尹川的目光从办公室里看出去，童画靠在走廊栏杆旁的身影被夕阳镀上了温暖的橘色，归巢的飞鸟从她背后掠过，惊碎了她略显孤单哀愁的身影，她觉察到什么，抬起眼睛，对上了尹川投来多时的视线。

　　两个人都立刻收起眸子中的愁绪，遥遥望着对方，都给了对方一个微笑。

　　终于等到尹川“刑满释放”，童画童画故意交叉双臂，一副认真讨说法的样子：“挨训了？”

　　“没有……”尹川想笑一下，却扯到了嘴角直吸气。

　　“还没有呢，我在外面听得可清楚了……老白怎么罚你的啊？”

　　“罚我……打扫卫生，倒垃圾。”尹川挠挠脑袋，很是惭愧。

　　“那我……帮你吧。”

　　“那你说呢。”

　　两人四目相对，终于都没忍住笑出声来。

　　-

　　倒完垃圾，落日余晖终于温柔包裹住了静谧的校园，童画和尹川静静坐在空荡的教室里，一时间竟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半晌后，童画终于开口，“你说人为什么就一定要分开呢？”

　　“……你是说叔叔阿姨的事吗？”

　　童画点点头又摇摇头，苦笑：“其实我爸妈离婚倒是一件好事。我妈这些年受了很多我爸的暴力，冷暴力和拳脚相向都有，所以我妈这次生病后能看透想开我觉得还挺好的，虽然有点突然。”

　　“……家暴？所以是因为这些才离婚的吗？”尹川小心翼翼地开口。

　　“应该是吧，我妈这次生病我爸基本全程玩失踪，也许她真的寒心了……”童画叹气，“我妈想通的一瞬间，背后其其实已经压抑了很多年。”

　　尹川又问：“那叔叔……会打你吗……”

　　“我？”童画有些诧异他的问题，“他打我妈和童嘉逸，但从来不打我，我妈总说家里只有我能镇住他，所以他跟我妈动手的时候，我都会挡在前面，渐渐地他就不敢了。”

　　尹川面色复杂看向童画，讷讷道：“那就好，可你的头发，为什么会剪这么短……”

　　“就是……想给我妈一些勇气，她一直留着那条俗气的大辫子，以为我爸会喜欢，其实人家一点都不在意，这次她下决心要重新活一次，那我就陪她一起剪。天热，剪短了也方便照顾她……”童画摸了摸发梢，有点害羞看他，“是不是剪得很丑？”

　　尹川认真看向童画的侧脸，他说，好看，怎样都好看。

　　童画面热，也收回了话题：“……我以前觉得自己会永远留在南江镇，会和身边这些人待一辈子。我甚至没有想过不再和你一起上学、和你坐同桌的场景……”

　　“你是……要搬去宁北吗？”

　　“嗯，”童画点头苦笑，“宁北是我妈妈的老家，外公外婆去世后留了小房子在那边。听我妈讲，外公当时专门买了一套对门的小房子给她住，但是她却执意和我爸私奔来到这里。”

　　看童画的表情越来越落寞，尹川尝试开导她：“没事的，咱们不还是网友嘛，不还要天下第一最最好吗？”

　　“对哦！”童画开心了，抓住尹川的胳膊摇，“我们要天下第一最最好！我们保持联系，寒暑假可以一起玩，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对吧！”

　　尹川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沉默微笑，但微蹙起的眉眼却被童画发现了异样。

　　“你的胳膊……”童画这次没给尹川掩饰的机会，直接卷起他的衬衣袖子，看到了他胳膊上大片青紫的伤痕。

　　童画死死盯住他，横了眉眼：“孙翔宇弄的？我去找他！”

　　尹川不语，只是摇头，欲言又止的神情让童画突然回忆起之前同样的的场景。

　　“上次也是这样……你告诉我，到底是谁弄的！”童画站起身，抬高的声音中满是担心。

　　“没事儿……”尹川还想搪塞过去，“兴许是刚才磕着了。”

　　“那能磕成这样！”童画又检查他另一只手臂，眼睛里逐渐蓄满泪水，“上次也是这样说！你再骗我的话我再也不理你了！”

　　尹川低下头，纤瘦苍白的脖颈颓唐地凸起，最后很小声地说道：“是我妈……”

　　“什么……安倩阿姨？”因为太震惊，童画重新跌坐回座位，“她为什么……”

　　菜市场安倩打尹川的那个巴掌似乎在此刻狠狠甩在童画脸上，那天晚上在狮子桥上尹川的落寞神情，第一次去他家时安倩的暴怒，和尹川刚才问童洲会不会家暴自己……一些线索突然就串联起来了。

　　思念至此，童画艰难开口：“你妈妈……经常这样吗？”

　　“她不是故意的，”尹川试图提起一个笑，“也不是经常，只是偶尔，我惹她生气的时候，她多少情绪会有些失控……但不怪她，是我没做好。”

　　“你惹她生气？你这么个脾气，能惹到她？”童画不免又激动起来，“情绪失控?那应该是失控的人要控制自己吧，为什么你要做更好？”

　　尹川此刻的神情和童画第一次在暴雨中遇见时一样狼狈。

　　童画认真回想，什么样的母亲如此执着于一个粘钩，会让儿子下着暴雨去买最后导致他发烧，而尹川却觉得是自己的错。

　　他的这个想法，和这么多年来把童洲的每一句话奉为圭臬，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的妈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让自己喜欢的人受伤，这不能忍。

　　“尹川……”

　　无数情绪汹涌在童画心中，她有好多话要说，但却在叫出尹川的名字，在对上他纯净的目光后，突然没忍住，嘴巴一瘪，大哭了起来。

　　“怎……怎么了？”尹川被这突如其来的眼泪骇到，手忙脚乱地从衣兜里找纸巾。

　　童画突然侧身拥抱了同桌，眼泪和鼻涕都一塌糊涂地抹在了他的衬衫上。

　　“尹川，”童画游抽抽噎噎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你一定要好好的，你没有错，你要相信自己，我会保护你，你不要受伤……你要好好的……”

　　尹川还在错愕中，但却把这话里的意思听了真切，他的眼睛也酸涩，从小到大，除了爸爸，只有童画注意到了他的伤痕。

　　而爸爸只是低头沉默着让自己理解和忍耐，但童画却说要保护他。

　　“……好，你也要好好的，”尹川忍住鼻酸拍拍童画的肩膀，收住悲伤的情绪，“明天来地球屋吧，我们自己提前办一个毕业典礼。”

　　“我们的……毕业典礼?”童画发出带着浓重鼻音的疑问。

　　“嗯，如果学校的毕业典礼你不在，那对我也没有意义，”尹川认真道，“不如约上老姜和小马哥，我们一起照个毕业照！”

　　这句话让童画眼里的疑惑被欢喜取代，她拭去眼角的湿痕，朝着尹川伸出了手指。

　　“好！那我们约好啦。”

　　童年赤城炙热的约定，多年后仍然历历在目，但那天先伸手拉了钩的童画，却没有遵守承诺。

　　于是童画和尹川的童年，都缺了一张毕业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