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部童话》周一真

28、摘毒瘤【2004】

　　【2004年】
　　不知道是病房的灯光还是陈丽敏本身的面色，童画总觉得妈妈的脸惨白得像是一张粗粝又破败的厕纸。

　　从上次被救护车接来医院已经几天了，除了配合做检查，大部分时间陈丽敏就虚弱地瘫睡在狭窄的病床上，沉默又呆滞，完全失去了平时在店里或菜场快人快语的样子，哪怕睡梦中眉头也紧皱着，鬓角竟然也浮现了几丝灰白。

　　童画坐在病床边的小桌上一边和弟弟写作业，一边忍不住担忧地看向陈丽敏，惊异一向身宽体胖的妈妈啊竟然不知不觉瘦成这样了。

　　童嘉逸难得很乖地写作业，练习册上却一直空白一片，他也频频不安地抬头，看看妈妈再看看姐姐，视线最后一次转移到窗口的爸爸，终于露出几分委屈的神色。

　　“怎么了？”立在窗边的童洲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道，“作业写完了吗？”

　　“爸，我饿了……”童嘉逸拖着长音小声道，“能不能吃点东西再写？”

　　“哦，是啊，都饭点了。”童洲反应过来，看看手表，从口袋掏出钱包，却又顿了顿，“再忍一下吧，今天你们安阿姨说要来……”

　　童画抬头，转瞬的疑惑后是微小的惊讶：“谁？尹川要来？”

　　“啊，对，对……就是你那个同学的妈妈，今早路上碰见，她说做了饭过来探病……”童洲摸摸鼻子，“应该快到了……”

　　“她来探病？”童画疑惑，“还做饭？”

　　正说这话，门突然被推开，几个人看过去的同时，陈丽敏也被吵醒，疲惫地睁开了眼睛。

　　“507家属在吗？”巡房的主治医生匆匆走进来，“手术同意书签一下。”

　　主治医生是一位中年女性，个头不高身形纤瘦，一头利落的短发，口罩下的半张脸常常遮住神情，但眼镜下的一双眼睛却不怒自威。

　　医生详细查问了一下陈丽敏的情况后，把文件夹拿出来，声音温和：“之前月经大出血造成的严重贫血……好在现在指标已经合格了。明天下午一点手术，十二点后禁食禁水……”

　　“杨医生……”陈丽敏虚弱地坐起身，“手术方案还是要剖宫吗？能不能微创？我还有孩子要照顾……”

　　杨医生眉头挑了一下，沉吟片刻后开了口，话是说给陈丽敏，凌厉的眼神却看向了心不在焉的童洲。

　　“不剖宫？肌瘤多到子宫都后倾了，不仅如此，最大的瘤都有小孩头那么大……别说不剖宫，到时候开腹后一看万一肌瘤长满子宫内壁，想保子宫都难。”

　　“啊，要切子宫？”童洲终于凝眉。

　　童画沉浸在对医生描述的想象中，虽然不太能具象思考但恐惧感已经使她汗毛竖立，心疼到似乎那些刀口已经割在了自己身上，所以听到童洲明显不是出于担心的惊讶，不由气鼓鼓地看过去。

　　“我的意思是……”童洲似乎觉察到女儿和医生的视线，解释道，“我是说，她年纪也不算大，能保就保吧，毕竟子宫……是女人的象征。”

　　杨医生哼笑一声，扶额：“女人？还是先做个人健康的人更重要吧……患者每次例假的大出血和疼痛，家属都没人发现吗？患者自己也不把自己当回事吗？要保子宫早干嘛去了？”

　　童画是根据杨医生的这番话，才真实了解了妈妈病症的严重程度，以至于同样身为女人的杨医生明都显带了不那么客观的情绪。

　　“杨医生……”陈丽敏苍白地笑，“是我……保子宫，也是我的意思。”

　　“我尽量吧……”杨医生语气温和几分，但还是凛了童洲一眼，递过术前协议书：“但我不敢保证，全麻手术里的风险也不小，家属们都多照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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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说着，病房门外又有响动，童画回头，就看到了安倩，她抱着一个饭盒，身侧立着尹航，可是却没有尹川的身影。

　　童洲看到来人，迅速浏览了一遍手术协议书，签了字：“百忙之中还辛苦你们来一趟。”

　　杨医生看了眼文件夹，看了眼陈丽敏，摇了摇头沉默离开。

　　“辛苦什么啊，陈姐一直这么照顾我们家，不管是小川还是我舞蹈班的生意。”安倩的表情伤感又关切，“丽敏姐，你感觉怎么样了？我做了点东西，手艺肯定没你好，希望你能不嫌弃……”

　　陈丽敏没有接话，只是对童画招招手：“床头柜里有零钱，你先带着弟弟去买点吃的吧。”

　　“啊……她要禁食了，就没有这个口福了。”童洲向略显尴尬的安倩解释道，“要做手术了。”

　　“这样啊……”安倩一脸抱歉，“等丽敏姐做好手术我再煲补血汤给她喝。后面大哥忙的话，孩子们放学吃饭什么的，也可以来我家，远亲不如近邻嘛。”

　　“说到煲汤，那你可是专家了……行，情况特殊，那我就替你陈姐谢谢你了，”童洲又笑着对尹航道，“老尹，也麻烦你了。”

　　尹航不做声，只是礼貌地点点头，但童画却在唯独觉得尹航叔叔的目光是唯一一个让她在这微妙的氛围中得到几分安定的存在。

　　陈丽敏显得很疲惫，别过脸去重新躺下，一言不发。

　　童嘉逸的肚子不合时宜却又很恰当地响了起来，他拉着姐姐走出病房，手心湿热的汗暴露了他也在不安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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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弟俩下楼，除了住院部的门，童画突然注意都花坛边一个不停踱步的身形很熟悉，文弱安静，脚步沉重。

　　“那是尹川吗？”童画拉住童嘉逸，示意了一下。

　　“怎么会……”童嘉逸转头看一眼，却只看到了混乱的人群，他饿极了，拉着童画走开，“如果是尹川，他来了怎么可能不上楼？”

　　“也对……”童画苦笑着摇摇头，紧赶了几步。

　　对啊，如果是尹川，为什么要躲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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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担心妈妈，姐弟俩没有选择堂食，拎着打包的食物心急火燎往医院赶。

　　“喏，趁热吃吧，”童画拿出塑料袋里的热包子递给弟弟，有些抱歉，“对不起啊，没能让你吃麻辣烫……”

　　“你还是给我买了？”童嘉逸有些错愕，接过包子，开心了起来，“我一定赶快吃，进病房前一定能吃完。”

　　童画点点头，心里有些酸涩，因为妈妈不能吃饭，为了不让妈妈觉得难受，所以弟弟也愿意配合不买味道大的食物，哪怕想吃肉包，却也只选择了面包。

　　“姐，你也吃……”童嘉逸递过半个肉包子嘿嘿乐，“分着吃更好吃。”

　　很多双胞胎晚出生的孩子都不太愿意叫大的那个哥哥或姐姐，但童嘉逸似乎从小就天然接受自己是弟弟这个设定，永远像个小跟班一样守护在童画身边。

　　童画小时候也曾为了这个跟屁虫烦恼过，但现在却越来越觉得，反而是自己，更离不开弟弟。

　　冰凉的手指拿着半个热腾腾的包子，童画心也终于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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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新回到住院部，童画姐弟俩走楼梯上去，却看到尹航在楼道里抽烟。

　　认出他的时候，童画顿在原地，尹航也赶紧掐灭烟头，他快速用手扇风，仓皇地像是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刻意提起的嘴角显得更尴尬：“叔叔……嘴里有点发苦才……你们别告诉小川……”

　　童画点头，迟疑着上前，却被尹航错开了视线。

　　“快上去吧，这里……有味道。”尹航错开身子给姐弟俩让出一条路。

　　童画心里放不下，上了两层后又折返，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糖递给尹航：“叔叔，吃这个吧，很甜的。”

　　尹航呆愣片刻，接过糖果，费力挤出一个笑：“对不起啊孩子。”

　　“叔叔，是谢谢哟。”童嘉逸在一旁接话，示意了一下糖果，“这里应该说谢谢才合适。”

　　“……哈哈，对，谢谢。”尹航笑笑揉揉童嘉逸的头，“谢谢你们。”

　　很多年后，童画依旧忘不掉那双再也没见过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但却渐渐明白了那声对不起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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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房里传来很浓的鸡汤香味，童画看到童洲面前的饭盒和鸡腿骨，皱了皱眉，这个名为丈夫和父亲的男人，却丝毫没有考虑到妻子和女儿的丁点感受。

　　“你们回来啦，只买了面包吗？”安倩走上前，端来鸡汤，“正好你妈妈吃不了，你们一起吃了吧，就当帮阿姨个忙好吗？”

　　童嘉逸看看姐姐，肚子里的馋虫似乎还在蠢蠢欲动。

　　童画看看闭着眼睛侧在一边不做声的妈妈，只是对安倩轻声道：“谢谢，我们吃饱了，阿姨你没事就先回去吧，我妈妈要休息了。”

　　“怎么说话呢？”童洲瞪眼，“什么教养！”

　　童画眼部肌肉跳了跳，没有吭声，来到妈妈面前。

　　“童画……”陈丽敏看到女儿缓缓睁眼：“我累了，你留下，其他人都先出去吧。”

　　“听见了吧？”童画看向童洲，“我妈说她累了。”

　　“啊那我就先走了，”安倩站起身收拾饭盒，“祝你手术顺利，我再来看你。”

　　“你也走吧……”陈丽敏看童洲。

　　童洲脸色发黑，也拿起外套往外走。

　　“童嘉逸，也和你爸一起回去吧。”陈丽敏又道，“路上……注意点。”

　　童画看看弟弟暗淡下来的目光，也不知道妈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所有人都走了之后，陈丽敏闭着眼睛，似乎为将要空掉的电视费力寻蓄满了一点点电量后，才睁眼伸手：“跟我一起，找杨医生。”

　　“怎么了妈？”童画紧张，“更不舒服了？”

　　“不是……”陈丽敏看向童画，似有泪光却眼神坚定，“从现在开始，妈妈不想再忍了。以前以为这个痛忍着不说，起码会因为不找事儿而被善待……但现在，我知道，隐忍除了让自己更痛，没有任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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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童画在手术结束后看到了杨医生拿出的满是肿瘤的子宫，那是自己和弟弟最初的小卧室，直到那时，她才真正明白了妈妈那句话的意思。

　　摘除了子宫，似乎也摘除掉了妈妈的某种性格毒瘤，从那以后，她开始变得决绝又坚韧。

　　手术那天，童洲依旧像妈妈被送上救护车那天一样，姗姗来迟。他说是因为工作，究竟是什么原因童画不得而知，但是他并不爱自己的妈妈这件事，童画无比确定了。

　　也是从那天起，童画觉得自己背上了一个使命，一定一定，要守护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