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部童话》周一真

22、想见你【2009】

　　【2009年】

　　再次回到病房时，天色已经越来越晚了，饥肠辘辘的几个人围在一起吃了从医院门口买回来的小馄饨，但显然大家都没什么食欲，草草吃了几口，童嘉逸就说自己累了。

　　“是该累了……”陈丽敏起身，“那你今晚早点休息，妈陪着你。”

　　“又没做手术呢陪什么啊，我又不是小孩儿了。再说，病房里这么热闹，您睡眠不好头就疼。”
　　童嘉逸连连摆手，“你们今晚谁都别陪，我自己行的。”

　　陈丽敏收拾着碗筷的动作顿了顿：“你自己行吗？”

　　“怎么不行，”童嘉逸动了动胳膊，“看，都可以动的，妈你放心吧，回去还要顾店呢，你要是总在我这里，我压力更大。”

　　童画接过弟弟递来的眼神，也帮着劝妈妈，好说歹说，陈丽敏终于松动了。

　　“那……总得给你收拾点换洗衣物啊，我收拾了今晚带来，至少得把你安顿好我才能放心。”

　　“一晚上没事儿的，这么晚了又这么远，您跑来跑去我反而不放心。”

　　“我来吧陈姨，您收拾好了我带给童嘉逸，”韩修远主动接话，“我一会儿带来医院。”

　　“这不行，你们晚上还要写作业，明天还要上学，已经太晚了。”陈丽敏拒绝。

　　“还是我来吧，”韩俢锦的声音清澈有力，“我送你们回去，再开车来，一个小时就能来回。医院有什么事儿的话，比起修远，我也更能处理。”

　　大家都愣了片刻，最终打消陈丽敏顾虑接受韩俢锦提议的是童嘉逸的一句话。

　　“妈，就这么办吧……我也想再和俢锦姐待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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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偌大的宁北城，更深的夜色和不熟悉的路线，对路痴的新手司机韩俢锦而言是不小的挑战。

　　她紧紧握着方向盘，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路况，谨慎地压着速度，生怕错过路口。

　　一辆辆车在她身侧烦躁地闪过，其中一辆黑色的奥迪，连车屁股都在张扬着不满。

　　“妈的会不会开车！限速60你开30，下来跑吧你！”司机忍不住开了窗回头骂。

　　“对不起对不起，”韩俢锦也忍不住在车里点头哈腰道歉，一过了路口就不由自主踩紧了油门，又不小心跟那辆奥迪车快速擦肩。

　　“靠——你故意的嘛！”司机又忿忿，扭头看，“果然是女司机！”

　　就这样，本预计至少一小时的车程，愣是被韩俢锦用了不到四十分钟就开到了。

　　到了医院，她慌忙拎着陈丽敏整理的行李箱就匆匆下车，刚下车就被冷风吹得一个激灵，一路上急出的汗被风吹了个透。

　　韩俢锦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去拿副驾的衣服，快步走进了住院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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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房门前，韩俢锦停下来理了理额前碎发才推门而入，却没看到童嘉逸的身影。

　　看到韩俢锦拉着行李箱进来又在童嘉逸病床前踟蹰的样子，病床上一个吃黄桃罐头的大妈忍不住开了口。

　　“他刚出去了……”大妈放下勺子，认真回忆，“小伙子拄着拐出去的，有一会儿了……”

　　“去哪儿了他有说吗？”韩俢锦问。

　　“没有，只是刚有个老大姐来找他，说他是什么救命恩人，拉着他一通夸，”大妈摆摆手，“那大姐前脚走，他后脚就出去了……是不是又去找她了？”

　　韩俢锦皱了皱眉，连连道谢后就追了出去。

　　她心里一瞬间翻飞起各种想法，童嘉逸是跟着老奶奶去看那个小妹妹了，还是去洗手间了，或是……韩俢锦想到下午他沉默的佝偻的背影，使劲摇摇头，只是加快了脚步。

　　在走廊上来回了几趟了，韩俢锦又急出了一身汗，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她只能在男厕所外干转圈，眉头越皱越紧。

　　一阵眩晕袭来，韩俢锦靠在了厕所旁边应急通道的大门上，刚缓缓神，就听到楼道里传来一阵压抑又痛苦的呜咽声。

　　听着那哭声，她不禁一点点直起了身子，眉头又慢慢蹙成了一个纠缠的死结。

　　因为哭的人，是童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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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哭声痛彻心扉又撕心裂肺，还伴随着干呕声，把韩俢锦的心似乎被死死攥成了一团。

　　韩俢锦慌忙开门，手搭在门把手上，转下去的瞬间却又迟疑。

　　她感觉自己踩在一块满是裂痕的玻璃上，吱吱呀呀，似乎自己踩的就是童嘉逸破裂的梦想，而那种要要剧追要跌落的恐惧，让她不敢想象童嘉逸的痛苦和绝望。

　　担忧和心疼还是占了上风，韩俢锦深吸一口气转开了门，果然看到童嘉逸跌坐在楼梯间的转角处。

　　他的拐杖被甩在一边，打着石膏的右腿僵硬地伸着，露出的大腿似乎因为痛而肌肉抽搐，童嘉逸蜷缩着身体，把头贴在左膝上，脸深深埋在臂弯里面，身体像是筛糠一般颤抖。

　　他的头发和肩背都已经被汗湿，脖颈通红，青筋暴起，似乎是被深深压抑着的心痛。

　　韩俢锦觉得自己可以想象开门会看到的，却依旧被眼前的场景深深震撼。她艰难地挪动着步子靠近他，来不及思考任何，就蹲下身拥住了他，感觉自己抱住了一团蒸腾的热流。

　　“想哭就哭吧，把伤心和不甘心都哭出来。”韩俢锦轻轻拍着他的背。

　　童嘉逸的身体僵住，空白了一瞬的大脑很快辨别出了熟悉的柑橘味道，这个突然的拥抱似乎是一股暖流，冲刷了他无法言说的苦楚，心里那些碎裂的凹陷龟裂，好像都被这股暖流温柔填补。

　　他虽然很想沦陷在其中，却似乎已经获得很大的慰藉，也更怕俢锦姐担心，于是飞快用袖子上擦了一把眼泪，试着稳定情绪，瓮声瓮气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虽然故意被他躲开了视线，但韩俢锦还是因为童嘉逸那双猩红躲闪的眼睛觉得心疼，她忍住鼻酸，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拍了拍他，就支开身体站起了身。

　　明明知道哄顺毛小狗的方法对他最有用，但此刻，韩俢锦却不想用任何幼稚玩笑的方式对待童嘉逸，所以她站起身，把拐杖捡起来，向他伸出了手。

　　她说：“来，咱们先站起来。”

　　童嘉逸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看她，皱皱鼻子，一手拄拐，一只胳膊搭在韩俢锦瘦弱的肩膀上，又借了墙壁的支撑力，终于站了起来。

　　两人一时都气喘吁吁，只能撑着楼梯扶手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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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摔的。”韩俢锦语气平淡，也没用疑问句。

　　童嘉逸却听懂了弦外之音，不自觉低头：“不是乱跑，只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透透气，就找到这里……想开窗的时候没站稳就摔了。”

　　“嗯，”韩俢锦点点头，顺着童嘉逸的视线抬头，又确定他站稳后，把楼道里那扇破旧生锈的窗户推开，放了风进来，“没受别的伤吧。”

　　“没……”

　　面对韩俢锦换上的老师面孔，童嘉逸一五一十回答。

　　“那还能站吗？”韩俢锦问。

　　“嗯？能。”

　　“要是还想站会儿的话，我陪你。”

　　窗外飘进来了一些细细的雨丝，楼道里涌进丝丝凉意，童嘉逸哭得昏沉的头脑也终于清明了一些，他看向韩俢锦望过来的视线，点点头，恍惚着难以辨认说这句话时的她是老师还是……姐姐。

　　“俢锦姐……”童嘉逸看着窗外，声音很轻很轻，“我很害怕。”

　　韩俢锦的心却狠狠一沉：“怕什么？”

　　“我怕会被放弃……”童嘉逸低下头，“如果我不能考试了，如果我再也练不了体育了，如果我又变回那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了，你会不会对我失望，会不会不再对我好了，会不会……放弃我。”

　　“你怎么会这么说？”韩俢锦不可思议地转头看他，怒目圆睁，“你怎么会这么想！”

　　“今天在诊室……”童嘉逸的喉头上下抖动几下，又有些哽咽，“你问医生，我还能不能参加考试了……我怕如果我真的不能了，你还会不会对我笑了。”

　　因为太过于震惊，韩俢锦的嘴唇都颤抖，她紧紧抓住楼道的扶手，艰难稳住身体却最终没能压住情绪。

　　“你这么说既看不起我也看不起你自己！你以为你的价值就只是作为体育生吗？你那么开朗真诚、勇敢又善良……我那么……我们都那么喜欢你，你竟然这么想！”韩俢锦抬高的声调里竟然多了几分哽咽，她别过头去，“我当时那么说，是因为知道你最关心这个……算了，你不懂我又干嘛要解释。”

　　错愕地看着韩俢锦脸颊上滑过的一行泪，童嘉逸彻底地僵在原地，心里突然酸涩地不像话。

　　他其实心里都知道的，她不是嫌弃自己，她不会放弃自己，但却似乎就执着于从俢锦姐口中得到答案。

　　童嘉逸努力挪了一步，韩俢锦又口嫌体正直地没忍住扶他，刚伸手，却被他一把拥住。

　　“对不起俢锦姐……我都知道，但我还是怕。”童嘉逸把身体的大半重量都压在韩俢锦的身上，似乎要把全部心情全数交付。

　　他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深深叹气：“告诉你一个秘密……小学时我爸妈闹离婚，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我妈对我爸说她选我姐，要把我留下。我那时真的很怕，我不想被我妈放弃，更不想离开我姐……”

　　轮到韩俢锦沉默了，她从来不知道童嘉逸开朗的外壳下一直有这样的恐惧。

　　“后来，我妈不知道怎么改了主意，她竟然也带走了我。在来宁北的火车上，我一直紧紧拉着她，厕所不敢去，觉也不敢睡，我姐以为我是怕出远门，但其实我是怕我妈在哪一站就把我丢下了……”

　　韩俢锦的脖颈上突然湿了一片，她愣了一下，明白了那是童嘉逸的眼泪。

　　“再后来，我就试着努力学习，但总力不从心，每次看到我妈对着我的成绩单皱眉，我比她还难受。直到我听说练体育也能考大学，我就开始拼命练，可现在……如果我连不了体育了，我妈一定很失望吧。”

　　“不是的，不会的……”韩俢锦轻推开童嘉逸，认真看向他的眼睛，“听我说，陈姨一定不是这么想的，知道你受伤之后，关于考试的事她一个字都没有提。你哪怕什么都不做，你都是陈姨的好儿子，是童画的好弟弟，是修远的好朋友，是我的……好学生。我们都爱你，不因为别的，只因为你是你。”

　　童嘉逸红着鼻头，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掌，掩面任由滚烫的眼泪从掩面的手指里淌出，释放了这么多年压在心头的大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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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病房，照顾着童嘉逸躺下，韩俢锦就准备离开。

　　童嘉逸突然想到什么，坐起身来递过一件自己的灰色卫衣，韩俢锦表示车上有，笑笑又让他重新躺下。她刚要走，又被他叫住，说要喝水，韩俢锦又不得不去给他拿，看着他喝完躺好，才作势离开。

　　“俢锦姐……”谁知童嘉逸又叫住她。

　　“又怎么了？”韩修锦无奈又好笑地看他。

　　“那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下次？我有空就来。”

　　“那你下次……给我买蛋糕吧，今天没吃上的那个好吃蛋糕。”童嘉逸弯起嘴角，眼睛晶亮，“你说的，表现好应该奖励的。”

　　“……好”韩俢锦愣了片刻，噗嗤笑了出声，“那下次给你买。”

　　“那快点买哦。”

　　“好好好，就那么想吃啊？”

　　“……嗯，想。”

　　童嘉逸看着面前韩俢锦的笑容，咽下了那句无端端升腾在心里的话——想快点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