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茧》沈知何

6、chapter 6

　　郑奕辰生日会这天在周日，正好放假。葛越越睡到太阳晒屁股，起来便翻箱倒柜地找衣服、换衣服，举着衣裙在镜子前比对来比对去。楼梯间里，周悦吃力搬着洗衣盆上楼，搬到二楼，看见自己闺女推开大敞的门，走过去往里一瞅，靠在门板上抱臂问：“你干嘛去？”
　　“不干嘛，”葛越越嘀咕回，“好不容易放假了不用穿老气横秋的校服，还不允许我打扮下啊。”

　　“哪里老气横秋了？多青春靓丽，我看你这身打扮才叫故作成熟。”周悦吐槽。
　　葛越越瞬即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沮丧下来，“那我搭哪个？”
　　“来来来，你老娘给你参谋参谋。”

　　十分钟后，周子祈从三楼下来，被一口硕大的洗衣盆堵在二楼楼梯口。洗衣盆里装着一堆洗好的床单，看样子本来是要拿去顶楼天台晾晒。
　　“小姑，这上上下下人来人往的，您别堵这儿啊。洗衣盆里的床单我帮你拿上去晒了啊。”周子祈朝葛越越房间的方向喊。

　　“哦！差点忘了！”周悦从门边探出半个脑袋，“行行，给我挂好，每条床单夹两个夹子，今天风大，吹下去就麻烦了！”
　　“知道了，知道了。”周子祈扬眉笑应，不费吹灰之力地双手搬起洗衣盆，往楼顶去。

　　今日天朗气清，阳光煦暖，是个好天气。

　　顶楼天台的墙角堆满杂物旧件，中间牵着几条晾衣绳，周家平日里的衣物都晾晒在这里。
　　周子祈从里的晾衣绳往外晾，晾到最外面的绳子，已近阳台护栏，他随意往楼下的巷路一瞥，看见熟悉的身影慢吞吞走来。也不晓得是不是地上有金子捡，这姑娘从来都低着头，他从来也只看得到一颗毛茸茸黑乎乎的脑袋。
　　“去哪儿是？”于是，他从楼顶出声喊住她，想看她抬起头的模样和神情。

　　熟悉的清透男声从头顶飘来，春简听到这声打招呼的时候，顿足，微微抬眼看向楼顶的方向，很快却收了视线，犹疑地四向张望。
　　春简在心头冒出一个啊？第一反应是在疑虑，是在问我吗？春简环顾四周，并无行人，才确定是周子祈是在和自己说话。

　　她害怕尴尬和自作多情，下意识觉得应当不是在问她，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和她搭话。
　　但她似乎还没有发觉，周子祈一直是个例外——他是一个和谁都能聊上两句，让人如沐春风的神奇存在。

　　周子祈唇角稍扬，觉得她左右张望的样子有点儿好玩。
　　“看哪儿呢，春简同学，上面，楼上。”

　　春简这才放心大胆地抬头瞧他。
　　逆着有些刺眼的日光，春简扶了扶眼镜框，稍稍眯眼，周子祈侧身靠着阳台护栏，正举臂往晾衣绳上晾晒洁白床单。云卷云舒，天际湛蓝，温风拂过床单，随风轻扬，少年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漫不经心地笑，整个构图漂亮得像青春动漫里的一帧。

　　他怎么可以这么自来熟呀。
　　春简心脏漏掉一拍，旋即挪开目光，干巴巴地回应：“药店。”

　　周子祈随口就问：“怎么了是？”
　　“姥爷腰疼，去买点膏药。”春简攒紧手里的医保卡。

　　适时，街上一前一后走过来两个人。

　　周卫平左肩扛着竹制的大扫把，顶着头上的蓑笠，橘色的环卫工制服在日头下闪闪发光。
　　他显然是听到了二人对话，走到自家楼下，朝楼顶的少年高喊一声：“你瞧瞧人家。”

　　周子祈：“您有个头疼脑热的，我没照顾您？”
　　“这倒是。”周卫平笑呵呵给春简炫耀，“别看我这臭小子整天吊儿郎当地，心比女孩子还细，特别会照顾人。”
　　“您这夸我还是损我呢？”

　　紧随周卫平后边儿走来的是闻霖，他背着个黑色的乐器包，慢慢踱来。这人是春祠街的常客，只要闲得发慌没事干，三天两头就往春祠街跑，找周子祈。

　　闻霖走过来就热情打招呼：“周爷，刚扫完街回来啊？”
　　周卫平：“不然呢。”
　　闻霖：“天天起早贪黑的，真不容易啊。”
　　黑瘦的小老头儿摘下蓑笠，扇扇脖子，笑睨他，“人生在世，又有什么是容易的，好死赖活着，有一口气就得干活。”

　　“要找周子祈从后院走楼梯，要吃包子前门进，你们继续扯，我回屋补觉去。”周卫平叮嘱了句，就从后院上楼了。

　　“周子祈，下来下来！我先在你家解决早午饭，快滚下来伺候哥用膳！”闻霖仰头喊了声，一头钻进一楼的羊汤包子铺。
　　“神经。”周子祈笑骂了句，转身出了天台。

　　春简站在包子铺门外，思索着自己要不要打声招呼说我走了，还是直接走，直接走会不会没礼貌，还有，还有昨晚的奶茶要说谢谢，他为什么要送她奶茶呢……郑重其事纠结着，心里一派天人交战，直到周子祈下了楼，他见门口发呆的春简，走出门，随口笑问：“吃了没？要不要我送你两羊肉包子——”
　　“谢谢谢谢谢谢谢谢，不用不用不用！”春简回神。
　　周子祈一双眼笑弯弯，“不客气不客气不客气。”

　　春简耳根轰地一热，面露窘然。

　　“谢谢上次送我的棒棒糖和奶茶，以后不用了。”已经丢脸了，便干脆把眼一闭心一横，把心里所有准备说的话一股脑和盘托出，女孩儿真心话说得笨拙，仿佛要借着这口气，倒豆子一般倒干净，“你不用因为我帮过你就送我这些，更不用来我班上专门找我的，真的，真的，本来我们就不熟，泛泛之交而已，我是顺手的事，喔当然如果是我会错意了你当没听过是我想多了对不起……”
　　“哇，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周子祈笑眯眯，“不用谢，就当交个朋友嘛。”

　　欸？
　　他没听懂她说的话吗？
　　朋友……
　　交个朋友？

　　春简怔愣一瞬，和他这样的人交朋友，她抬眸扫了一眼门口的少年，连巷道里的阳光都偏爱他半分，灿烂，耀眼，熠熠发光，自残形愧得迅疾垂眼看脚尖，自己站在建筑的落阴处，明与昧的分界线无声分明。
　　她这样的人，哪里配。

　　春简有校园风云人物恐惧症，裹面而来的光芒几欲灼烫到她，下意识竖起防备心态，拔腿想跑的怯意冲至头颅。

　　春简匆匆抛下一句，“我、我得去赶快给姥爷买药了。”
　　逃之夭夭。

　　周子祈摸了摸后颈，几分错愕，他说了什么不太好冒犯到她的话吗？转身就跑。

　　*

　　周子祈转身回店里，闻霖大爷一样瘫凳子上，拿筷子敲桌，点名道姓要他提供端茶倒水服务。
　　周子祈从蒸台端过去一笼羊肉包子，往他桌上一放，微笑：“您请用。”
　　闻霖眼神幽怨，酸溜溜地说：“哎哟，送人姑娘不送我，说好的只给我一个人送棒棒糖的呢！”

　　周子祈眉梢稍挑，不知道他又在放哪门子的屁，他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
　　懒得搭理他，只催促：“还吃什么，快点单。”
　　闻霖：“渣男！”
　　周子祈忍无可忍，要笑不笑地骂：“死gay离我远点。”
　　闻霖：“呜呜呜！”

　　忍无可忍的还有另一个人。
　　葛越越一脸看白痴的臭脸，猛地掀开后门布帘，“闻雨林，你能别这、么、二吗？”

　　她原本准备从后院绕道出门，下楼时就听到某个幼稚中二小学生戏精上身的怪腔怪调。

　　闻霖正欲反唇相讥，却被迎面走来好好打扮过的少女来人晃了下眼，蓬松丸子头，牛仔背带裙，内搭中袖白T恤，嘴上似乎抹了点莹润的唇膏，尽管不想承认，葛越越这死丫头臭脸也挺漂亮，就是性格一点不可爱。
　　完美错失回怼机会的闻霖下巴一抬，冷哼道：“打扮得人模人样的，准备去哪？”

　　葛越越：“关你屁事。”
　　闻霖：“嘶——你是不是天天嘴里吃了炮仗——”
　　周子祈打断他，简短叮嘱葛越越：“早去早回。”
　　葛越越敷衍“哦”一声，走了。

　　闻霖痛心疾首地捂胸，继续控诉：“她懂不懂顾客是上帝？”
　　周子祈微笑：“我服务你还不够吗？”
　　闻霖惊恐躲远：“死gay离我远点。”

　　周子祈打了羊肉汤给闻霖，在他对面坐下来，玩手机，随口闲聊，小姑在楼上不知道干什么，妈妈也不晓得干什么去了，十点半，店里没人，他自觉守店。

　　没多时，周母齐奚回来了，戴上袖套系上围裙，准备干活。她环顾店里一周，和闻霖打招呼，“小霖又来了啊。”
　　又问周子祈：“你小姑呢？”
　　周子祈下巴一努，“楼上呢。”

　　闻霖问：“齐姨你去哪儿了？我来吃个饭，刚刚店里都没人！”
　　周子祈同样疑惑，抬眼看向齐奚。
　　齐奚叹了口气，“去看了下春简外公，腰闪了，送了点水果和吃的过去，幸好不严重，不然挂号送医院陪护来回奔波，春简外婆一个人可吃不消。街坊邻居的，他又曾经是我老师，能照顾就照顾一下，能帮衬就帮衬。”

　　闻霖点点头：“原来如此。”
　　周子祈几分愕然：“妈你以前提过的高中班主任吗？”

　　小时候，齐奚经常和他讲以前读书的艰难，要他珍惜读书的机会。
　　她喜欢读书，成绩优异，拼命从镇上初中考到市里的黎中，但家里穷，揭不开锅，没读多久就被爸妈退学，准备带去外面打工，是当时的班主任三次家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才让她顺利读完了黎城最好的高中。

　　齐奚颇为感怀地说：“是啊，春老师在黎城桃李成蹊，你爸啊我啊当年都是他学生。春老师可是大城市来的文化人，超级知识分子，肚子里全是墨水，在黎城这个当年鸟不拉屎的地方兢兢业业地教书育人，几乎把青春都奉献给了这里。毫不夸张地讲，他在黎城待了多少年，就教育了多少学生。”

　　闻霖肃然起敬：“这么厉害。”
　　周子祈若有所思，“春简转学到黎中，她难道从大城市转回来的？”
　　闻霖：“看不出来啊。”
　　齐奚点头，“嗯，确实是。春简文静，为人乖巧不张扬，小祈，你在学校里要多和春简玩，跟她多说说话，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