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茧》沈知何

5、chapter 5

　　深夜最后一道的晚自习放学铃响，教学楼里人潮汹涌，住读生回宿舍，走读生回家。春简刚出校园门，背后荡来一串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叮叮零零，荡到她身前才停下来。映入眼帘的先是一抹被风灌起的蓝白色校服外套，紧接着，少年笑意盎然的脸绽在眼前。
　　“巧啊巧啊，春同学，晚上咱们又碰到了呢。一起回家？”
　　周子祈一脚蹬着车踏板，长腿一伸，轻松踩住地面刹车，笑眯眯拦住春简去路。

　　夜风拂过少年稠黑细碎的额发，露出疏朗眉眼，他扬起的一双笑眼清透干净，过分灿烂。
　　春简挪开视线，躲开他灼人的笑容。

　　“走吧，走吧，反正同路。”
　　少年无视春简的缄默，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单手把住车龙头，与春简并肩。

　　春简捏紧书包肩带，闷头往前走。
　　周子祈不以为意，推着自行车，自顾自说话。

　　“吃过巷口的那家老姚大排档吗？每天夜里才出摊，烤羊肉串的味道挺不错的。”
　　“说起来他家羊肉供货商跟我家是一家，还是我妈介绍给老姚的，每天早上现杀，非常新鲜。要不要去吃？我请你啊。”
　　“我听我家老头儿说，你外婆是黎城本地人，但外公是东北的——哟，真快，一不留神就到家了。”

　　少年今晚刻意的热情，让春简难以招架。
　　两人不知不觉已走到春祠街的巷口，老姚大排档和街口超市毗邻，门前一大块空地。空地上灯带灼灼，整整齐齐摆满桌子，座无虚席，其间烧烤或炒饭的食物香气逼人，出租车司机，加班晚归的社畜，下夜班的便利店小妹，以及黎中学生或其陪读家长……城中村住满了形形色色、汲汲营营努力生活的人。
　　夜里的春祠街，比白天热闹，市井气更甚。

　　“我习惯叫姥姥姥爷。”春简细声纠正道。

　　周子祈稍有一愣，双眼眯成月牙笑起来，“北方这么叫啊。”
　　春简慢半拍点头，“嗯。”

　　“香吧，吃吗？我请你？”周子祈又问。
　　“不用，谢谢。”春简稍顿，补充了一句，“是很香，只是我不饿。”
　　周子祈轻笑出声，被她一板一眼的拘谨回应逗乐，“没事儿，那改天吧。”

　　两个人穿过烟火气缭绕的大排档，周子祈推着自行车，春简垂眸不言，一同踏进长巷。
　　月光清渺，洒下一线柔淡的光，石板路上两道影子拉得长长，夜桂弥香，偶有虫鸣。

　　一路无言，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春简家门口。

　　“你，你是不是……”春简欲言又止。
　　周子祈偏头看她，“嗯？”
　　话到嘴边改了口，少女顾左右而言其他，“你早上没骑自行车。”
　　“哦，昨天放学校里没骑回来。”
　　“喔。”

　　“你，你是不是，”周子祈学她口吃停顿，而后直白笑问，“想问我为什么突然这么殷勤？”
　　春简点点头，意识到不妥，双颊倏地赧红，忙不迭又摇头，窘迫解释：“不、不不不是殷勤，就……就，我们没那么熟吧。”尾音越来越弱。

　　“是不熟。”周子祈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但不熟也愿意在背后默默帮忙的人，他当然愿意交这个朋友。

　　春简不知应什么，只好轻声提醒我到家了。

　　周子祈从校服口袋里摸摸找找，下巴一抬，低声说了一句接着。
　　春简下意识摊开了手——下一刻，一道橙色的抛物线稳稳落入手心，是一颗小小的、圆润的橘汁味棒棒糖。

　　“走了。”
　　少年行云流水地踏上自行车，骑远了些，回身，抬臂漫不经心地挥了挥，远远地笑喊：“以后不就熟了么。”

　　*

　　春简其实想问周子祈，他是不是发现了她拷贝给张老师的监控录像。

　　把u盘递交给张淮秋之前，春简在昨晚做了很久的心里建设。她实在不想参与其中，怕卷入校园舆论风波，哪怕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也不想，她只想度过一个平静普通的高中生活。

　　但碰巧发现手上有可以证明一个真相、一个学生清白的录像时，春简发现自己做不到视若无睹，不递交上去会良心不安，思及此，她去找姥爷，问可不可以打开电脑找一段监控，姥爷同意了，帮忙一同翻到了那一天的记录。
　　当看清摄像头拍摄下的人，春国兴讶然问春简：“这是周子祈那小子？”
　　春简点头“嗯”了声。

　　春国兴很快捕捉到她神色里的犹疑，便问：“妮子今天怎么了？有什么心事，跟姥爷说说？”

　　春简意简言赅说明近日关于周子祈的校园打架风波，斟酌再三，问：”姥爷，我不想掺和，但是既然发现了这个录像，不能当没看到，我……”
　　春国兴笑了，“你心里已经有选择了，不是吗？”
　　春简恍然怔住。

　　“我打算交给张老师。”春简心下有了决断。
　　“当然可以。”春国兴揉了揉孙女的脑袋，“我们妮子是乐于助人的好孩子。”
　　春简抿唇腼腆一笑，“举手之劳而已。”

　　周子祈、葛越越也好，涂肖涵也不罢，春简不打算为其中任何一人申辩，她不去预设立场，不与谁为营，意外旁观到的事就烂在心里。她本不过只是一枚局外的无关人士。
　　找姥爷要了备份，拷贝在u盘，一大早带去学校，交给了张淮秋，然后说清楚缘由，张淮秋当下领着她去了物理组办公室，由此转交到了杨建川手里。

　　“我们班春简同学有一个小小请求，如果有人问，不用特意说明是谁提供的录像，你对外宣称有人匿名发给你就行了。”张淮秋嘱咐杨建川说。

　　＊

　　第二天，黎中关于周子祈打架事件出示了详细说明，张贴在教学楼下的公告栏；再过几天，在舆情发酵下，网上“平安黎城”的官号发布通报，经警方调查肇事者为小混混社会青年，与受害者素不相识，当天18:50在三中后门与受害者发生口角，矛盾升级，大打出手，造成受害人轻伤一级，已依法刑拘；网民总有众口铄金的本事，疯传打架照片说像周子祈的时候群起附和之说真像，更有信誓旦旦言之凿凿地指认这不就是他，学校拿证据出面澄清，风向经此一转，便怎么看怎么不像了，骂一句造谣生事者真无聊，这场风波就不咸不淡地过去了。

　　春简发现，事态逐渐平息的这几天，涂肖涵一直没来过班上，对外宣称是病了，周五下午放学，教室人走得干净的时候，春简看见戴着口罩的涂肖涵走进来，其母随行其后，搬空了课桌上抽屉里所有的东西，晚自习前，班上某位自称问过班主任的知情同学透露，她父母不同意她学文，要求她转科了。

　　这套说辞传到葛越越耳朵里的时候，她扯唇轻嗤了声。
　　余婉身子转到后面，看见葛越越正在涂指甲油，柔粉清透的颜色，昭示着她近日按耐不住又雀跃的好心情。

　　余婉：“哇，这颜色真好看，我也想涂！”
　　葛越越大方把指甲油推给她，“涂吧。”
　　余婉旋开指甲油瓶盖，就趴在葛越越桌子上涂了起来。

　　快上晚自习的时候，各科课代表叫嚷着收卷子收作业，教室里一派着急忙慌，余婉沮丧一句“完了”，吹着刚涂完的小指，匆忙把指甲刷塞回瓶子里，向葛越越投以求救的眼神。

　　“我真搞不懂你们，玩可以，学校是给你们学习的，总不能作业都不写吧？多向我和郑奕辰学学，该学学该玩玩，两不误。”葛越越从抽屉里掏出作业递向来人，嘴上不饶人，略带嫌弃地吐槽，顺便不忘给自己臭美贴金。
　　余婉：“……下午去给郑奕辰挑生日礼物去了，搞忘了。”
　　葛越越一脸无语，“抄都搞忘了是吧？”
　　余婉讪笑。

　　余婉抓着救命稻草般的作业本转回身，奋笔直书抄去了，葛越越起身，正准备上课前去上个厕所，春简旁边的窗户玻璃被人轻轻敲击，葛越越偏头一瞥，就看见周子祈和闻霖两个人站在走廊外。
　　葛越越视若无睹地走出后门，绕道，当没看见他们。

　　“葛越越。”周子祈喊住她。
　　“干嘛？”葛越越不耐烦地说，“有屁快放。”
　　闻霖惯来不爽她这臭脾气，于是阴阳怪气，“哟，回回见葛大小姐，回回都这么大的脾气呢。”
　　葛越越皮笑肉不笑，不甘示弱怼回去：“回回见你，回回嘴都这么欠。”

　　周子祈见怪不怪，面不改色往四目相瞪唇枪舌剑的两人中间一插，把两杯奶茶塞葛越越手里，“你和你同桌一人一杯，走了。”

　　葛越越看着周子祈走远的身影，拎着两杯奶茶嘀咕了一句烦人，进教室，把其中一杯奶茶往春简桌子一放，“你的。”

　　春简戴着耳机，正一边专心致志黑听俄版电影《战争与和平》，一边在草稿纸上拼写一些零散的俄文单词，旁边的人突如其来的大动作吓得她一跳，茫然地抬眼看过去，就见葛越越把一杯奶茶往她桌子上又推了推。
　　手机音量键一拉到底，春简调低耳机里的视频声。

　　“周子祈给你的。”葛越越卡了壳一般眨了眨眼，“呃，你叫什么来着？”
　　“……”春简掀了掀唇。
　　“春简。”她细若蚊呐地回。

　　去小组长那里交了作业本的余婉走过来，“越越，我顺便把你作业一起交了，走走，要不要一块儿去上个厕所？”
　　“什么？”葛越越没听清春简说了什么，撑着桌子稍稍俯下头，余婉过来，一把拽走了她。

　　走廊外，余婉挽着葛越越的胳膊，悄声提醒：“别和她说话，这人特奇怪。”
　　葛越越几分不解，“所以呢？”
　　余婉说：“怪胎呀，什么话都不说，什么班级活动都不参加，大家都觉得她超阴沉的，你少搭理就好。”
　　葛越越不以为意，“随便吧，又没碍着我事。”

　　窗外的人声渐弱，两道身影渐行渐远，适时，刺耳的预备铃声猝然拉响。
　　春简双手捂住杯壁温热的奶茶，垂眼，将方才默默打了一圈腹稿的回应咽回喉头，在心里默答，我叫春简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