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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chapter 25 ...

  •   诊所的输液室里,天花板高挂着一个电视机,电视声音平平仄仄,在放《甄嬛传》,室内座椅一排排空荡荡,只零零散散坐着几个来挂点滴的病人或陪护,或闭眼浅寐,或埋头玩手机,或安安静静看电视。
      当周子祈的脑袋悄然无息地落到肩上的时候,春简呼吸一滞,身体蓦地紧绷到僵直。少女正襟危坐,双手端端正正搭在膝头,目不斜视,一动不动。她不确定对方是否已经睡着,怀疑那一句低语是否算是梦话,只感受得到脖颈间滚烫而匀称的呼吸,撩人心弦地扫过。

      那颗鼓噪的心脏伙同少年的呼吸,隐秘地同频起伏着。

      春简从一开始的不知所措,到心跳抑不住的坠坠躁动,她从未经历过一个异性的示弱,对着自己将他的脆弱展露无遗。

      这代表着什么呀?
      他放心地把自己当做了一个能倾诉的对象,一个从童年回忆里相认并归于重逢的同盟,还是一个心照不宣懂彼此且看穿他自我的知心人?

      最后一个念头冒出的那一刹,春简眨了眨眼,脑袋有些懵懵怔怔,她在乎的情缘关系只有姥姥姥爷妈妈三个人,除此之外,她一直难以对人的感情抱有自信,不管亲情、友情还是爱情,人的感情都是易碎品,从来不坚定。

      人与人的交往,所有感情都是交浅言深,人类注定无法理解彼此,人类的本质是无法沟通。
      她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一口枯井,一座孤岛,一只自困的茧。

      春简从未想过她会去喜欢哪个人,鲜活地去爱一个人,亦或憎一个人。
      一个自厌的人,勉强去爱自己,都已经很难了。她自顾不暇。

      而她现在好像全然无法否认,她喜欢上了身旁的少年。

      春简思绪翻飞,很长时间她读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去理解那些晦涩难懂的本我自我超我,渴望自渡。
      后来她放弃了。因为她再也不执着去理解这个世界,以及,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自己了。

      “交换个秘密吧,春简。”
      周子祈的出声拉回春简漫无边际的思绪,教她认清他没有睡觉,在她耳畔的低语也不是梦话。
      “不然我好亏,你还是第一个知道我爸忌日的朋友呢。”

      他嗓子喑沉,依旧不着调。

      春简静了稍倾,“你想知道什么?”
      周子祈的脑袋赖在她肩上不挪窝,低声讲:“随便。”

      “我只想更了解你一点。”他笑说。

      少年如此狡猾耍赖,也如此坦诚地表露,他想更进一步,撕开她的心防,踏足她的世界。

      春简眼睫翕颤,半晌,“我给你讲一个无聊的故事吧。”
      周子祈无可无不可地应:“多无聊?”
      春简老实说:“不知道,我思维比较发散。”
      周子祈散漫笑了声:“随你呗。”

      春简抬眼,静默良久。
      在隔了他们三排的位置上,一个老太太陪着老头子打点滴,他们百无聊赖仰着头看电视,偶尔因为电视内容低声絮叨几句,这狗皇帝呀烦的咧见一个爱一个,这后宫女人惨的咧害来斗去走不出围墙的一生。

      “美苏冷战的时候,”春简顿了顿,“我姥爷公派去苏联留学。”
      周子祈低声闷笑:“不是吧,春简同学,一上来扯这么远,搞这么大的背景吗?”
      春简小声嘀咕:“你让我发散的嘛。”
      周子祈慢吞吞坐直了身体,又重新瘫到椅背上,“那你发散吧,反正现在天还早,时间长得很。”

      “后来姥爷学成归国返乡,钢厂做工程师没多久,碰到嗯,他作为知青下了乡。他刚被分配到黎城来的时候,一开始很不适应,这里举目无亲,不适应这里夏燥热冬湿冷的天气,这里十里不同音的方言,但他很快觉得这里也还不错,这里人都勤快而淳朴,大概因为他肚子里有几分墨水,这里人也对他格外敬重。某一年,他从生产队回宿舍的路上,冬天天黑得早,踩着湿滑的路摔断了腿,姥姥就天天做好了饭拎去他住处照顾他,也不怕说闲话,默不吭声无怨无悔地照顾了姥爷大半年,直到姥爷腿勉强算好了,能起身走路了,她就不来了。但孤男寡女这样,早就惹了不少的闲话,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姥爷就一瘸一拐去找她,说他得对她负责,咱们结婚呗。”
      “姥姥一开始是拒绝的,她就觉得姥爷是个好人,一个没人帮衬的好人,可怜得很,人很温和,是她喜欢的。但她知道他不会留在这里,他是一个文化人,迟早要回到他的家乡去,而我姥姥那时候大字不识几个,觉得自己配不上,也没必要为了闲话和责任结婚。姥爷着急地说,那是喜欢就可以了呗,姥姥低头笑了笑,没多扭捏,就同意了。”
      “后来,姥爷那边的亲友寄信来,说他可以回去了,那会儿姥爷已经在恢复办学的黎中教了好久的书,他在黎城成了家立了业,生了一个可爱的闺女,有一群求贤若渴等待高考的学生,他想,这里需要他,他就留了下来。”

      春简娓娓道来,讲她姥爷波澜壮阔又平凡庸碌的一生,他这一生起起落落,但始终坦然豁达,他把自己当成大时代的洪流席卷之下的一粒粟米,风里来,雨里去,一切都归于凡尘碌世。

      “我妈妈在黎城的某个清晨出生,所以姥爷给她取名一个黎字,春黎,寓意在这片土地诞生,也寓意迎接她的第一缕黎明的朝光。她在这里长大成人,她是家里独女,做什么姥爷姥姥都支持她,考北外,去俄罗斯留学,后留下来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驻外记者。再后来独自生下了我,为了我的安稳生活考虑,回了国,也把姥姥姥爷接到北城,机缘巧合之下在北城卫视做新闻时事主持人,她总爱得意洋洋地和我开玩笑,‘简简,妈妈厉不厉害,一不留神做成了台里的当家主持人。’”
      “春黎女士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里都顺风顺水,她那精彩又绚烂的一生,三天三夜都讲不完……最后在她留给我的视频里,她说她这一生譬如朝露,但她从不曾留下遗憾,即使是决定生下我。唯一的遗憾,是没有看到我长大。”

      春黎女士在温柔知性的外表下,是一颗有趣热烈而恣肆洒脱的灵魂。
      然而,然而。

      输液室那徐徐缓缓放着的电视剧里,不知不觉播到了沈眉庄初得宠时吟的那一句诗:“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如谶言般的一句。

      “讲完啦。”春简唇畔扯起一个滞缓的弧度,“我的秘密就是,我妈妈在我初二那年去世啦。”

      从春简口中听到这个他已得知的事实,周子祈还是被震撼到。兴许得力于对方冷静又柔软的讲故事的能力,他久久不能语。

      出于好奇,他问过小姑,他在前几天搜索了春黎。原来是个大名鼎鼎、一度家喻户晓的主持人,他搜到了生卒年的年月日期,看到卒年那一行打上日期的时候,他意识到不对劲,当即退了出来,没再继续往下翻。
      春简的妈妈,她的母亲,原来,也不在了。

      父亲和叔叔齐齐去世那一年,流言蜚语漫天飞,不负责和不入流各种无良报社和媒体,还有兴起的网络平台灌水盖高楼的阴谋论,或不经求证或断章取义的报道,充满主观倾向性的新闻,从“路怒症、违规驾驶、车厢互殴”到“周姓兄妹两家不合不睦,纷争不断,兄弟阋墙、蓄意报复”等等吸睛爆点标题,把一个悲剧的发生,添油加醋成狗血故事会。
      如水蛭般的敲骨吸髓,只管把人血馒头分吃得连一点渣子都不剩。

      好半晌,周子祈问:“……你知道我爸爸怎么死的吗?”
      春简顿了顿:“整理我妈妈报道的时候,稍微了解过一点,车祸。”
      “非常简单非常普通的死亡真相,对不对?我爸疲劳驾驶,在高速上出车祸了,而我叔,也就是葛越越的爸爸正好跟着我爸跑车……两个人当天一起走了。”

      周子祈从小就听母亲讲过,当年得亏是一个非常有名气的主持人回乡,用自己的影响力,四处奔走,在博客发帖,在天涯澄清,在报社奔波,把他们家最朴素的真相完完整整还原,报道出来,他们家的流言蜚语才得以正本清源。
      小时候齐奚还会告诉他,那位主持人是从黎城、从春祠街走出去的骄傲,春祠街街坊邻居谈及她,都与有荣焉,长大些,不知在哪一时间里,春祠街再也不提她了,缄口不言,讳莫如深。

      那位主持人,便是周子祈记忆里那个温柔而知性的母亲。齐奚说,那天她是跑来他家里了解真实情况,做采访,出报道的。
      她说话有分量,有公信力,她用她的职业素养,她的力量,无形之中托住了两个摇摇欲坠的破碎家庭。

      “我妈说,我爸他为了赚大钱,为了家里有更好的生活,去开大货车,他这人是个好丈夫,好爸爸,好大哥,为人挑不出什么毛病,责任心重,吃苦耐劳,也勤劳爱家。他脑子活泛,又肯钻研,跑车几年攒了不少钱,也积累了不少资源和人脉,牵头搭线准备开一个物流公司。就在家里日子正在好转的时候,他疲劳驾驶,葛叔陪着跑车,双双出了车祸,两个人当场死亡。可你知道吗?我爸他是为了着急赶回来才……”
      周子祈压低帽檐,肩颓下去,缓缓闭上眼。

      “你知道吗,这世上谁都有资格指责我爸疲劳驾驶酿成惨祸,只有我没资格。出事当天的早晨,我和我爸置气,电话里大吵一架,怪他出尔反尔,总是不在家。”少年眼睫止不住的颤,“是我害了我爸,还有葛叔。”
      状似云淡风轻的语气里,几分自嘲,几分讥诮。

      此时此刻,他是如此的……自厌。
      这个大家眼里清爽阳光的周子祈,他笑容绚烂,耀眼夺目,他的内核稳定得令人发指,好像从来没有坏情绪——而他那个最隐蔽的自我,居然也是自厌。

      他的自厌,藏在他完美的社交面具下。他外热内冷,他游刃有余地游离在人群内外,他拿捏着微妙的距离感,他身边的朋友很多,总是吸引人向他靠近,却始终难以走近其内心,向谁轻易敞开心扉。

      “可你也没资格去指责小时候的自己呢。”春简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些始料未及的事,谁也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周子祈沉默片刻,慢吞吞地笑起来:“说起小时候,嗯,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他抬眼静静看向她,卖了会儿关子,“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有个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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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注:最近忙疯了,尽量日更,当天没更的话就是隔日更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