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岛寄月》杜涂涂

5、第五章

　　闻言，蒋宴转身，不紧不慢地走回来，脚步声清晰而沉稳地回荡在空旷的车库里。

　　“你想说什么？”他站定，两人离得很近，只有车门横亘在中间。

　　方小路看着他一步步走回来，莫名生出紧张的情绪，指尖用力地按在车门内侧的把手上。

　　她仰起头，脖颈扬起漂亮的弧度，“我想，蒋总可能有些误会。”

　　蒋宴眸色微敛，黑沉沉的眼底是神秘的深海，耐人寻味。他垂下眼睫，不着痕迹的避开她探究的打量。

　　他佯装镇定，“具体是指？”

　　“江大那天，楼梯间，”方小路提醒。

　　他点点头，没有否认，“我听到了。”

　　“其实，是我前男友误会了，”方小路解释说，“我们分手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我……”

　　她本想说不是因为我看上了你，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合适，硬生生地改口，“不是因为你，而且，我来这边出差是因为夏青，她一个人觉得孤单。”

　　一鼓作气地说完，她松口气，不再紧张，“希望蒋总不要误会，我对蒋总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不管蒋宴是出于什么心理对她的有所关照，考虑到项目还有很长时间，方小路不得不阐述清楚自己的立场，划清界限。

　　她的目光如山间小溪，澄澈见底，面上的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

　　蒋宴愣怔片刻，神色有些许的复杂，他薄唇微抿，沉默地看着她。

　　她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可他狠不下心。

　　很少有人像方小路这样，小巧精致的脸配上深邃的五官，素面朝天的时候依旧动人心魄。

　　他注意到，或许是自己沉默太久，让她不安，莹润的肌肤因而透出薄薄的粉，更添几分生动。

　　此刻，蒋宴却觉得这份生动叫他恼恨。

　　他在心里叹气。

　　方小路不指望他还会送自己回去，犹犹豫豫正要说话。

　　“我明白，”蒋宴反应极快，抢先开口。

　　他顿了顿，镇定地说，“我爸和方总关系不错。”

　　这事方小路当然知道，生意场上低头不见抬头见，有来往很正常，所谓不错，在她看来，不过是点头之交的婉转说法罢了。

　　她未及时品味出言语之下的深意，下意识的嗯一声。

　　蒋宴只好温声继续说下去，“中午我爸打了个电话，让我关照你。”

　　这是事实，虽然不是他的本意，但与他的所作所为殊途同归，因此，蒋宴十分坦然的将其当做借口。

　　但是这话落在方小路的耳朵意味却不同，她猛地想起中午爸爸的话，一时间脑袋嗡嗡作响，说不清是羞窘还是尴尬，红云飞快地爬满两腮。

　　他说的委婉，但是她听懂了。

　　显然是中午挂断视频后，爸爸还是没忍住去联系了。蒋宴自然是按照爸爸的指示对她多加关照，而她，而她却以为……

　　“现在，可以安心上车了吗？”蒋宴微微躬身，轻声询问。

　　“可……可以，”她结结巴巴道。

　　方小路欠身坐进副驾驶的位置，抬手摸了摸滚热发烫的腮。

　　真是丢大发了。

　　蒋宴默然立在原地，目光向下，透过车玻璃看到方小路正在系安全带。

　　“希望蒋总不要误会，我对蒋总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心情已经平复。

　　没关系，他等得起。

　　几分钟后，蒋宴坐进车里，转过头，“地址。”

　　“哦，地址。”方小路还没从乌龙中缓过神，大脑一片混沌，两手紧攥着安全带，傻乎乎地重复他的话。

　　“嗯？”

　　她转过头与他对视，一脸茫然，“我不知道。”

　　蒋宴突然弯唇，笑意轻浅。

　　不知是不是方小路的错觉，总觉得夹杂几分宠溺和无奈。

　　这想法让她当即警醒，喜欢她的人很多，但其中决不包括蒋宴，刚刚经历过一场永生难忘的乌龙，她不敢随意遐想。

　　她也不敢再随意相信自己的第六感。

　　太不靠谱了。

　　方小路定了定神，赶紧搬救兵，她果断打电话给夏青，电话那头一直没人接，通话超时自动挂断。

　　“……”

　　她咬着唇又拨了一遍，还是没人接。方小路有点着急，眉头轻皱，心绪没来由的躁动不安。

　　蒋宴不动声色地伸出手，将车内冷气调低几度。

　　如果没有先前的那场乌龙，方小路肯定会为他的体贴鼓掌，然而眼下，她只想快点逃离社死现场。

　　“要不，”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方向盘，他斟酌着给出建议，“问问沈建宁？”

　　对啊，她怎么把沈建宁给忘了！

　　方小路眸光亮闪闪的，像雨后新叶上有水珠滚动，来回间折射出动人的光。

　　她低头在手机通讯录里翻找沈建宁的电话，恰巧夏青回拨过来。

　　“小路，我刚刚洗澡去了，”她不好意思地说，“怎么啦？”

　　方小路问她住处的地址，夏青很快从微信上发过来，还发了一条语音，她顺手点开。

　　“小路，天黑注意安全，上车以后记得发我车牌号哦。”

　　车内本来就很安静，她说话字正腔圆，听得清清楚楚。

　　原本在输入目的地地址的蒋宴听到后，认真说道，“江A8679。”

　　“嗯？”

　　“车牌号。”

　　“哦哦。”

　　这段小插曲很好的转移了方小路的注意力，她将方才的尴尬抛诸脑后，极其配合的在手机上输入车牌号，发送出去后将手机屏幕递给他看。

　　机械的女声适时响起，“开始导航。”

　　蒋宴驾车徐徐驶出地下车库，在车库耽搁了十来分钟，雨势已经变大，噼里啪啦地砸在前侧挡风玻璃上，雨刮器忙碌地左摇右摆。

　　嘉来牧业的办公大楼不在市中心，而是在经济开发区的生态园。这个时间点加上天气缘故，园区内虽灯火通明，但是人迹寥寥，周遭除了雨声，再无其他声响。

　　车子稳稳地轧过园区的内部道路，道路两旁的路灯幽幽的泛着黄光。雨幕重重，夜色深深，黯淡的灯倒像是浮在深海里的幢幢光影。

　　借着夜色遮掩，方小路摆脱窘迫，坦然打量身侧的男人。蒋宴长得确实不错，眉眼温润，鼻梁高挺，侧脸线条流畅分明。

　　他目视前方，神色专注但不紧绷。再往下看，搭在方向盘上的手细长有力，像是春雨里长势喜人的翠竹，节节分明，自带风骨。因着开车的姿势，袖口向上露出手腕的表。

　　方小路一向不喜欢男人戴手表，有种故作深沉的姿态，但是此刻，竟不觉得反感。

　　她深切反思，大抵还是自己以貌取人的缘故。

　　项目组的住处不远，蒋宴拐进小区，在离楼栋不远处停下，他虚指已经停满车的路边，“不方便开过去。”

　　“蒋总太客气了，我在这里下车就行，”方小路连声道谢。

　　他解开安全带的动作微顿，“你也不用客气，叫我名字就行。”

　　蒋宴倾身向后，拿起后座的长柄黑伞，按下双闪，推开车门撑开伞，从车前绕至副驾驶后拉开车门。

　　动作一气呵成。

　　“还不下来？”他立在伞下，略微歪头，难得显露出孩子气，语气里带着笑意。

　　落雨掷地有声，将地面的积水砸得坑坑洼洼，蒋宴撑着伞，静静地等着。

　　他都做到这份上，方小路不好意思再拒绝，只得解开安全带下车。

　　蒋宴撑伞上前，替她关上车门，伞下的空间略显拥挤，就连空气都稀薄几分。

　　“走吧，”雨水声势浩大地落在伞面上，他的声音顺着雨幕倾泻而下，显得含糊不清，需要认真去分辨。

　　方小路双手抱臂，视线望向前方，浮浮沉沉，飘忽不定，最后落在离她不远处的半空，被撑伞的那只手吸引停驻。

　　手背掌骨嶙峋，青筋微暴，瘦削但力量感十足。他稳稳地握住伞柄，像是蛰伏暗夜的猛兽，收敛起满身锋芒。

　　到了楼栋门口，蒋宴收伞，侧身抖落攀附在伞面上的雨珠，而后转回来低头望向她。

　　“蒋——”方小路已经习惯叫他蒋总，突然改口有些反应不过来，险险咽下。

　　“蒋宴，”她郑重道谢，“今天非常感谢你，路上注意安全。”

　　蒋宴单手支着长柄雨伞，另一只手插进西裤口袋，身形舒展松弛，顶上的圆灯将他颀长的身影斜斜地投到地上。

　　摩挲着口袋里硬朗的轮廓，他将手机掏出来，点开微信。

　　“留个联系方式吧。”

　　坦白说，如果可以拒绝，方小路是不太想和蒋宴有太多的来往的，她是个很好面子的人。

　　由于人生里难得几次出糗都和他有关，导致她现在面对他的心情是四个大字——一言难尽。

　　蒋宴将她的踌躇与纠结尽收眼底，他并不着急，耐心的等着她做决断。

　　雨势尚未停歇，甚至有愈下愈大的趋势，感谢这坏天气，为寂静的深夜填上无声的空白。

　　默默地欣赏完夜景，蒋宴垂眸看着仍在犹豫不决的某人，有些无奈地低声诱骗，“方总那边，我总得让我爸有个交代。”

　　他的理由正当合理，让人无法反驳。

　　总不能答应照拂一二，却连联系方式都没有，这确实说不过去。

　　好友验证通过，蒋宴扬扬手机，“到了和我报个平安。”

　　这个要求不过分，方小路点点头，转身上楼。

　　楼下，蒋宴还没有离开，过了几分钟后手机振动，他按亮屏幕。

　　“我到啦，回家注意安全。”

　　他盯着屏幕兀自出神，直至屏幕变暗才抬起头，撑开伞走进茫茫雨帘中。

　　楼上，方小路洗完澡，杵着下巴趴在枕头上，先是打通电话埋怨自家老爸，“我已经是大人了，不需要别人照顾。”

　　“对啊，爸爸也这么觉得，”电话那头，方斌佯装不知，继续装傻充愣。

　　“爸爸，别再装了，”方小路哼哼着表示不满，“蒋宴已经全部告诉我了。”

　　“嘿，蒋家这小子真是，靠不住！”方斌气吼吼的，亏得他先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暴露自己。这倒好，半天时间，被卖个干干净净。

　　刚开车进车库的蒋宴莫名打了个喷嚏，他停好车，掏出手机回了条信息。

　　“安全到家，勿念。”

　　收到信息的方小路默默腹诽，并没有人惦念你。

　　她丢开手机，闭上眼很快沉入梦乡。

　　另一边，蒋宴没这么好运，他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