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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聊(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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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微光乍起,明朗日光透了窗,留了一缕缠绕在江无衣的手边,形状随着他的手指起伏。
手中捏不住光,可他说这话时慵懒的模样,叫话语在承诺的力量中多了缠绵情意,让温姜的一颗漂泊的心居然恍惚间看见了一处岛屿,岛屿上的人对她张开了怀抱,叫她来此不要怕,说他留了一个家。
“承蒙……将军厚爱。”
温姜从口中艰难说出一句道谢,原本严防死守的一条底线刹那赤裸开,被有心人触碰。
情意于她实在太难回应,她承受的少,只能笨拙又慌乱地再转一回话题:“天色要亮了,将军可要再小憩一会儿?”
江无衣看着她转移话题的手足无措,也没有错过她泛红的耳,弯曲不安的指,躲开的眼神和似有若无加速的心跳。
目的达到,他便从善如流:“也好,你先起,我一会儿就睡。”
——
原本按理来说,将士们还要轻点物资,还要安排皇室那些人,更有的得由将军亲自护送,以体现战胜国的威严与宽仁。
也是因此,当莫云清还没来得及用膳,就听见江无衣回来的消息后,猛咳几声,疾声询问:“将军回来了!什么时候?人呢?”
传令的看他食物未食,炭盆也旺,有点担忧他这动不动就咳嗽的身体。
难怪大家说军师体弱。
“回大人,将军昨日约寅时三刻回营,想来是连夜赶回来的,下了马就进营帐了,是故没与大人碰上面。”
莫云清哪里等得了他说完,边听边收拾,此刻大氅都要穿好,才站定原地,仔细回味方才传令兵所言。
“你先下去吧。”
“是。”
等营帐中只留了他一人,他才坐回了椅子,也不去看江无衣了,就好像方才火急火燎的景象不过一出戏,只是莫云清坐的安稳,心里却不平静。
“战报都还没到就先回来了?”他啧啧称奇,“这厮是老树开新花了?”
他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再起了身,往江无衣那营帐中去了。
今日天气晴朗,只是刚到三九天,在北方仍然是冷得叫人浑身没劲。所幸阳光作美,慷慨洒在雪地上,为这场难得的胜利投下给予人间的希望和送给亡灵的安息。
温姜坐在外帐中,江无衣是独自赶回来的,驾空那样的良驹都快跑断了腿,此刻也在休息着,追风绕在母亲身边“咴儿咴儿”地唤。
她刚抚慰过追风,此时回到帐中刚喝了口烧好的水,就听脚步踩在雪里,一步一步自成规律,却比以往听见的急切几分。
紧接着,一张熟悉的狐狸笑脸出现在了营帐当中。
“听闻将军策马而归,末将特意前来,请问温姑娘可知将军何在?”
惺惺作态,道貌岸然,不安好心。
短短三句话,温姜句句评价,句句批判,心里对眼前这个将军没半点好感,还得强颜欢笑,客客气气说:“回莫将军的话,将军一路奔波劳顿,不宜见客,此时调养生息,正睡着呢。”
“莫将军若有要事,便由民女去唤一声,若无要事,帐中东西少,莫将军自便。”
一句话里处处恭敬,又处处是赶人走的意思,就差直接说自己愚钝,不宜招待贵客,请他先回自个儿帐子里了。莫云清暗想。
“……只是民女愚钝,出身寒微,登不得大雅之堂,恐招待不周,还请莫将军先回,等将军醒了,民女再传个话去。”
还真这么说了?莫云清挑眉,不动声色,却自顾自倒了杯水,抿上了一口。
温姜抬眼看着莫云清,满脸都写着“你快点走吧”几个字,见他悠然抿着刚烧好的雪水也不说话,只盼着这人看见她眼里的抗拒,明白自己不受欢迎,赶紧羞愧离去。
只是可惜,月初在营帐中与她斗嘴的矜贵公子脸皮比嘴皮还厚得多,她明里暗里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莫云清还是慢悠悠晾着手中的白开水,姿态与品茗一般,叫温姜赶都赶不走。
无耻之徒。
莫云清见温姜气闷,心情大好,也舍得浪费口舌多说两句:“再过几日便要回南都,想来届时将军会带着温姑娘,不知温姑娘对南都了解多少?本将在此等候将军,倒有些功夫为姑娘排忧。”
温姜也不是自顾自的不识好歹的人,莫云清出身名门又身居高位,若是江无衣要带她去南城,自然是要熟悉一下江无衣身边人,以免落下把柄。
利弊清晰,她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过莫将军,民女从南城离开……”
“停。”莫云清听她一开口就察觉到危机,“南都,建国后便是都城。”
“……是,南都中今上宽仁,膝下五子,三位皇子,两位公主,其中大公主最为受宠,是城中顶顶不能碰的。”
“余下宗亲多半新贵,倒也没有没落了的贵族,一时间衣着都分得出,想来不会冒犯到。”
“……没了?”莫云清还以为温姜怎么也得长篇大论,从风土人情到宗亲王室皆是知无不言,却不想她三两句话只讲了上位者,连半个多的字都没匀出去。
温姜歪头,有些奇怪:“城中风土民俗皆是莫将军与民女熟悉的,民女随将军回南……都,若非躲进小楼成一统,便要时刻小心有人将民女与将军相联系,自然要了解的也不过‘有人’二字。”
“民女人微言轻,见识浅薄,比不过莫将军见多识广,自然要请教将军。”
开水已经微凉了下来,此刻最好入口,微微泛起的水雾罩在莫云清的眼前,恍然中是仙风道骨的美丽模样,雌雄莫辨。
他笑了笑,言辞中听不出好赖:“温姑娘倒是看得明白。”
他放下开水,整个人姿势没什么变化,却叫人觉得一下子从懒散闲适的贵公子成了正襟危坐的私塾先生:“城中近两年搬来不少世家,你知晓大公主受宠,却忽略了二公主背后的世家势力。”
他上下扫视一眼,嘴上又不饶人了:“毕竟你这身份,人背后都用不着是今上,是个九品官就能叫你吃上苦头了。”
……这人挖黄连出身的?
温姜咬咬牙,忍下这点不轻不重的讽意:“民女谨记莫将军教诲。”
这还差不多。莫云清满意地喝了口雪水。
“世家纷争百年有余,今上虽以手段镇压有二心的各家,也难免其私下嫌隙摩擦。当今世上除了皇家,便是王、于、莫三大家,左不过你也不出这南都,世家籍贯便也无需知晓。”
“王家在南都根基最深,余下两家依次递减,却也不是谁都能撼动冒犯一下的。”
莫云清说着说着,隐晦地看了温姜一眼。
这侍女一开始不知他身份还能那般辩驳嚣张一番,若是到了南都,怕是一开口就得送命。实在保不住的话就只能等江无衣厌倦了,再把这侍女安排一场,省的无辜作冤魂。
他为自己的善良和仁慈摇摇头,饮了一口水,佩服自己的肚量和胸襟:“除此之外,就是宫中那几位了。当今天下甫定,民风尚开放,殿下们随今上四处奔波,本不是能拘束的性子,随时都能上街遇到。二公主二皇子尚小,大皇子年纪长又聪慧,课业繁多,如此一来便只有大公主常出宫。”
莫云清难以介绍那位大公主,想喝口水掩饰一下,却喝了一场空。他看着眼前听得认真的温姜,一句话在喉咙里滚了又滚,还是决定自己来倒水了。
“大公主模样生得……清秀,禁忌倒是不多,性子骄矜但也知礼,喜欢……”
莫云清突然有些难以启齿,他喝了口刚出壶的滚烫雪水,含在嘴里好一会儿,面色变了又变,才咽下去,继续说:“在下。”
啊???????
温姜的神色由震惊到惋惜,甚至是隐隐有些可怜那位未曾见过的天之骄女,感慨连公主这样的人物,居然也会看上莫云清这嘴上不饶人的家伙。
可这样的事虽是公众消息,却也因特殊字眼显得私密,叫她在这场与她无关的聊天当中,头一回感受到了尴尬得无地自容的心态。
莫云清无奈:“非在下自恋至此,大公主为嫡长女,身份尊贵,在下不敢随意编排,只是她喜欢在下实在明显,在下也不能装糊涂说不知道。”
温姜明白:“莫将军年少有为,受人仰慕也是常见,不必挂怀。”
还没等她想好再问什么,就听见身后有人一口气下床掀被披衣拉帘,一整套动作下来,转眼就到了她的身旁,冷冰冰奉承着:
“莫将军大早上来本将处,有失远迎。”
江无衣在他们分析世家时便醒来。尽管他们声音压得低,可那绵软的腔调和悠然随意的官腔交织,叫他本来渐渐放下的前世一下子清晰起来,在他脑中如走马灯般过了一遍。
他本不欲起身打扰,世家的弯弯绕绕他也不懂,毕竟今上对他的信任中也有很大一部分来源于他无父无母,只有江同袍一个捡来的弟弟,明面上还是他“失散多年的远房堂弟”。
莫云清出身名门望族,世家之间的故事没人比他更请楚。只有在温姜开口夸他那一刻,哪怕知道温姜只是奉承一下,应当没过心思,也忍不住掀开被子站起来,走出房门打断他俩:
“莫将军所言有趣,本将对世家之间也不甚明白,不如一同讲解?”
江无衣对着莫云清的语气没半点起伏,却叫莫云清感受到了一点似有若无的敌意。他看了看温姜,看了看手中水杯,又看了眼江无衣,恍然大悟,笑得愈发温柔起来:
“许久未见将军,在下乐意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