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篝火 ...

  •   今年的冬天即将进入壮年的时候,江同袍终于带着先行部队回了营帐。

      他是下午回的,哄闹的午后阳光和他一同吵吵嚷嚷的,几天的晴朗让地上的雪化了一层,马蹄踏上去声音比前几日要大,正合了江同袍盛大的归来仪式。

      “江无衣!江无衣!”

      “……知道了,看见你回了。”

      彼时温姜正在看《世家录》,那日与莫云清的聊天无疾而终,隔日江无衣便带来了这书,说是莫云清所作。

      “这人写的可比说的礼貌太多太多。”温姜看了三日后不禁喟叹。

      先行部队归来后,辎重和俘虏也都慢慢跟上了。大雪的第二日,南国军队从北国出发返回南都,晴朗了好几日的北疆又飘起了雪,地白如昼,急雪舞风,温姜骑着追风随江无衣他们慢慢骑在山路上,走了大半日都没走出山中。

      乱云低薄暮,天色恰黄昏。

      走到了山谷中时,江无衣停了军队的步伐,原地休整一夜。

      “这大概到哪儿了啊?”夜间山谷中山风阵阵,倒是比白日里还要暖和一些。江同袍烤着火和酒肉,眼巴巴看着江无衣。

      江无衣自小也不大认路,打仗时全靠舆图和身边认路的副将,一时没算出来这是哪儿。

      倒是温姜知道。

      “此处名不孤山,群山连绵,再走两日便能出山,届时就到了官道上。”

      温姜骑了一日的马,饶是骑术不差也有些吃不消,此刻正在火堆旁举着《世家录》看。

      戎赢带辎重,火堆旁只剩他们四人一同烤肉吃。

      山谷中留不住雪色,只有天上能飘点,落到地上全然消失殆尽。

      此刻山谷中除了将士们休息谈天的声音,就只有眼前篝火噼啪响,响得叫江同袍心烦意乱,像一条无所事事的流浪狗。

      他眼睛滴溜转,看见莫云清在闭目养神,江无衣正耐心烤肉,温姜低头就着火光读书,马上锁定了解闷对象。

      他趁着江无衣没注意,迅速爬过去,坐在温姜身边。

      “温姜温姜,你今年多大啊?”

      “回小将军,十六。”

      “我也十六我也十六!”江同袍这人得了回应就能聊起来,见了相似的默契便要惊呼一场,此刻二者兼具,一下子便跳起来,“你是几月生人?”

      “回小将军,民女春日的,四月十二生人。”

      江同袍闻言就泄了气,耳朵和肩都显得颓丧:“我夏日生的,七月十五,还以为终于能来个比我小的呢。那你不过五个月便生辰了,有什么想要的吗?”

      少年此时只是随口的真诚善心,到时候还不知道能不能记得住。但即便如此,温姜还是笑了笑告诉他:“民女想要踏青,届时邀小将军同行。”

      “烤好了,来食。”

      江同袍都还没来得及答应,江无衣就面无表情举起了烤肉,打断了二人的交流。

      有酒喝有肉吃,江同袍就不再在意一个小小侍女的生辰礼物了。他殷勤地跑到江无衣身边去,接过用木枝串好的肉,没等吹凉就一口咬下去。

      “嘶哈嘶啊哈嘶这肉……嘶哈。”

      滚烫的烤肉滴着油,泛出阵阵纯粹的香味,色泽红亮均匀,江同袍一口下去烫得不轻,倒像是被那肉咬了一口,也舍不得吐出来,含泪咽了下去。

      温姜闻见了肉香,书中文字再精妙也无法阻挡肉味的诱惑,叫她放下书,一心盯着江无衣看,倒是跟方才的江同袍有几分可怜的神似。

      江无衣沉默,低头抄了干净丝帕,拿贴身匕首把烤肉切得小块,才递给温姜:“吃吧。”

      温姜讨好地一笑:“民女多谢将军。”

      莫云清自大病一场后不再食油腻荤腥,只独坐在一旁喝酒,看着三人烤肉吃的滋滋生香,一口温酒便下了肚。

      山谷中清风朗月,颇似春日的凉夜,白雪缓缓飘落,不至于叫人惆怅,只催化浪漫和酒意。

      莫云清举起酒壶,敬明月一回,又低头叹:“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

      “莫云清你说什么呢?什么俗人?”江同袍听不得诗句,听了这话就难受,冲着莫云清直嚷嚷。

      莫云清看都不看江同袍一眼,冷笑了声,吐出五个字来。

      “上赶着找骂。”

      好!江同袍肉也不吃了,叉着腰就指着莫云清鼻子叫喊:

      “你这小人披了书生袍就是君子是吧?那年在梅园中烧了书烤肉的不是你?”

      “那年是你说想吃,而且烧的是你的书,可与我无关。”

      “放屁!那是你小子阴险!拿了老子的书就烧,先生还以为是老子干的,在老子功课上批老子是煮鸟的,老子哪里煮鸟了!老子明明是烤的兔子!”

      “……先生是骂你焚琴煮鹤。”

      “什么叫焚琴煮鹤?”

      “……”

      莫云清无奈摇头,仰头饮尽杯中酒。

      温姜小口吃肉,听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战,倒有些秀才遇上兵的混乱场景,弯了眼睛笑着听。

      “喝点吗?”

      江无衣不知何时坐到了她身边,举起酒杯问她。

      “多谢将军。”

      冬夜里凉意重,温姜又是嗜酒的,这一口伴着肉下去,畅快到眯了眼睛,所有的心思和掩饰在快意前不值一提,只有酒肉余味令她心满意足。

      眼前两人还在争辩,温姜悄悄往江无衣身边挪近了些许,低声问他:“将军,莫将军春秋几何?”

      江无衣看她一眼,面色不善:“二十又二。”

      见温姜点点头,江无衣没忍住,开口询问她:“你问他作甚?”

      温姜吃干净了手中的肉,心满意足,还没等咽下去擦擦手,就听江无衣又问:“嗯?问他作甚?”

      “?”

      温姜奇怪地看了眼突然有些咄咄的江无衣,忙咽下去嘴里的烤肉,回他道:“民女只是奇怪,两位将军看着年岁差了不少,怎的听起来还是一个夫子?”

      原来如此。

      不是单纯问莫云清就好。

      “玄度……就是莫云清先天有些不足,送到莫家礼佛的老太君处将养了几年才回本家,幸而他天资聪颖,及冠前年就高中,成了沿自他祖父的十八岁探花郎,随后被今上派到他曾经的夫子那里助其教学,直到及冠。”

      若非那场大病,莫玄度此人就会是整个南都才学最好外貌最好的玄度公子,也会是内阁的预备役,是下一任天子最好用的一把刀,而不是此时披着一头白发被送离了政治中心,随他们一同出征又坐在这里喝酒的莫云清,更不是马车上的军师,连营帐都不得踏出的纸上将军。

      江无衣会羡慕上一世的莫云清得了温姜青睐,也会对这一世的莫云清有所防备,不敢叫他与温姜走得太近,却不会在任何时候否认莫云清。

      温姜听了这话,也不多过问莫云清及冠后的一切了。她第一面就为莫云清的满头白发诧异过,但这人态度坦荡又生得俊秀,白发反而增彩。

      只是她看眼前哪怕放松喝酒也挺直如松的莫云清,难免为天妒英才烦恼惋惜。

      月色更为明朗,照在地上似要与篝火争辉,繁星不见,清风徐来,林间落叶晚一步归根,此时却也受不住呼唤,飘飘然就打着旋落了地。

      有的将士已经入了营帐中休息,可温姜几人围着火,最为体弱的莫云清都因在马车中小憩的一会儿精神奕奕,四人你看我我看你一圈,了无困意,围着火一杯杯往肚里灌,在山谷中居然也见到了些少年时期的意气模样。

      也许是火光实在太炽热吧。

      也许是少年时期太耀眼吧。

      莫云清恍恍惚惚之间最不忍心回想的那段光景被酒意勾出,此刻就有些想要宣泄地畅所欲言,他又倒了酒举起,冲着江无衣说:“战后归南都,人人敬将军英勇无双,玄度亦是敬佩不已,还请将军共饮此杯。”

      江无衣晃着酒壶,缓缓道:“玄度,你醉了。”

      莫云清对着明月,火光照映在半边面颊上,照得白发都像是起了火,燃烧着一个心中残破的人:“醉了吗?也许吧。”

      话闭,他举杯问月:“此时乱山残雪夜,可见孤烛异乡春?”

      温姜担忧地看了看江无衣,又看了看显然喝醉的莫云清,一时不知所措。

      “不必理他。”江无衣淡然,“有江同袍闹他。”

      果不其然,江同袍喝得脸上比火光都要红,还一个劲举着杯子质问莫云清:“你凭什么不敬我!啊!凭什么啊!我不英勇吗!我可是击退敌军三千里的左将军!”

      他连人都对不齐,眯着眼睛冲着火堆就骂:“你这厮满嘴的经文,难听得紧,什么乱山什么谷主?有功夫在这儿问春天的还不如多喝点酒!”

      月下,火旁,莫云清笑骂他一声:“泼皮无赖。”

      ……

      等到夜更深处,江无衣安置好江同袍和莫云清,才又坐回了篝火旁,陪着温姜。

      温姜正抬头望天,江无衣随她,没见到几颗星星,只有月色正好,清晰可见的月光浮动在晚间,照着一地的异乡人。

      “将军。”

      “嗯?”

      温姜犹豫又有点忐忑,抿了抿嘴,惴惴不安地问:“到了南都,温姜何去?”

      江无衣看向她,见她仍是望着月亮的姿势,却不自觉往他这里倾斜,对他的答案总是有些小心和不自信:“我会给你安排一处宅子,给你请个婢女,或是不请,再由你心意,任你想去何处,这便是我给你家的方式了。”

      酒意还是上了头,叫温姜连脑子都叫不动,只一张嘴在喃喃,也不知在说给谁:“那温姜算是个外室吗?”

      “不是,你不是。”江无衣听了这话也没听见温姜自称“奴”时的冲动和气愤,他只是温柔又耐心地告诉温姜,他在认真想,他的态度就在月下风里明朗着,“你是被我带去的亲人,我的家人,你是温姜。”

      “家人……”温姜把这个陌生的称呼翻来覆去嚼了个遍,觉得比烤肉的味道更好,至少在唇舌之间,这称呼能让她尝到一股春水冲击山桃花的甘甜,叫她目光从月亮上转移,对准了江无衣,眼神却涣散,“将军,是温姜日后的家人了吗?”

      篝火旁人太少,山风缓缓吹,山雪轻轻飘,已经展现出几分颓势。

      江无衣的目光一直坚定,比将熄的篝火还要炽热。

      他敢肯定温姜明日起来便会不再记得这些,却仍然认真回应她:“你会是我的家人。”

      “温姜,你会是我的家人。”

      在我心里,你现在就是我的家人。

      哪怕不是爱人,哪怕你有了新的家,我也会是你的家人,做你的依靠的。

      所以你不要害怕,你有我,你是有家人的。

      温姜冲着江无衣笑了,笑里是释然和快意:“温姜多谢将军。”

      赶回去的路上不好再用营帐,只能拿睡袋找平坦地方凑合。

      江无衣看着温姜如初生婴儿般懵懂入了睡袋,又睁着水汪汪一双眼看他,叹了口气,蹲下来询问她:“可还有想问的?”

      温姜摇摇头,又点点头,咬着唇问:“温姜想知道将军的字。”

      莫云清叫莫玄度,江同袍才十六,没到取字的年纪。

      那江无衣呢?江无衣的字是什么?

      江无衣低声问她:“只想知道这个?”

      温姜在睡袋中点点头,眼睛都不移,直勾勾盯着江无衣。

      看到他叹了口气,给她整理好了睡袋,才认真告诉她:“云。”

      “我的字是今上取的,取了‘云’字,意在凌云志,勉励我的。”

      其实还有半句话他没说,今上让他有凌云之志又只取“云”字而非其他,是因云在天之下,天子在上,云只能托着天,叫他一生都离不开“忠诚”二字。

      “江云……”温姜在被子里弯了眼睛说,“那温姜日后无人时,便唤将军字了。”

      “好,这随你心意就好。”

      待到篝火灭尽,江无衣脱了外衫后犹豫了一下,走到温姜的身边,隔着睡袋放在温姜的腿上,而后入了睡袋睡去了。

      夜将沉沉,温姜却睁开了眼,满是清明,哪里来的娇俏醉意。

      只是她在睡袋当中,感受着腿上是江无衣的外衫传来的温暖,外衫实在宽大,足够照过她整个人,一时耳边不知是什么声音,似夏蝉又如闷鼓,声声敲动着,叫她一阵心烦意乱。

      “咚咚——咚咚——咚咚——”

      夜色寂静,她闭了眼,脑子里不再是凌乱的梦,而是很清晰的一团云,等她拨开了云才见到梦……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