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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毒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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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雪在街边胡乱吃完了一碗阳春面,秀气的眉毛皱成一团,懊恼的敲着茶杯。
日子过得浑浑噩噩,竟然忘了,今晚又是月圆夜。月圆夜,她的噩梦。
犹豫再三,她还是决定回山,山里有她最需要的东西,而傅嵘,反正已经见过面了,他在仙佛寺也待不了多久,就这样一直装不熟吧。
如此想定,桑雪开始往山上赶。等她爬过山门的时候,傅嵘一行已经到了仙佛寺。傅嵘跪拜在飞云将军的牌位前,良久之后才起身。
“师父,徒儿看你来了”
徐令扑通一声跪下,已是泣不成声。三年前大战后,徐令被飞云将军留给了傅嵘后回京复命,便再无见面之日了。徐令是孤儿,被飞云将军招入军中,带在身边,感情颇深。
徐令在飞云将军逝后,守在关山,守着他师父的伟业。
傅嵘红着双眼退了出去,抬头看了看院子里的银杏树,闭了闭眼。
仙佛寺的大殿里传来阵阵诵经声,傅嵘绕去了大殿,站立在门口,望着大雄宝殿里供奉的释迦摩尼法相,佛祖慈悲,普佑众生。
为了大庸的长治久安,他一身杀气,手上沾了无数他国将士的鲜血,让他无法在佛祖面前说慈悲,也无法求庇佑。
是夜,又是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忙碌了一天的寺院终于安静了下来,寂静的夜晚降临了。
傅嵘却走向了斋院的西边,那里房门紧闭,屋里一片清冷。
那是桑雪的房间。
他突然很想看看,桑雪一个人生活了三年的房间,是怎么样的简陋,破旧,让原本金枝玉叶的她,被磨砺成了如今这模样。
傅嵘正要推开门,低头看见了自己身后一长串的脚印,这里的雪,真是又大又急。
再抬头时,却发现了不同。
这脚印不对。
自己是习武之人,气息匀称,身轻如燕,落地的脚印应是浅浅一层,而地上的脚印,明显慌乱一片。
这串脚印,在房门口消失,又在后门出现。
他顺着这脚印寻了过去。
暴雪的夜晚,却有一轮圆月悬在半空,像一盏明灯,照亮了整片后山。穿过竹林,隐隐有水声传来,傅嵘踩在积雪上,发出吱吱的声音。
是一个水潭。
一片白雪皑皑里,是波光粼粼的水面,月光洒下来,更显晶莹剔透。本该平静的水面却泛起阵阵涟漪,一圈一圈,荡开在他的脚边。
很多年以后,每每想起这个夜晚,那一圈一圈的涟漪就仿佛荡在了他的心上。
水中有人。
在水潭的最尽头,是一块凸起来的巨石,巨石之上坐着个女子,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容颜。仅着了中衣,赤着足,弯着腰,好似水中的精灵,一捧一捧的舀着水玩。
傅嵘忙错开了眼,转身欲走。
只是这背影……分外熟悉。
他不可置信的再看了一眼。
那人也刚好转过了头,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明眸大眼,唇红齿白。
该死。修养甚好的他不禁咬牙切齿。他急忙环顾四周,生怕还有别的人也窥破了这仙女下凡的一幕。
他急快的自阴影里来到岸边,捞起地上散落的衣物,略入水中,一把将巨石上的人捞了出来。落地时紧紧抱住了她,手中却不停,脱了自己的狐裘,将人从头到尾裹了个严实,只留了一张满是惊恐的脸在月光下,又红又白。
“你不要命了!荒山野岭,冰天雪地,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又急又怒,恨不得扳开眼前人的脑子看看里面在想什么。
桑雪眨了眨眼,楞楞地看着他,一时竟然不知如何作答。
傅嵘抱了她就要往回走。
“等下!”桑雪回了神,急急挣扎。
“放我下来!等下!”
傅嵘完全不理会她的挣扎,坚定的往回走。
“放我下来,傅嵘!你要害死我的!”桑雪怒道。傅嵘低头看了她一眼,实在不明白她闹的哪一出。
却还是停了下来,把她放在了地上,捡起地上的靴子,默不做声的给她穿鞋。
雪白一片的小脚,握在他的手里,小小可怜。
那脚,却是烫得厉害。
他满是疑惑,握着她的脚,抬眼望去,正对上她早已经烧红了的眼。
她的眼底,是一片一片的赤红。原本雪白的肌肤此时也染了一片红。
傅嵘不解,摸了摸她的额头,脸颊,脖颈,又握她的手。她整个人,好像在燃烧一般,到处都是滚烫。
“你……你为何如此烫?”傅嵘握着她的手不愿松手,却也烫得他心头发颤。
桑雪挣脱手,推开他,低头拢了拢狐裘,冷漠开口“傅将军,小女尚未嫁人,如此衣衫不整示人,于礼不合,将军快快离开吧”
她自地上站了起来,转身就走。
傅嵘急跨一步,伸手拉住她往怀里带,牢牢将她圈在了怀里。
“于礼不合?”他抬起她的脸,深深看进她的眼里。
“小雪,你有事瞒我。你的身体,有什么问题?告诉我”傅嵘急急开口。
三年不见,她浑身都是冷漠,到处都是秘密。
桑雪体内的热毒一点一点在燃烧,烧得她头昏脑胀,四肢百骸都在发痒发痛。她咬牙抵抗着这噬骨之痛,不让傅嵘看出不妥,又急于打发他。
“少多管闲事,管好你的大庸,护好你的国主,我桑雪是死是活与你无关。”桑雪拒人千里之外,使劲儿推开他,大吼道“走啊!”
傅嵘看着她决绝的脸,眼里的星辰一颗一颗坠落,又是一次肝肠寸断。被她推得后退两步,他闭了闭眼,握紧了拳头,控制自己,再睁眼,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
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桑雪看着他崩溃在自己眼前,心里的雪一片又一片的下。她咬咬牙,扭了头往水潭走。
傅嵘心神俱裂,行走间步履匆忙,气息不稳,三年了,她还是如三年前诀别时一般,可以三言两语让自己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他喉头一紧,一口猩热的血自胸间涌出,一口吐了出来,将苍白的雪染红了一片。他抹了抹嘴角,自嘲的笑了笑,笑自己活该。
堂堂大庸二皇子,边关镇关将军,被人气得吐了血。
他却不知桑雪也和他一样,口中来了血。桑雪看着近在咫尺的水潭,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往前挪,体内的毒素已经完全觉醒,烧得她脑子里一片混乱,跌跌撞撞往前走。
此时,圆月当空。
傅嵘回头再看她时,她匍匐在地上往前爬,傅嵘胡乱抹了抹嘴角,冲她奔去。
“小雪!”他从雪地里把她抱起,桑雪的一双眼睛已经彻底红透,她一把揪住傅嵘的衣袖,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
“傅嵘……快……水……我要……水”
骨缝里传来的疼痛让她口齿不清,豆大的汗珠顺着鼻尖滑落,手颤抖着去脱狐裘,却是手软无力。
傅嵘心下大惊,抿了唇快速脱了那价值千金的狐裘,扔在地上,抱着仅着了中衣的她往水中走去。
傅嵘站在淹没了他半个身体的水里,小心翼翼把桑雪放在巨石上,桑雪慢慢往下滑,冰冷的湖水渐渐淹没了她的腿、腹部、胸颈。
她身体里的热被渐渐压制,头顶开始散发出热气,骨缝里的疼痛有所缓解,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
她睁开血红的眼睛,傅嵘一动不动的站在水里,牢牢看着她。
“你……”桑雪欲言又止,他已经冻得嘴唇青紫了。
桑雪抬头看了看那轮明月,算了算时辰,子时刚过。
“我的衣裳湿透了,劳烦你生堆火,可好?”傅嵘不放心,迟迟不做声,紧抿着唇看她。
桑雪大半个身体都泡在水里,一双眼睛却是亮晶晶,眼里妖异的血雾散了不少,眉心里金光闪闪,他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像水底的妖精,攀在巨石上魅惑人心。
冰冷刺骨的湖水,让他四肢发抖,眼前的人,却又让他心头阵阵发热,后颈处也隐隐发烫。不能再看了,他咬了咬后槽牙,转身上岸。
傅嵘很快把火燃了起来,桑雪趁体内的热毒尚未退净,坐在火堆旁裹着傅嵘的狐裘,有一下没一下的擦着头发。
傅嵘背对着她,火光印着他的影子,一跳一跳的。听着身后的人慢腾腾的穿着衣裳,他的心也跟着一跳一跳的。
“好了,你转过来吧”桑雪扣完袖口,轻声道。
热毒散去,桑雪开始觉得冷了。
“你究竟怎么了”
傅嵘面色凝重,盯着桑雪火光下忽明忽暗的脸。
桑雪抬了抬眼,漫不经心的蹿着火堆。
“火毒,听过吗?”
她说的简单,傅嵘却是心头一震。军医提过,这是来自西域的一种慢毒,每日一克,三年入骨,五年入髓,发作时如烈火焚身,痛入骨髓。是常人无法忍受的痛。
“是谁?”傅嵘惊得站起身来,堂堂大将军的爱女,圣上亲封的平阳君主,谁能近她的身,下这样狠辣的毒。
桑雪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还能是谁?你想不到吗?”
“父亲走后,这毒就开始折腾我了,每月一次,三年了,倒也习惯了。”
所以,傅嵘,别来见我,也别来管我,你我之间,早就回不去了。
这世间有很多种的阴差阳错、爱而不得,也有很多的破镜重圆、重拾旧爱,可像你我这般情形的,却是少见。
我们无法释怀过去,也就无法接受未来,不如就让花成花,树成树,也好各自成全。
徐令看着眼前的将军,一夜未见,只觉得他周身更冷了,站在山门前,眺望着远方,久久不发一言。
半晌,他开了口,“随我出关。”
随后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一路疾驰,往山下去,徐令闻言大惊,却只能打马跟上。
这时节,正值深冬,关外风雪严寒,缺衣少食,边境间屡屡起事端,此时一方主将却要深入敌方,确实不是时候。
可他非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