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6. 暗黑版（2） ...
-
有一天，将近丝路上一个重镇，却远远望见前方沙漠中黑压压围了一群人。他安静走近，想看究竟发生何事。
外围诸人手中或提刀，或握锄，木棒石块，无一不具，双目灼灼，目中的怒火如猛兽/欲攫人而食。而人群重重中，只有一人，盘腿坐在沙砾上，衣衫褴褛，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腿下黄沙血迹宛然，想是受了伤。
外围诸人中一个大汉手按在刀柄上，用回鹘语朗声道：“宇宙间只有一个主宰，就是我们所信奉的神。凡不信奉、归顺他的，将在末日审判时遭到惩罚，堕入火狱！你竟敢前来蛊惑最虔诚的信徒，诋毁我真神的存在！你！乃是魔鬼的化身！大人令我们让你即刻重回地狱！永世不得再现！”身旁众人应声呼喝，风把这声音在大漠中远远传开去。
那人仰起脸来，朝天喃喃念了一句韦一笑听不懂的话。
波斯语。
然后微笑着，用略显生硬的回鹘语道：“匍匐在神脚下的顺从者啊，我怜悯你们！”
那大汉怒喝一声，一刀劈落。众人一拥而上，正待棍石齐下，手臂再抬起时，黄沙地上，便应只有血肉成泥。
唰……
刀锋划过颈侧血脉的声音甚为微小，而轻浅迅疾，使人一时察觉不出任何疼痛，只是忽然间眼角余光看见一条艳红的热流从自己颈侧彪出，斜冲大漠黄灰色的天穹，直达丈余之高。
那个大汉站在当地，手中的刀不知所踪，四周一圈人手中武器脱手飞去，那大汉一手试图去堵那堵不住的鲜血，一手直指面前不知道何时冒出来挡在那魔鬼之前的一个青衣人，喉中因惊惧而艰涩战栗：“你……”周遭遍地惊恐。
韦一笑用回鹘语淡淡道：“不走的人，死。”
生命在他眼中，或与草木沙石无异。
漫天血雾洒落下来，大漠死寂，人声具息，只有血液喷溅的声音。
全身的力气都随着鲜血流走了，那大汉颓然倒地，瞬间又有两人拿着捡回的刀棍挥舞着冲上来，韦一笑侧了侧刀锋。
于是有两条手臂与各自的主人分离，带着武器跌落在黄沙之上。那两人惨嚎一声，倒地翻滚起来，嘶吼声与垂死野兽无异。
“还要我再说一次么？”
确实无需他再说一次，一大群人拖起伤者，如潮水般退去，临去目光，不乏怨毒。显然，他们很快会再来。
韦一笑把染血的刀丢在黄沙上。黄沙再添一抹胭红。
那盘坐的伤者，俯身查看倒伏的尸体，然后直起身来。韦一笑原以为会在他眼中看见欣喜光芒，然而闪过的唯有黯然神伤，他开口：“所有有生者，不该消逝得如斯轻忽。”
韦一笑也用回鹘语道：“不应该吗？不是他死就是你死。你自己活得不耐烦了吗。”
“世上的人都觉得自己是对的。有些事情倘若没有对错，别人更加管不着。你却要到别人家门口去告诉别人他们信奉不是真神……被杀也是应该。”
那人道：“吾有误而众人无……汝何故救吾？”
韦一笑微微冷笑：“你以为，在这个世界上更对的人就一定活得更长吗？不，一切不过是偶然罢了。”
那人抬头凝望韦一笑，良久道：“汝心有愤懑，汝心有困惑，汝心有讶异。”渐渐有莫名欢喜：“吾……走了很长的路，遇见了很多的人，只有吾开口……然后，被驱赶，被扔石头……谁有不堵塞的耳朵、不封闭的心眼？谁愿向吾问话？听吾言说？”
韦一笑看着他：“传道者，有多少人相信了你？”
“或许，一个也没有罢。或许，有几个。吾不能知道。”
韦一笑轻哂：“可怜的人。”“可怜？一人心中有大光辉、大欣喜，遇任何离奇不幸亦不能让斯人动容，无人能打倒他，挫败他，怎么能说可怜？孩子，汝心里有恒信之物吗？”
韦一笑久久没有回答，然后在心里道：“他妈的！” 挖苦地问：“什么是恒信？”
“恒信便是在信了之后，永无怀疑，何等境况、何等背叛，皆不能动摇之信。一如他们，应当是心中恒信着他们所供奉的神的罢。他们当至死不疑，以为神能庇佑着他们，生则无往不利，死则能登天堂。为此他们肯取十献一，肯顶礼膜拜，肯听从那些自称更近神之人所命，做任何事。如斯之神，汝愿信否？”
韦一笑踢了尸体一脚：“信怎样？不信怎样？都是死。所谓死后的幸福，就像大漠中的海市蜃楼一样虚幻，不死的人不知道，死了的人不能说。最宜骗人。”
“可是汝不恐惧死么？不冀望或有永恒之可能，来抵抗此随时会失去、短暂之生之虚无之恐惧么？”
韦一笑慢慢地道：“不。”
因为眷恋，才害怕失去，所以恐惧。我甚至想知道死亡是什么样子，它能否带来真正的意义。
那坐在地上的人抬眼望他：“汝实为强韧，亦或为空心？”
这话如再继续难免让韦一笑怒意隐生，他转而质问：“那你呢？用什么使自己不怕死？宣扬着这个，走了几万里却无人肯听？”
那人眼睛里光华流转：“吾信者，吾也，人也。人信神，匍匐神之脚下，便能勇于生，勇于死，怯于疑。斯实软弱者也。吾笃信于人，正要唤醒沉睡着、匍匐着之人。”
韦一笑淡淡地道：“人，无能、软弱、自私、虚伪、愚钝、无信，人也是可以信的东西吗？”
“吾曾质疑于神。吾爱人，故为人所伤，于是吾也质疑于人了。吾在深山中隐居了二十年，将吾之火深埋二十年。然吾终究不能质疑于人，因吾太爱人了。
软弱可锤炼为坚强，虚伪可剥落为率直，愚鲁可洗化为智慧。
重将吾之火从山上带下来，不惜被人称为纵火者。燃烧吧！烧尽此神祗，烧尽此软弱，烧尽此虚伪，烧尽此愚鲁。直面肉之软弱，方能明达灵之无限。人唯坚强、诚实、智慧，斯能免于无能、虚伪与无信。”
“这就是你，活着的意义，因为这个，无惧于死？”
“然也。”
韦一笑弯下腰，伸手：“我倒是想知道，你的心里是不是真的相信自己口中所说的。”
那人看着他：“汝将有所见，汝将有所信。”
孤零零的头颅悬停在刀锋面上，依然是宁静和缓的神情，眼眸中隐隐露出笑意，注视着他，过了片刻，失去光华。这颗头，死了。
盘坐着的身体倒落在地，砸起飞沙黄尘，像一块蠢笨的石头。
原来会是这样的表情……真好。
韦一笑又一次把染血的刀丢在黄沙上。圣贤的血与愚人的血并无不同，虽然他们活着时，脑子想着的东西颇有些不同。
不可能给他好好安葬了。那帮人不久会带着更多人重回此地，就地掩埋，黄沙掩不了血腥，尸体仍会被拖出来，受尽活人该受的折辱。如果背负一具流血的尸体离开——天下还有比这更无聊一些的自杀法子么？
葬于这荒野大地吧，葬于贪狼与野犬之腹吧，葬于你所爱的人的蹂躏与侮辱吧。恐怕这样也不能改变你的笑容。
韦一笑转身离去。
注：那位修行者和韦一笑说的都是回鹘语，但是一个用正式的、书面性的词较多，一个用日常语较多，翻过来差不多就是这样……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6. 暗黑版（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