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6. 暗黑版
韦一笑醒来的时候,不知是何时辰。四周都是一片昏黑,他睁开眼过了半响,还是什么也看不清。自己的寓所,屋顶内椽子一根一根的裸/露着,他在夜里无需灯火也能看得分明。那如今,是在哪里?
他略侧过头,角落里点了一盏昏凄凄的油灯,有个人趴在那儿,许是睡着了。看不出是谁。
“现在,是亥时了么?”他问道。失去意识时乃是正午,他总觉得,应该为时不久。
“啊!”趴着瞌睡的人猛然惊醒,一个挺腰,慌乱中却似手足无措,一抬手带翻了油灯。于是一片漆黑中,只余灯盏在地板上咕噜滚动的微响。
少顷,有衣裙悉悉索索声,却是到床前五尺便停了,一个韦一笑不认识的年轻女子的声音,发颤响起来:“蝠……蝠王,你……你醒了?”
“什么时辰了?”
“寅……寅时过……过半吧……前面响……响过梆子了。”
韦一笑停了一会儿,又问:“我在哪?”
“是……是在蝠王自己的住处、自己的卧房。”
便不说什么了。
这昏黑的空间死静了半响,忽然听得他问:“今日……是二月廿三么?”
那女子道:“……已是朔日了。”(注)
毫无缘由的,韦一笑开始笑起来,声音干涩,如风过枯弦。那轻笑声丝丝入耳惊心,忽然间他复又大笑,暗夜中听来分外明晰,刺耳骇人,更兼诡异莫名。
那女子吓得倒退了三五步,后背已然碰壁,慌忙道:“我……我去叫大夫!”脚步声散乱、噔噔向外,却又不知撞翻了什么,哐啷啷作响,和韦一笑渐渐低沉下去的笑声混成一片。
然终于余音渐了,万般皆寂。只剩下浓黑,如死。
大约三个月后,已是盛夏时节,是时,西域地旷天高,碧空如洗,昆仑北麓缓坡处绿草如茵,羊群如云,牧羊女挥着鞭子唱歌儿,光明顶之巅无风无雪,唯有万古冰川亘立。
光明顶偏西的一条小道上,走着一个素衣女子,板着一张铁青的脸儿。她又行了一程,小心地登上山石凿出的错落台阶,爬完这一段长长的满是坚冰的台阶,才来到碧水寒潭的近旁。
光明顶虽是高绝,峰顶却是平旷之地,只有两处高地,一是日夜燃着圣火的圣坛,另一处便是包围着碧水寒潭的玄冰峰了。碧水寒潭虽在盛夏,四周百丈亦寒冰不化,宛如寒冬。
抬眼就看见有一个人倚着潭边一块大石而坐,周身衣物结满了水汽所凝之冰淞,双目空茫不知所向,实在令人难知此人究竟在想什么,又或者,这还是一个活人么?
那女子略迟疑了片刻,迈步到那人身前丈余之地,欠身行了一礼,开口道:“蝠王,左右光明使、各位护教法王、五散人、五行旗使等在大厅会议要事,请蝠王即刻前去。”
那对面的人半响才道:“是为了什么事情?”
那女子欠身道:“婢子不知。”
“是为了找教主么?是为了立代教主么?还是为了商量怎么处置黛绮丝呢?”
“婢子不知。”
韦一笑道:“你是谁?为什么是你来找我?”
那女子道:“婢子是派给蝠王的侍女。这是作下人的命。”
他微笑道:“让我猜猜看吧。他们在开会,少一个人表面不合规矩,实则或不能达所愿,所以打发个小头目来找我,那人又不敢真找,只到我住处,就命你来寻了?”
那女子淡淡道:“蝠王说的对。”
“你怎会知道我在此?”
“因婢子已经把光明顶其他地方找遍了。”
韦一笑低声道:“是这样吗?”
他忽然又道:“何以我以前不曾见过你?”
“婢子是昨日才调去的。”
“以前的人呢?”
那女子似是想了一想,才扬起面来回答他:“她们都死了,你不知道么?”她面上竟有笑,悲伤愤懑与温柔笑颜混成一种奇异的表情,或许可称之为切齿而笑。
韦一笑盯着她看了很久,不知在想什么,良久,微笑道:“我要是你,现在就跑。”
那女子听了这话真的即刻掉头就走,再无回首。韦一笑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去——不跑的缘故,其实大约并非她不想,而是知道天下根本没有人能快得过他,所以干脆就不跑吧——韦一笑怀着恶意微笑,如此想。
碧水寒潭、玄冰峰顶,光明顶最冷和最冷清的地方。在这里却又可以见得光明顶全景,林木掩映、雾气隐隐中,尚能窥见下山的重重关卡、曲折路径。所谓高处不胜寒,此地差相仿佛。而韦一笑究竟待在这里做什么?
光阴仿佛被寒冷冻结了一般,韦一笑不言不动,更加不去大厅参加什么要事商议。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台阶上又传来一人的脚步声。这番却不同,是个内力深厚的高手,然韦一笑此时已听不出是谁。
那人却并未近碧水寒潭,台阶将尽时,便转身向外,人便似钉住了般一动不动,怔怔地看着下山路径方向。
韦一笑坐的地方比他所站之处高些,略觉奇怪,便也举目朝那方观望,然一概皆无。过了一时,隐隐见一条紫色、一条青色的人影前后相伴急急而行,间或有闻几下兵器碰击之声,须臾声歇,而人影亦渐渐隐没山道雾中,渐次模糊,终至不见。
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都没有了,台阶上那人忽然间一声狂啸,猛然拔拳打向道旁的径尺之粗的冷杉树,拳到树倒,打了十几拳后,拳面上已然斑斑见血,而那树,也需打上数拳方才会轰然倒下,那人更显狂躁,好像疯了一般,口中呼喝,挥拳不止。
那个发癫的人,除了范遥,还会是谁?
韦一笑微微冷笑。而范遥一无所知。这个顷刻,黛绮丝和韩千叶狂奔在下山道上,因一时查问而被黛绮丝重伤的守卫血流满地,或将死去——谁又知道谁?谁也不知道谁。
天就要黑了。
那个韦一笑始终不知姓名的侍女没有再肯出现,她因抗命或将受到惩罚。她的继任——事实上并没有继任了。胡青牛受命去照看病中的韦一笑,至少他是会武功的大夫。
胡青牛搬去韦一笑那里时,想跟他讲的第一句就是:“一个神智昏乱的人被人刺中死穴是很容易的”,妄图以此作无谓的警告。然而韦一笑根本不看他,似乎当他全然不存在,胡青牛一呆,失了开口的机会。
光明顶上的情况渐次糟糕起来。阳教主夫妇自二月初就再未现身,四月时众人会议已然大起争执;五月黛绮丝被范遥撞见出入密道,三天后在高层大会上当众破门出教,冲下了光明顶;六月,殷天正首倡推立一人主事,代行教主之职,遭到众人的反对……可是一个月后,又有人再度提起此事,并建言推立殷天正,五行旗掌旗使齐力反对,五散人中周颠出言不逊,大厅之上竟成同室操戈……谢逊不愿卷入教主之争,遂即刻携妻带儿回归中原老家,却又在十月一个人神魂俱丧地回来,未肯向任何人讲述他遭遇了什么,大病数月,次年初病愈,便向众弟兄辞行,再度离开光明顶……杨逍亦是反对再立教主之人,然而种种分坛上呈的文书,阳教主在日,他原有部分处理,如今更是全盘接手下来,周颠知道了当众大骂杨逍狼子野心,比殷天正阴险十倍……
而韦一笑的病情一直时好时坏。
胡青牛毫不着急。他已经研究出如何运用金针封住韦一笑的内力的运行,虽然只有三个时辰的功效,但至少这三个时辰韦一笑不会发病,于是他每天都有三个时辰不用医治、看护病人,也不用担心会被病人咬断颈部血脉,只管高枕安眠。白天的时候,正可以在韦一笑身上试验各种他能想出来的医治寒毒的方法,假若韦一笑当时是清醒的,他只会冷冷地看着胡青牛在他身上扎针、药灸、放血,或者面无表情地接过一碗一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熬出来的苦药,喝掉。而韦一笑发病的时候,胡青牛能做的事情便只有——及早发现苗头不对,即刻锁门跑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韦一笑没有发病的时候,胡青牛可以封住他的内力,防止引发阴寒之毒,然而如流水可疏不可堵,长时间的封住内力是不可能的事情。每天三个时辰之外,只能任它自由运行,他三阴脉络受损,内力运行至此,极易岔行而引发寒毒。一旦韦一笑真正寒毒发作,胡青牛更加不能封住他的内力。彼时,韦一笑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他的内力,或许能与寒毒抗争,或者更激发寒毒,就此死掉。要命与救命的竟是同者,命运真是微妙的东西。
胡青牛一直想,韦一笑如果想要活下去,不再这样三两天即频繁地发病,唯有他终于能够最精准地控制自己内力运行的那一天,或者干脆釜底抽薪,彻底地废去所有的内力。但如此,估计是韦一笑万不可能接受的吧。
像如今这样,他迟早会在某天某次寒毒发作中死去。
阳教主在或许能有所助益,然而如今…………真是说不得了。目下光明顶众人各怀心思,找人帮忙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说不得倒是来救过两三次急,但不是每次韦一笑发病都能即刻将他拖来,或者,在高层会议,或者,是下去巡查、联络寻常教众了。
胡青牛每次都想,这次他或许要死了,然而最后……
“你居然还没死掉啊!”
韦一笑慢慢地道:“你很失望么?”
胡青牛笑:“我有什么好失望的?”
“我活着,于你而言不是好事么?别人的事你都可以名正言顺地不理,不像你的同事——五行旗使打伤了殷天正这一派的人,找大夫来医治,是到底要怎样才能两边不得罪?”
胡青牛待要说自己怕谁,大不了卷起铺盖离开总坛,如此这般好好与他一辩的时候,韦一笑已经昏睡过去了。
他也有不发病的时候,那时若不是在屋子里发呆,就是去碧水寒潭边发呆。碧水寒潭边寒气最重,胡青牛想,韦一笑难道不知?但是如果韦一笑自己都不在意,他又何必来替他在意呢?
对于光明顶的普通教众来说,韦一笑已经变成一个看不见的存在,然而又无所不在。胡青牛无意间听了几回窃窃私语,想想亦觉顺情合理。每个人在世上总有父母兄弟姊妹妻儿,所有爱与被爱的人们,就算这一切皆无,至少还有自己,活着是好的事情。一条性命,并不真的如佛经所说的“如露亦如电”,可以消逝得一点痕迹也无。所以光明顶上的人对这么一个吸血杀人的魔王,惊恐、憎恶,又有何不对?
胡青牛还不是对自己的妹妹胡青羊严词厉色不准她跑来看自己,把韦一笑描绘成青面獠牙,宛如恶鬼、野猪、大灰狼合体的样子?当然,如是一切不能让韦一笑知道。
然而,胡青牛真正怀疑的是,韦一笑真的不知道吗?
有一天说不得来看他,聊了一些最近教中的纷争,见韦一笑意兴阑珊,便道:“我们出去走走,如何?”
那日又是一年春暮夏初,冰雪消融,流水潺潺,光明顶石缝之中开满不知名的黄白小花,迎风摇曳,而晴空无云,午后的阳光耀得人睁不开目。
韦一笑道:“好。”
于是他们就出去散步了。
说不得特意挑的少人行处,渐渐走近圣坛之西。圣坛乃是教中圣洁之地,寻常教众无故不敢近前。除了讲经的日子,教众聚集圣坛东侧的旷地,席地而坐,听端坐圣坛旁的经师讲解本教经典,平日附近都无人逗留。而自阳教主失踪、高层争执始,已经多少日子没有讲经了。蓝天掩映下,白色大理石砌成的高坛上,红色火舌跃动,圣火熊熊。
说不得忽然道:“以前你跟谢狮王、范右使还在这里斗过酒呢。”
“什么?”
“不就是那一年,中秋的时候,你们三个晚上躲在这里,每个人都喝了好多坛酒,赌是谁先醉。偏偏戒律堂堂主他老人家提个灯笼巡视走到这儿来了,你反应最迅捷,唰唰唰就往山下丢酒坛子,他们两个都没有你扔得快,戒律堂堂主走到跟前来脚下还一堆坛子呢,你刚刚好扔完……结果就你挨训挨得最轻。谢狮王回来学给我们看,笑着讲你小子真是太混蛋了……周颠还埋怨说你们不叫他。你不记得了么?”
韦一笑淡淡地道:“什么时候的事?我不记得了。”
“……”说不得默然半响道,“我好久没有拜圣火了,跟我去礼敬明尊,恳请明尊佑我明教弟子吧。”
韦一笑微微冷笑,并没有说什么。
说不得和韦一笑登上圣坛,方才发现——今日竟有讲经,两位典籍室的经师就坐在圣坛阶上,东面阶下旷地,疏疏落落地坐了数百人,却不似往日虔诚。
两位经师先是看见了说不得,恭恭敬敬地站起来躬身行礼:“见过大师”,然后才看见了说不得身后的韦一笑。
两人都是浑身一僵,脸刷地白了一层,身子明显地矮下去,不敢开口,又不敢不开口,其中一个人声音发颤地道:“韦~蝠~王”
下面的教众一片静默,有呆若木鸡者,有拔足欲行者,亦有站起来,神色冷凝,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的。
韦一笑一瞥下面反应各异的众人,移转目光,看了两位经师一眼。
一位丢了手中书,另一位咬破了下唇。
说不得回头看他,道:“韦一笑……”忽然无以为继。
韦一笑清楚地看见说不得的僵硬与寒栗,于是他在别人眼里看见自己,然后他收敛了目光,微微一笑,好似目中空无一物地拾阶而下,漠漠然穿过几百众或坐或站或呆或避的人群,离开。
留下一地静默如死的人,说不得和两位经师一样,站在圣坛上呆滞无言。
韦一笑想,一定有那么一瞬,我的眼中有的,大概只余迸发的杀戮与嗜血之意……除此而外,别无其他。
秋至夏尽的时候,韦一笑对胡青牛说,他要离开光明顶。
胡青牛亦不觉意外,只道:“你若是离开此处,我就再无一点看顾和医治你的义务。你想明白啊……”
“我一直很明白。”
“你究竟是为了躲开这帮知情的人呢?还是山下吸血更无顾忌和歉疚呢?还是你想死在外面呢?”
“与你何关?”
“也是。当然跟我无关。”胡青牛打了个哈欠,“我走了,你请便。”
韦一笑走后三日,居然还无人发觉,胡青牛亦不愿半年、数月后被论一个隐瞒不报、有亏职守之罪,便即往见杨逍:“韦蝠王去而不见其归,恐怕是离开光明顶了,是否要查问下山路上的守哨者?”他心里却知,韦一笑要走,不会有人看见。
杨逍闻言,只是淡淡地道:“知道了。”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
然以上诸事韦一笑都一无所知,彼时他正在西域广袤无垠的大漠中行走。和田河北入塔里木河,八百里绿色长河,或断或续,沿途绿洲,如线串玉珠,勾画出多少行人足迹。
他既离明教,脱去明教白袍,在他人眼中看来,就只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寻常落单行客而已。此地民风悍而淳朴,物产亦称富足,头缠白巾的牧人或农人,见有旅人,往往盛情留宿,同席而食,待如亲友。主人之盛情,韦一笑亦无所拒,然而倘若主人开口问道:“孩子,你信奉什么?”他唯有静默片刻,寂然无语,站起来,走开。
门外已是日垂西天,粗沙和砾石上金芒随日影淡褪,暮色已临。大漠真正的夜寒彻肌骨,星垂而平野阔,风狂而万物寂。寻枯树丛或是大石避风求眠,偶或夜半身旁的大石崩然作响,伸手摸去,却是凝露成冰,巨石生裂。他便抓一把冰渣石屑,丢在风中。
晓行夜宿,漫无目的。不知去何处,不知寻何物。心境却比在光明顶上平静些,发病略少。若真发病时,大漠上就近的温血活物就倒了霉。
注:亥时:21-23点
寅时:凌晨3-5点
朔日:初一
他以为是只昏了10个小时,实际是昏了好几天。元世祖至元十七年(1280年)春后实行《授时历》,二月是小月的话就是29天,那么——共7天零16个小时左右。
摩尼教和拜火教(祆教)是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教派,虽然摩尼教创立的时候确实有吸收拜火教的成分,这是金庸他老人家犯的错误。但是,这又是一个基于原著的同人……大家看着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