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暗黑版（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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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一笑仍然在大漠中，漫无目的地游走。他遇见农人，他遇见牧人，他遇见商人，他遇见土匪。
他遇见回鹘人，他遇见蒙古人，他遇见汉人，他遇见栗特人，他遇见大食人，他遇见吐蕃人。
他遇见□□，他遇见佛教僧人，他遇见道士，他遇见景教教徒，他遇见明教教徒，他遇见拜火教教徒，他遇见信奉萨满教者。
他遇见各种人做的各种事……有的人他很想杀掉，有的人他则不如此想。
或许，他仍然怀疑着一直怀疑的：人，是否该被厌弃！
而这是个问题。
有一天，时已黄昏，夕阳给大漠抹上的最后一抹血红开始退色，寒冷的夜又要降临。
前方一片黑影，草木繁茂，夜空下透出屋宇轮廓，似是有人家聚居。
韦一笑走近，忽然觉得异样。
太安静。
无灯火，无犬吠，无人语，无儿啼，连人熟睡后的呼吸声似乎也无。只有草虫嘤嘤，隐有水声潺潺。
若是以前，韦一笑或许不会贸然只身进入一个诡异死寂的陌生所在，但是如今他根本不在意。
韦一笑走进屋宇丛中逛了一圈，屋子都是用晒干后的芦苇与泥灰所盖——这是当地常见的手法，草屋约有百间，这样已能算是一个小小村落。村中房前屋后落了累累的葡萄，泥土散发着发酵的酒味。村落中间一条细细的小河缓缓流淌，如此微弱的水势，大概往北一入沙漠就会消失掉吧。
昆仑北麓的丝路上，每一个水脉存在的地方，都是商旅落脚救命之处，也是当地人农牧之地，人烟聚集处甚至会成为丝路重镇。这水虽然不大，但也没有被沙暴所掩，而且周遭屋舍从外观之，都整齐完好，这样一个小村落何故被人遗弃了呢？
韦一笑站在这废弃的村落中央，听着水流声，思索着。
忽然，他听见北面传来了几声轻微的带着喘息的咳嗽声。
他立刻朝那里走去。
在村落的北面，离它约百丈开外，荆棘环绕着一小片地，一间小小的草屋。屋前的荆棘被人用刀砍出一个狭小的窄缝。
韦一笑侧身而入，踏过枯黄的草地，站在门前。屋里有一个人的呼吸声，而呼吸于此人而言，似乎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他推开了那扇门。
发出吱呀一声。
眼前是一片昏黑。那个瞬间若是有人偷袭他，他或许已经死了一百次。
“谁？”小屋黑暗的深处，一个干枯的女子声音问道。
“一个路人。”
空气中郁积着甜甜的腐烂的气息，是水果与□□一起朽坏的味道。
“路人么？路人啊……一个疲倦的路人，应该……在一个温软的怀抱里…………舒展……他疲惫的双脚，用女子似水的柔情……咳…………洗去大漠的尘沙…………今夜，此处只有你我。”她用一种濒死的声音说着背书似的刻板的调情之言，还试图加入妩媚之意。
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了。
韦一笑淡淡地道：“你好像快死了。”
“胡说！我怎么会死？！”那女人好似忽然被激怒了，粗喘中锐声道，“我怎么会死？！我还要看见天下的人！一个一个都死去！没到那日前，我怎么会死？”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喘着。
韦一笑不说话。
过了半响，她问道：“有水么？我起不了身……咳咳……伸手能够着的葡萄都吃完了，我有一天半没吃什么了。”
韦一笑晃了晃原本挂在腰间的水囊，它发出水在其中摇荡的声音。
“有。”
可是眼前还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韦一笑既不想摸黑走上去给这个陌生的临死女子喂水，也不想贸然在手中燃起火折子——这是一个江湖常识，除非你想给人当成活靶子。他手心扣住了一枚之前捡的戈壁玛瑙石。
“有窗么。或者，许我在墙上打出一个洞来？”夜空的星光透入，足够他看清了。
她又尖叫起来：“不！不！不要光！不要火！不要看到我的样子！”
韦一笑冷冷道：“那你去死吧。”转身准备走开。
“不，不，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语声中的哀切、恐惧、绝望让他犹疑了一瞬，终于停下来。
“你不走了么？不走了么？”
“为什么这里只有你？”
“你在问我么？哈……咳咳……听声音，你很年轻…………年轻人，你想要知道为什么？”
“你不说也无所谓。”
“年轻人，我已经没有什么好给别人了…………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你要听我的故事么？”
“我原是此地东面一个部族的女孩儿，十年前我的丈夫骑着骆驼赶着羊来求亲……咳……我父亲答应了他，我就跟着他回来了。
不久，他哥哥死了，留下的女人……依理是该他娶的，还不用聘礼。他便说，早知道……咳咳……就不用娶你了。
那个女人不如我美，却比我风骚，我丈夫对她比我好，我心里很是嫉恨。
这里每年都有很多路过的商队……咳……有些来自异国的年轻人…………长得很英俊，我便去勾引。
这些商旅都是给钱给东西的，所以我丈夫从来没有不高兴……咳咳……他还鼓动那个女人也去。其实村里一直有些女人如此，那个女人跟她们一样……学着挑捡商队中有头有脸那些的人，走进帐篷之前还要细细谈好事后……咳……给多少东西呢…………然后回来炫耀。
我讨厌她们……
三年前的春天，那个女人病了……咳……咳咳……一直低烧、夜里出虚汗…………慢慢的，头颈、腋窝、腹股沟、耳前、耳后都肿了起来……咳……口里生疮，身上长疱……咳嗽，胸痛，喘不过气来。
我的丈夫也一样……
那病症太令人惊恐……
不久，我也开始低烧了。
村里最有见识的老人家说……咳……这病定是能互相沾染的。可亲戚常常跟我们家一起吃饭……他们没有事…………邻居一个女孩子来帮忙，她好多天和我一起连日连夜地照顾病人……咳咳……她和她的家人们也没有事啊？
我的丈夫、那个女人………………还有气的时候就被村里人拖出去埋了。
他们要来抓我的时候，我用匕首划伤了自己……挥舞着染血的匕首说……谁敢上来？
他们不敢……我就从包围的人群中逃了出来。
没有骆驼，我走不远…………回不了自己的部族，我也不敢回去。
我握着匕首在野地里坐了一夜……有几只家里养的羊聚拢了来…………后来我抱着一只羊坐着睡着了。
醒来发现…………他们在我和我的羊周围堆满了荆棘。
那时候已经春末夏初……夏天的荆棘烧不起来，哈哈……
我在你们水源的下游，我不跟你们说话，让我一个人活下去吧，活到我自己死去的那一天。
我向他们喊……
我每时每刻都拿着匕首……
后来他们就不理我了………………只是在我睡觉的地方周围种荆棘，每天晚上都种。
村里只要有人生病…不管什么病……他们都遥遥朝我吐口水……
后来，陆陆续续，又有几个人病了，都是青壮年的男女……咳咳……病症和我丈夫和那个女人很像……
他们说我故意绕到河的上游……咳咳……把自己的脏水倒进河里……说我故意靠近落单的小孩子……说我夜晚潜行进别人家里……
我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
他们又想烧死我了……连同那些发病的人。
那时候已经秋天了……秋天的柴火是能烧得很旺的……
他们动手之前，发生了骚乱…………被聚集到一起的病者抓伤、咬伤了很多人……虽然他们最后都被人们用锄头、割草刀、宰羊刀重伤…咳咳…很快就奄奄一息了。
村里的人感到非常惊恐，不敢去埋葬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怕触到就得病，隔了几层布也防不得…………埋进地里也会毒了泥土与水源，上一次不就是埋了么？……连烧也不敢了，怕连飞灰都能沾染人……
他们在惊惶中拖家带口地逃离了这里。不过我知道他们都活不久……咳咳……我也诅咒他们通通活不久——那些被抓伤咬伤的人，他们在路上要拿那些人怎么办呢？
于是这里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把死人埋了……我把临时的窝棚修成了屋子…………我靠着我的羊儿产的奶活着……咳……咳咳……有时可以吃葡萄和河里的鱼。
还是有商旅一直路过这里……不明白这里为什么成了一座空村。
我总是躲起来……我不想再看见人这种的东西…………当然我也把我的羊儿给分头藏起来。
可是羊儿不能很乖……它们若是发出动静常常就给人发现了…………我的羊儿们就这样一只一只被人杀了烤了吃了……
我恨他们……咳……咳咳……这些带来灾祸的人……
于是我拾起了以前的小把戏儿…不过这回，我只在他们全睡下之后…………带上面纱，去勾引那睡在最外面的人……事毕，飞快地走掉……清晨还能听到他们起身走过时……有人议论昨晚艳遇的事情……
他们都会死掉…有一天……哈哈哈……他们走到的地方，还会把它带给别人。我想到这点心里就非常、非常的快乐……
我一个人活了两年多…我的羊儿都已经死光了…………我也快了…
这就是我的故事……”
“你还在么？”
“在。”
“没有…………准备拔腿快跑么？”
“为什么要跑呢？”
“为什么…不呢？”
“谁知道。”
“你还要喝水么？”
“要。”
韦一笑在黑暗中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直到他的腿碰到障碍物。
那个女子好似挣扎了半天从床榻上坐起来，韦一笑弯下腰准备给她喂水。
她忽然道：“我可以摸摸你么？……咳咳……”
韦一笑静默了一会儿：“……可以。”
“你不害怕么？”
“……不。”
“不害怕我抓伤自己…………然后抓你么？”
“你可以，你也可以不。”
黑暗中，纤细冰凉的手指轻轻地落到他脸上。
“真好…………你是暖的。”
她说话的时候，张口吞吐的气息若有若无地可以感触得到。
韦一笑等了很长时间，然而再无言语，再无气息，那个女子的手指一直冰冷地触着他的脸。
或许，他想，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
石子穿壁而去，芦苇干枝带着泥灰落了一大块，眼前终于豁然清朗。
眼前只有一双已经瞳孔放大了的眼睛。
或许是因为说了太多的话，耗尽了她原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力，那个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去了。
她现在只是一具僵冷的尸体，直挺挺地坐着，与世间的石头、沙砾一概无异，她终于摆脱了这痛苦而污浊的生。
韦一笑借着星光看了看她，从脸到整个躯体，真是令人不忍再看第二眼，全然无法想象她从前勾引人的时候是何等样貌。她刚才的坚持或许不无道理。曾经美丽的女子如何能忍受自己变成这个样子还被人看见。
韦一笑走出村落，去折了许多芦苇，在小屋里堆起来，点火。然后他走遍这个村落，点燃一切可以燃着的东西。
他看着火焰翻腾，黑烟滚滚，烧尽这村落，烧尽那女子尸身。
火光渐渐微弱下去。会剩下一地黑灰，一切在黑灰中混杂不清，而风将把它们通通带走。
韦一笑坐在外围，等待天亮。当第一缕阳光照亮他的时候，他想，我游历够了。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6. 暗黑版（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