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之下》涩野莓

15、勿忘

　　李焰雨一睁开眼就发现自己身一片漆黑之中。

　　是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除了能摸到光滑的地面和感知到自己仍然生龙活虎的四肢，其他什么也不得而知。

　　“有人吗？请问有人吗？”李焰雨把手交叠呈喇叭状，希望能让声音聚拢一些。可惜这个空间里除了她自己的声音撞在四壁又来回回荡就没有任何别的动静了。

　　李焰雨觉得自己可能误入了潘多拉的魔盒。正这么想着，面前黑乎乎的潘多拉魔盒突然开始在扭曲中给自己填上颜色，一道道色彩从那片漩涡中喷涌而出。这位辨别不出性别的魔盒同志可能去了云南，然后看满地美味的菌子大快朵颐，结果把自己吃出幻觉了不说，或许还误食了传说中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仙菇，所以才会在李焰雨面前凭空长出这么些花花草草还有什么树啊灌木。

　　要么就是自己出现幻觉了，李焰雨揉了揉酸胀的眼睛。

　　再睁开眼，刚刚的景象里已经完全长成一片花海，李焰雨愣神中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同样的场景，不然这份熟悉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她正打算细想，突然，银铃般的笑声如魔音贯耳扰乱了她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

　　“姐姐你终于来啦！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好久，你真的没骗我！”

　　她一抬头便看见一个头戴乳黄色蕾丝帽的少女，双手提着厚重的白色裙摆，姿态翩跹地向自己跑来，耳垂上的珍珠耳环随她的动作有节奏地跳跃着。

　　“姐姐！”她站定在李焰雨面前，激动的奔跑让少女不停喘着气。李焰雨猝不及防撞进一双亮晶晶闪烁着水光的眼睛里，少女明媚的笑颜向她绽放开，很亲昵地挽上她的胳膊：“姐姐，真的好久不见，我好想你。”

　　我不认识她啊，李焰雨暗自奇怪，最近跟撞了邪似的，怎么一个两个都表现得这么奇怪？还是说小姑娘认错人了，毕竟世界上没有血缘关系还长得十分相像的例子不在少数。看着那双充满希冀看向她的眸子，“不忍心”又开始作祟，导致准备好的严词拒绝的腹稿突然没有了用武之地。

　　“你你你你先放开，”受到这么热情的对待，身为钢铁直女代言人的李焰雨颇不自然地卡了壳，手上放轻了动作把小姑娘搂着自己胳膊的手扒拉开，“咱们有话好好说。”

　　小姑娘瘪成鸭嘴兽的唇瓣表明了她很不满意李焰雨的态度和表现，一不做二不休，当即就掏出自己的杀手锏：“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咱们这么久不见，你不跟我打招呼就算了，连态度都这么冷漠，我要伤心了！”

　　李焰雨欲哭无泪，谁知道怎么哄小孩儿啊，她是真的没经验，拜托有经验的宝妈来支个招啊。

　　“哈哈，”她脑浆耗尽只剩一坨干巴巴的代谢物，只能硬着头皮瞎扯，“小姑娘怎么一个人在外面玩啊，要不要姐姐带你找家人，找到家人就乖乖回家吧，外面危险，有大灰狼和大怪兽，再乱跑小心他们哇呜一口把你吃掉喔！”

　　一边说着，她还贴心地配上“哇呜”的手势。结果小姑娘都没睬她，变本加厉拉着她手就往大树下跑：“姐姐陪我玩荡秋千吧！”

　　李焰雨一边被她拉着跑，一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如果这是拐卖团伙的新型拐卖手段该怎么办，她现在逃跑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姐姐你快点！”小姑娘哼哧哼哧爬上树底下的秋千，示意李焰雨站在后面帮她推秋千，“姐姐你用力推。”

　　每一次飞到最高点的时候，小姑娘都会站在上面咋呼咋呼地大呼小叫，然后疯狂地要求李焰雨再推高点。李焰雨担心她摔下来伤着哪里，手上刻意收着一些力气，但小姑娘还全然不在意，一面嫌弃她胆小手上没力气。

　　“姐姐你陪我一起喊呀，喊出来就没压力了，喊出来就没烦恼了，哇呜！”

　　到最后李焰雨已经没有力气陪着她大吼大叫，全然变成了一个又累又麻木只会推秋千的机器人，她想不明白一个看起来那么文静优雅又温婉恬静的姑娘，是怎么做到像野人一样上蹿下跳还大呼小叫的，简直有点癫狂。

　　这种恶心想法的突然出现让她打了个寒噤，那阵如同附骨之疽都恶寒钻进她的皮肉，逐渐蔓延到四肢百害。自己什么时候，也变成这种………这种曾经自己无比讨厌的人了呢？

　　曾经她也是一个被贴上“文静”“温顺”“恬静”标签的姑娘，大人们从小到大夸她的台词毫无新意，甚至不愿意动脑筋去多编一些词，翻来覆去就是夸她性格文静让人省心。她自己明明也是打心底里厌恶这种格式化的夸奖，却还是为了那么几句微不足道的夸奖尽心尽力扮演着一个温顺没脾气的角色。

　　李焰雨深深看了一眼又笑又闹的女孩，那是她曾经最最最最最向往的模样。

　　她想，用“温顺“和”文静“来驯化一个女人，为了满足社会上男性所需求的变/态的控制欲和绝对的掌控感，可是她偏不，她不是千篇一律的，她有善念也有自私的一面，没有人能剥夺她拥有完整人格的权力。

　　小姑娘玩累了，拉着她的手双双躺在漫天遍野的鲜花丛里。

　　“姐姐，你在想什么？“小姑娘偏过头看向李焰雨，李焰雨有点不自然，多年刻骨的自卑感让她在说话时不敢和他人对视，只是怕他人看出自己的底气不足才会偶尔飞快地四目相对，然后又撇过眼去。

　　“没什么，我有点走神。“

　　见李焰雨心不在焉的样子，小姑娘笑道：“姐姐，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不等李焰雨考虑要不要听，也没给李焰雨回答要不要的机会，她就很做作很夸张地清了清嗓子，发出了一连串的气泡音，这才正色道：“从前有一个幸福的四口之家，他们生活在像童话一样的小说世界里………”

　　她的声音柔和，有如天籁，拉着李焰雨共同坠入那用云锦编制的柔软之乡中。

　　故事的女主就是一位标准的公主，出生在标配版的豪门世家里。她的父亲是知名企业家，雷厉风行，丰神俊朗；母亲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权威教授，两人可谓是天作之合。她还有一个哥哥，从小也是聪明又帅气。

　　她的父母恩爱，琴瑟和鸣；哥哥早慧懂事，品学兼优。并且他们都把她捧在手心，所以她毅然决然地成长为了一个活泼开朗、无忧无虑、貌美如花、衣食富足的小公主，既没有趾高气扬的嘴脸，也没有一掷千金的恶□□之品性一流。可惜脑袋缺根筋，俗称“傻白甜”，概括就是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

　　李焰雨被她绘声绘色带点油腔滑调的描述逗弄得笑喷出来，李焰雨嫌弃自己埋汰，脸皮儿薄的坏处这就显出来了，明明吹着凉风，白嫩的脸皮一下就里里外外红了个透顶。

　　“听我说呀，还没完呢………”

　　这种家世就是无脑小说里女主或者女二或者男二的产出地。这段时日他们都过得非常非常开心，是发自内心的开心。没有真假千金争夺家产和宠爱的烂俗桥段，没有“瞎眼“男主追妻火葬场的狗血桥段，父母的爱情是天地可鉴的，兄妹之情是心照不宣的，一家四口的亲情也是坚如磐石的。

　　这种时候没有“可是“出场是不符合规定的。

　　可是有一天，一切的一切都改变了。

　　父亲不再爱母亲，他揽着另一个楚楚可怜躲在他怀里啜泣的女人，居高临下地冷眼睥睨着瘫坐在地上的母亲，她精心呵护的脸蛋因为受了一记巴掌而高高肿起，印痕清晰，平日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已不复存在，此刻披头散发，神色隐在发丝后，看不真切。

　　“我警告过你，不要动她，你再敢伤害她一丝一毫我就剁你一只手，再不济，就把你手筋脚筋全部挑断，做一只匍匐在我脚下，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狗。“

　　哥哥紧紧捂住女主要尖叫出声的嘴巴，把她死死摁在自己怀里，不让她跑出去，他们兄妹俩就躲在墙角处看完了父母决裂的最后一幕。

　　可是，她明明看见哥哥眼角一闪而过的泪花和恨意。

　　自那以后，那个平日里温和的父亲不复存在，他不会按时回家，给妻子献上一束花，然后温柔地拥吻自己的爱人；也不会逗弄自己的宝贝儿子宝贝女儿，用硬硬的胡茬戳磨他们细嫩的脸蛋和手心，只剩下一个明目张胆出轨酗酒的醉鬼，把这个曾经温馨的家当作他酒后的歇脚点。

　　女主和哥哥只能和母亲相依为命，却没想到有如春风化雨般的母亲，一直患有遗传性精神疾病，受到刺激后整日神志不清，以折磨和刺激旁人取乐，有时候大小便失禁都是正常的。女主和哥哥忍受着她的毒打给她收拾清理，活得生不如死。

　　“然后怎么样了？“李焰雨听得正入神，小姑娘突然收住话头，她总算尝到了女同学们吃瓜吃一半，突然没了下文的心痒难耐的滋味。

　　“然后啊………‘

　　李焰雨还没反应过来，只感觉自己靠近女孩脸旁的手指尖沁了些冰冰凉凉的东西，她下意识去捞，明明很用力，却什么也没抓住，那颗晶莹的东西顺着她的指尖滑入了花丛。

　　“怎么哭了？”

　　“没事，我没事，”女孩笑着用手背胡乱擦去脸上汪洋的珍珠，“眼睛太干了，还有那什么风，是风吹得我鼻子发酸。”

　　故事还没完结。

　　女主只能和哥哥相依为命，哥哥拉扯她，只能靠花着曾经攒下的父亲给的零花钱为生，哥哥学会了做家务、变着花样给妹妹做不同的菜，也马不停蹄给妹妹辅导糊穿地心的功课，平时照顾母亲的重担也落到他的肩上。这么连轴转下来，哥哥不死也得掉半层皮。

　　“上帝给你关上一所大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户。所以这对倒霉的兄妹遇到了给予他们希望的人………”

　　就像很多套路化模板化的救赎文一样，他们兄妹也遇见了一位天使。

　　哥哥走投无路，他要赚取母亲治病的费用，要赚上学时高昂的学费，要负担起伙食费。在这种用屁股写的小说情节里，他的父亲身为一位合格的霸总，总是有只手遮天的权力，大到连条子都形同虚设，总之断了他们家一切的财路，让自己的妻儿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被逼入绝境，哥哥连零工都做不了，垃圾桶翻遍了找出的食物残渣也填不饱肚子，一家人被饿的前胸贴后背，濒死之际，他的求生意识逼迫他出门打劫，就那样遇上了那位“天使“。

　　她就和言情小说里光芒四射救人于危难之中的女主一般无二。她和因为家中停水许久不洗澡所以臭气熏天的哥哥相遇，哥哥的手刚抢过她的包就因为体力不支倒在她面前。

　　强撑着出来找哥哥的女主把他俩带回了家。

　　了解到他们家大致的情况，不过女主隐瞒了一些细枝末节，“天使”说她是黑户，倒不如借住在他们家，他们互帮互助也算有个照应。“天使”做得一手好菜，还会写诗，总之靠着她的技能总算让这家人填饱了肚子不至于饿着。

　　然而眼见着哥哥却一天天越发沉默下去，他不知道从哪儿学会了抽烟，花着“天使”挣的钱，虽然是最劣质最地摊的那种货，常常一整夜过去就能收获一地明明灭灭的烟头。可能父子就是要烟酒各占一头。

　　“有一天天使很郑重地拉着我们坐在一起，她对我们说：‘我有一位很喜欢很喜欢的老师，他曾经说过，请你务必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千次万次，毫不犹豫地救自己于这世间水火。’我们约定好，我拯救自己，也请你们也要一定拯救自己，好吗？”

　　女主对上那双明明同样氤氲着无尽忧愁的眼睛，心底生出些许不忍，她开始积极配合着“天使”打造一个完整的“家“，而不是冷冰冰的房子。她们是小小的火焰，用手心炽热的温度，一点点温暖着哥哥的心，铁石心肠也会为之金石为开。

　　后来家真的重新回来了，可是“天使”却离开了，哥哥也像从来没见这个人一样忘了她，甚至一句也没有提过。可是女主都看在眼里，哥哥是真的生了病，他有时会突然失踪。直到女主偶然打开那间上锁的房门，才发现哥哥把自己绑在电击凳上，一边又一边忍受着电极的痛苦。

　　女主再也无法忍受，哭着喊着闯进去，求哥哥不要这样虐待自己，哥哥虚弱地抹去她的眼泪，强挤出笑容告诉她他一点事情都没有，一点都不疼，并让她不要阻止他，否则他和她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再后来，就是女主遇见“真爱”，结果真心被负，死于事故。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

　　李焰雨还意犹未尽，却见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眼泪流得更凶了，她想帮小姑娘抹去眼泪，手却被狠狠推开，她手足无措，却见小姑娘挤出一个朦胧凄美的笑，

　　“姐姐，梦该醒了，我叫段姝凝，别忘记我————”

　　“求你————”

　　“别忘记我。”

　　李焰雨从床上猛地坐起来，额头一层冷汗。